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平凡的末路狂花:《美麗》導演周洲、監製程青松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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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26
  • 採訪
    陳宏瑋
  • 陳宏瑋

在充斥作者復刻與盲目追隨美學的當代電影潮流裡,《美麗》是我心目中今年「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最亮眼的電影。

《美麗》講述同名長春女孩的挫敗人生。故鄉如荊棘纏繞著美麗,無家無靠的她仰賴友情愛情支撐飄搖的失根生活。她沒有慾望,不求大富大貴,平凡人的日常溫飽是她的最大期盼。只不過,過往夢魘彷彿浪潮來回侵襲,當友情離去、愛情決裂,美麗成為一朵僅餘憤懣的末路狂花。

《美麗》凝聚著渺小卻灼熱的生命能量。女演員池韵演出的美麗,徹底攫住觀眾眼球。電影中,她那收放自如的掌控以及漸進濃烈的細膩情感表達,令人過目難忘。身為共同編劇的她,透過轉化賦予角色血肉,不若多數假女性真男性視角電影,本片由內到外的情感和骨架皆渲染上女性感知。

《美麗》是一部往內心裡刨挖攫取的人物電影,是真實的,也是深刻的。

導演與演員的相遇

之所以當導演,周洲表示是因為遇見池韵。

導演夢他很早就有,只不過始終認為當導演是 35 歲以後的事。直到 2012 年的長春電影節,他作為嘉賓碰上擔任志願者的池韵,被她充滿故事的純真眼神吸引。隨後看了她主演的話劇《暗戀桃花源》,驚訝一名女大學生竟能演繹雲之凡那麼複雜的角色,她必定情感充沛、理解能力絕佳。那是一場學生話劇,多數演員並不專業且臺下吵雜,池韵能沉浸表演、不受干擾,信念之強大。從那刻起,周洲認定池韵是天才演員;同時,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導演了,因為他找到一名好演員。

後來,周洲建議非本科的池韵去北京學表演,進步神速。可是經過三年,兩人始終沒有尋覓到適合開拍的人物形象。即使儲備數個形象,卻涉及成本無從拍攝。直至 2016 年,身旁一位朋友的故事啟發了周洲,他著手改編,與池韵共同編劇,而創作出《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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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為角色血肉的女力

《美麗》直白不諱地道出悲劇淵藪的殘忍,主角身陷情感囹圄的糾結心緒,在銀幕上一覽無遺。其中女性情感底蘊的捕捉,來自導演編寫劇本後,池韵添上的血肉。周洲大致花了三、四個月寫劇本,先鋪梗概再開始組織,完成 50 至 60 個重要場次。他說這是理性的工作,必須交由導演完成。場次填完後,再跟池韵討論寫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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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洲說:「寫女性困境的電影很多,但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展現困境,而是展現人在面對困境的態度和怎麼去做。這份生命力是重要的,是最有魅力的。」因此他強調共同塑造的過程非常重要,劇本結構和故事走向基礎搭建後,直接面對的是人物關係,周洲依據池韵進入角色後的理解與反饋,來建立美麗面對各種人物時的細微差異。

池韵儼然是轉化器,角色行為是她內心的反射。《美麗》一場經典對峙橋段:美麗發現女友背叛,拾起垃圾桶裡裝載精液的保險套,憤恨塞往對方嘴裡。這舉動是池韵想的。她由內而外創作,設身處地轉化,揣測女同志面臨伴侶背叛時如何宣洩激怒。當池韵提出構想,周洲舉雙手高喊太棒了。

電影的女性立場,周洲歸功於池韵。角色面對困境的那份態度與底色,在劇本創作階段就已經融入池韵的價值觀。他也很尊重池韵的想法。原先電影結局並非停在殺人後那顆無比黑暗的長鏡頭,而是美麗復仇過後遊走大街感到飢餓,用餐卻食不下嚥。導演企圖表現角色歷經精神創傷刺激後仍想生存的極端處境。池韵卻說,她沒有殺過人,不懂殺過人後吃飯如何準確表演。即使導演滿意那顆鏡頭,最終池韵一句「刪掉吧,那個表演我不會覺得它完美」,讓導演點頭答應拿掉。

作為低成本獨立製作,面臨資金匱乏、場地與非職業演員時間難配合,《美麗》並非照著故事發展順拍,而是跳著拍。這讓池韵無法照著人物發展邏輯延續情緒,必須隨場次轉換,但她毫無怨言。周洲認為共同編劇助益頗大,池韵早在心裡演過很多遍,對人物的心理狀態了然於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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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循攝影呼吸的自在演技

《美麗》以緩慢漸進的長鏡頭作為開場。起先,美麗嫻熟燙整西裝褲,動作洗鍊,毫不拖泥帶水,當鏡頭追隨她移動至掛衣間,見同事偷懶玩手機,她直言責備;這是一絲不苟的美麗。隨後,當她換上便服返家照顧同居女友,一邊刀子嘴抱怨,一邊體貼照料;這是沈溺愛情的美麗。短短五分鐘不到,觀眾見識到角色面對不同人物的反應差異。

針對大量使用長鏡頭,周洲回應:創作者很容易用小聰明取巧,但他希望創作是樸實的。人物最終悲劇到來之前,一定存在某種特殊的、決定性的、具因果邏輯的生活片段。若要以影像去實踐樸實,就得用減少剪輯的紀錄方式來形成戲劇張力,讓觀眾信以為真。因此他選擇用長鏡頭去捕捉池韵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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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鏡頭對演員要求極高,周洲不擔心池韵,反倒是其他非職業演員。《美麗》除主角外皆為非職業演員,跟非職業演員溝通有何差異?周洲指出,他不把非職業演員當成演員,也不要讓他們把自己當成演員,要給的是信心,無須死背台詞動作,找他們來就是要他們做自己。而這奠基於對池韵的信任,他相信非職業演員拋出的招,池韵都能回得了。

此外,周洲在挑選影像時,非常多都是挑第一條拍攝的成果。他說這是在追求表演的新鮮感,生活中的真實來自對環境的感觸都是第一次、不可預知的。當演員對自己的行為有預知時,便會自我觀察與調整,如此就失去靈動與生動。

因應長鏡頭所需的輕巧,攝影師使用 Osmo 的手持雲台。現場會先不帶機器讓池韵走一次位,工作團隊觀察她的路徑,再迅速決定鏡頭調度。周洲說:「這部戲有一些原則,攝影機跟著人物動而動。中間在什麼情況下去靠近捕捉,規則沒定死。因為攝影師要對角色要投入自己的感情,那種充滿感情的捕捉或是特寫都是一種情緒,不是經過人為設計,我稱作『攝影的呼吸』。」

去標籤化的拉拉背景

《美麗》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去標籤化描繪女同志的情感面貌。美麗既單純又倔強,對愛情義無反顧執著,平凡生存是她唯一願望;這樣的一名女子,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似無不同。只不過,同性情慾的人物設定,面對中國廣電總局的審查勢必是場困鬥。政府明言的「尊重但不鼓勵」形同扼殺,中國觀眾難以在商業影院欣賞到正面且明顯的同志形象。

基於主要角色涉及大幅同性情慾,《美麗》的中國發行必定困難重重(注1)。故事寫完、開拍之前,是周洲最絕望的時刻。他回憶當時心境,「我是滿絕望的,拍完了又怎樣?這個戲涉及到同性,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是⋯⋯你不知道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有什麼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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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時間點,周洲想起影評人程青松老師。程老師的態度,讓周洲感動萬分。他告訴周洲不要在乎別人看法,保持自己純粹放心去做,他願意當《美麗》的監製,一分錢也不會要。周洲說:「程老師非常理解我沒有把這東西(同性戀)當噱頭。我專注於個體角色獨特的生命狀態,所有都是她的慾望需求。當老師說出那番話,我便知道他很用心面對我給他的劇本。」

程老師接著補充:「創作者不要去想作品以後面臨什麼,完整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把電影拍好。同性戀 LGBT 題材在這邊的縫隙非常小。如果去想怎麼面對電檢制度,創作就會縮手縮腳。我當時有跟周洲說,你就不要管這事,好好去拍電影。如果它很受歡迎,說不定還是有機會跟大家見面。這個事很難講,創作的時候還是不要受(政策)影響。」

儘管《美麗》的主角是名女同志,但電影沒有朝特殊案例去發展,而是還原到「人」。誠如池韵榮獲「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最佳演員時,在記者會談到她演繹同性戀角色並無困難,因為「愛情都是一樣的」。周洲亦說:「調查時發現同性跟異性的感情沒有區別,感情經歷中會發生的事,真的一模一樣。」當有人提及《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2013)做比較時,周洲也指出《藍》偏向荷爾蒙釋放,美麗則是悲劇,她離慾望有點遠。因此,片中情慾戲沒有噱頭張揚,顯得悲傷嚴肅,像在提醒觀眾「當美麗經歷這麼多,她是個人,她也有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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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養分的美學觀點

成為導演之前,華中科技大學廣播電視新聞專業畢業的周洲,擔任過《中國電影報導》的記者,而後轉任《今日影評》主編,製作電視影評。周洲笑說電影啟蒙是初中時觀賞的《乳房與月亮》(La teta y la luna,1994),當時正值青春期,覺得特別有意思。後來影響最深的是《羅丹的情人》(Camille Claudel,1988),他笑稱片名翻得男性中心,明明講卡蜜兒,卻翻「羅丹的情人」。他著迷於伊莎貝艾珍妮(Isabelle Adjani)的演員魅力,被她眼神中的情感所擄獲。

周洲表示,柏格曼(Ingmar Bergman)與黑澤明是他最崇拜的導演。柏格曼的電影非常真實、內在、直面,像動手術地剖析人。如果電影有真善美,「真」就是柏格曼;「善美」則是黑澤明。黑澤明在人性惡的基礎上創作,沒有偽善,出於良心。儘管兩位導演影響甚巨,但周洲沒有跟隨其風格,他說:「他們像是光,我沒有辦法去追隨,否則可能會被燒死。」

訪談終了時,我向周洲詢問《美麗》的核心信念,他回:「之前有人問我,我答的比較多是生命的意志或尊嚴。其實我心裡面有更想傳遞的,美麗那一刀刺向的是所有侵犯女性,做惡還不知道悔改的人。這大概就是我想表達的一種正直吧。」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連續兩年以編劇作品《金魚缸小姐》、《我的媽媽是網友》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前者入圍第 6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青春影展初審。一直很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