【TFAI X 文協】跨越時空軌道,見證青年理想的遙相輝映

專訪「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策展人楊元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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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15
  • 「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主視覺,影視聽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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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以1921年日治時期成立之台灣文化協會(下稱文協)百年紀念為背景。值此重要年份,藝文各界都發起相關紀念。開頭想先請教,影視聽中心為台灣影視文化推廣基地,會以甚麼樣的角度切入對台灣文化協會的百年紀念?

 

文協成立的精神是撼動台灣民眾,透過文化或藝術活動去啟迪民智,如同蔣渭水《臨床講義》指出台灣罹患「智能不足」。不只是在講文盲問題,也是理想與自決意識的欠缺。我想,這個想法到今天也還適用。

為了紀念文協百年,文化部推動全台各地相關活動,文學界有國立台灣文學館的「百年情書特展」、臺北市立美術館有「走向世界:台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當然也包括音樂等不同領域。影視聽中心方面,則希望以影展加入文協百年的紀念行列。

策展人楊元鈴(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策展人楊元鈴(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在「理想繼續燃燒」單元,選片方向進一步呼應「致憤青」這個大題目,是否可以談談如何挑選影片,並構成這個單元的思維。

構思與策劃部分,我們先回到1921年,文協主要創立者是文學家、思想家,他們的作品偏向文字、美術等等。電影在那個時候是剛誕生不久的產物,在日治時期,文協尚缺乏資源與自製影像的能力,比較有關連的是,蔡培火相中電影啟迪民智的潛力,在1925年成立「美台團」,以開發民智為宗旨放映影片,題材包括北歐農耕的科學新知、或思考個人社會價值的主題。文化意義則是讓台灣人看見世界的樣貌。然而,美台團較像是將影像視為教育工具去下鄉巡演。所以,嚴格說起來,文協與電影的關係是相較薄弱的。

在理解上,我們並不是直接連結文協,而是用「致憤青」的概念向文協致敬。文協的重要性也不僅止於其成立並運作的20至30年代,更是文協發起人對於台灣人自決意識的提倡,直到現在都還被討論。所以,本次影展便以「對理想的時代對望」來發想策畫。

 

——在「復刻時代記憶」單元中,本次選映多部20年代經典名作,其中有些作品在影展手冊中甚至標註當時於台灣上映的年月。請與我們談談選映這些作品的策展思維。

 

我們想讓大家知道那時候的台灣人民看到甚麼電影,不一定是直接對應「美台團」,但剛好有川瀨健一先生對日本電影在台灣上映的史料研究,幫助我們找到這次放映的影片,影展手冊上面的特別標示,也是以川瀨先生的研究為主要參考對象。

我以兩個標準選擇「復刻時代記憶」放映的影片,第一是在當時台灣放映過、現在也被視為經典的作品;第二是電影的精神需包括一些對小人物的關注,有些作品也呼應當時日本「傾向電影」的風潮。我們希望復刻的時代記憶,就是文協精神,《東京進行曲》(1929)有對階級的描繪、《國士無雙》(1932)也有以階級為基礎的嘲弄;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我出生了,但…》(1932)關於「人與群體」、成瀨導演的《與君別》(1933)則是以女性為關注對象。在當年崇尚宏觀的歷史敘事下,這些電影是比較特別的。

《我出生了,但…》劇照 ©1932 松竹株式会社

《我出生了,但…》劇照 ©1932 松竹株式会社

 

除此之外,即使是到現在來看,《波坦金戰艦》(The Battleship Potemkin,1925)革命與理想的意味仍然非常深刻。《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1927)做為影史前往有聲片時期的經典,我則是相當喜歡那句對白,「等等,你甚麼都還沒聽到呢」——儘管你以為自己都聽到、看到了,但如果缺乏意識,你其實甚麼都還沒聽到。

透過這些影片,我希望與當年的文協對話,我相信如果文協當時就可以辦一個「文協影展」,他們也會選擇同一批影片,這是我發想這個單元的方式。

 

——復刻精神之外,這次影展也策劃相關活動來復刻默片年代的觀影方式,請與我們多談談這個部分。

首先,我們在開幕片《鄧南光之風景寫真》(1930s-1940s)設計「音樂場」。鄧南光先生在20、30年代就是非常活躍的攝影家,電影的膠卷素材是他的兒子鄧世光先生,在1996年的時候捐贈給國家電影資料館。膠卷狀況很不一致,這次我們有機會把它翻出來進行數位化掃描,也發現這些膠卷影像就是最能讓我們直接回到文協時代的影像。

為了還原那個年代默片演出的觀影體驗,我們也設計現場音樂的表演。《鄧南光之風景寫真》片長很長(123 min),我們在比較精簡的「台北篇」,也就是摘選部份篇章的版本,請到客家歌手曾雅君與生祥樂隊來進行演出,也呼應鄧南光先生北埔人的身分。透過音樂演出與默片放映的結合,希望復刻當時電影觀看的狀態。

《七片海上:處女篇》劇照 ©1931 松竹株式会社

《七片海上:處女篇》劇照 ©1931 松竹株式会社

 

「辯士場」就是希望回到30年代以辯士為主的放映體驗,對我們來說,較大的問題是:哪些電影要搭配辯士,哪些不用?《東京行進曲》與《國士無雙》本次放映的都是殘本,不是完整版,可能會有一些閱讀上的難度,但這兩部殘本已經是現存最完整的版本,不看可惜。於是,搭配辯士講解這兩部作品應是好的選擇。

辯士這個身分,其實不同於現在的口述影像,他不只是輔助看不見銀幕的觀眾,而更像是說書人、吟遊詩人,帶有電影內容之外的演出性質。這次放映的日本默片,有許多是完全無聲版,並沒有音樂搭配。我也想到將這些影片搭配辯士來進行「辯士場」,透過辯士的輔助介紹,在這些影片當中,上下兩集《七片海》(1931、1932)搭配辯士解說後會特別精采,因為它在當年是明星雲集的強片,但現在的觀眾都不太認識這些明星,辯士解說戲裡戲外的關係,會讓電影更有趣。

策畫「辯士場」,也讓看電影這件事不只是單純的閱讀影像。

這兩年,因為疫情關係,我重新開始思考「進戲院看電影」與「實體影展」的必要性。現在網路很方便,許多影片可能透過網路都能找到,但要怎麼樣讓觀眾看到、聽到更多的細節?這是我們策畫「辯士場」與辦影展的必要。除此之外,我很推薦大家能來看膠卷放映,除了這些膠卷本身的珍稀價值之外,影視聽中心的放映廳經過特別設計,是國內少數可以放映35mm膠卷的影廳,對影迷來說是難得的機會。

 

——在「理想繼續燃燒」單元,選片方向進一步呼應「致憤青」這個大題目,是否可以談談如何挑選影片,並構成這個單元的思維。

在「理想繼續燃燒」,我想拉出時代的脈絡,其中一個就是台灣這塊土地自己的發展,我們反抗的對象一直在轉換,比方來說,在文協時期的青年對日本的感覺,與當下青年對日本的感覺一定不一樣。在「理想繼續燃燒:台灣」,我有意從幾個不同的歷史事件為標的去選片,比方說美麗島事件或是白色恐怖時期,回到80、90年代,去看當初創作者對這些事件的呈現,與我們現在的觀點想必是不一樣的。

侯孝賢導演當時要拍蔣碧玉故事的時候,做過許多口述歷史的研究,他當時就有感於以劇情長片呈現的《好男好女》(1995)難以拍出完整的內容,所以又找來關曉榮拍紀錄片《我們為什麼不歌唱?》(1995)。這一次很難得地找到《我們為什麼不歌唱?》的放映資源,當年這部電影也沒有公開發行,但有在一些地方巡迴放映,我有一位老師王曉波當時找我去看放映。現在回頭看《我們為什麼不歌唱?》,仍然會感動,但也會發現如果是當代再拍這個題材,我們就不會這樣拍了。

當代拍攝白色恐怖,可能會拍出《返校》,

不是說誰好誰壞,而是創作者身處的政治氛圍已經不同了。

談「美麗島事件」的《去年冬天》(1995),則是徐小明導演拍完《少年吔,安啦》(1992)之後,感受到一種內心的不滿足。他覺得有些甚麼要衝破,又看了東年的原著小說,就決定要拍這個題材。當時不論是朋友、評論家,都反對他拍這個作品,也沒有太多正面聲浪。現在回頭看,《去年冬天》沒有對「美麗島事件」做太多頌揚或批判,只是把90年代對「美麗島事件」的回憶保留下來,我相信如果我們是現在去拍《去年冬天》,可能會多一些理想化,少一點無奈。在90年代當下的人,對「美麗島事件」的記憶是很不一樣的。

《人民的聲音》劇照(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人民的聲音》劇照(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人民的聲音》(1991)也一樣,現在已經有很多這樣類型的紀錄片,在當年卻是能有這樣的影片問世就是一種奇蹟。不同的時代脈絡下,會有不同的侷限,也有不同的抗爭。這個轉變是很有趣的,希望透過「理想繼續燃燒」的影片,帶大家回去看到當時創作者的狀態。在「理想繼續燃燒:時代」,則有幾部重點影片,希望做出一點對應。《紅在革命蔓延時》(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1977)對抗爭做出相對完整的爬梳,在《V怪客》(V For Vendetta,2006)的視覺象徵之外,經過太陽花、反送中之後,現在的觀眾再看到「V怪客」的面具,也會有一個對於意象的重看。

 

——本次影展的焦點影人是黃明川導演,照前面的脈絡來看,我們是否也可以把黃明川導演的電影併在一起討論。

這次焦點影人請到黃明川導演,其中一個理由是《寶島大夢》(1993)剛好修復完成,修得非常漂亮。本來我們想把這部電影選進「理想繼續燃燒」,這是一部獨立而邊緣的電影,但也跟本次影展的主題很接近。後來,我們發現《西部來的人》(1989)與《破輪胎》(1999),三部一起看是很完整的論述。

嚴格說起來,這三部被稱為「神話三部曲」的電影,我認為是「反神話三部曲」。它骨子裡的意義應該是挑釁威權體制的神話。

《西部來的人》從邊陲發聲、《寶島大夢》衝撞軍事體制,《破輪胎》很有趣的是,它發生在解嚴時代。解嚴後,社會的氛圍是要把所有雕像都推倒,我認為黃明川導演反而是質疑這樣的態度,即使是校園中的蔣中正銅像,都是曾經存在的歷史。政治態度是如何,與歷史是否要被看見,是不同的事情。在前面的作品,他衝撞體制,在《破輪胎》,他反而去紀錄下這些銅像被推倒的過程。這三部電影,還蠻巧妙地把解嚴前後的政治勢力重組的探索過程保存下來。從他的影像中,我們可以看見台灣曾經的徬徨。

當然,黃明川導演本來就有拍攝台灣作家的紀錄片,這次也很幸運找到他拍攝的三部紀錄片,與文協精神相合。《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1994)、《不屈的魂靈— 楊逵》(1997)本來就是講文協時期的人,《安安靜靜 林雙不》(1995)則是透過文字去做為社會宣說的工具。把這六部電影集在一起看,可以看到紀錄片與劇情片、早期與近代的對照,是一個蠻好的對照。

延伸閱讀

黃明川的寶島大夢──「神話三部曲」的幽靈體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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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解嚴失語夢境的時代焦慮感已事過境遷。那麼,當代的觀者要如何閱讀「神話三部曲」呢?我們是否一定要親身經過歷史才能感受電影的內涵,影像本身是否擁有時間不滅的埋伏暗流,牽引著不同世代的觀者潛回歷史?本期放映週報訪問黃明川導演,針對「神話三部曲」的構想、內容、技術與新舊評論等層面進行對話,黃明川導演侃侃而談,成就本篇豐富內容,不僅顯示其對攝影的專精深入,其製片立場亦與獨特史觀相互呼應。

 

我想,黃明川導演也在尋找定義,你把他定位成獨立製片導演,可能覺得也就定義他了,他拍獨立製片,可能是不想與別人相同,但是他也在尋找自己的樣子,現在也還在用不同的媒介做嘗試。

《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劇照(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劇照(圖/影視聽中心提供)

 

 

——最後,我們想請策展人為本次觀眾推薦一部必看的電影。

我想推薦《鄧南光之風景寫真》的長版,只放映一場,是完整版。大家可能覺得默片很悶,我自己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卻是越看越著迷,它最後也成為本次影展的主視覺。鄧南光先生拍了許多日本、台灣的景點,熱海鬼怒川溫泉、東京豐島,還有台灣樟腦祭,簡直像是現在的世貿展覽。我幾乎沒有意識到缺乏聲音,因為畫面上的影像就足夠豐富。

從這部影片可以看見鄧南光先生的創作特色,包括他自己製作的一些簡易特效,或是類似縮時攝影的拍攝方式。這次主視覺的畫面,則是他自己拍完熱海鬼怒川溫泉之後,用剩下一點底片拍出來自己的剪影,大概就是3秒鐘的長度。這些讓我感覺,這部影片是有機的、活著的,只是它很老了,上面有些灰塵。這次的放映讓我感覺它重新活過來,我們這次放映會是數位版。

從他比較溫暖地紀錄自己家人、熟悉的風景之外,還拍建築、鋼筋水泥,正在開始建設。東京的街道景色,與台灣鄉土人情的狀態也是不一樣的,這些東西都能從影像本身當中感受得到,我感覺這就不需要辯士了,透過觀看就可以見證。好像偷偷跨越一條時空軌道,那樣的感覺是還蠻幸福的。

蔡曉松

1995 年生。從事電影評論、影人訪談與相關文字工作。曾任 2021 TIDF 影評人協會推薦獎評審。自 2022 年 4 月起擔任《放映週報》主編至今,文章另見於《報導者》、《釀電影》、《聯合文學》等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