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峯無邊銀河無際】晴時有雨,雨中顯光──與游乃海、朱淑儀,共同走入「銀河創作」的世界

「創作的根源來自自己。我思考過,如果是他們來拍《跟蹤》──杜生是個很浪漫、大情大性的人,兩個主角可能會發生英雄式的邂逅;韋生則是個神人,那兩個主角身上,不一定是超能力,但可能會有一些神奇的力量。」
身在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大影格放映現場,導演游乃海回憶 2007 年拍攝的首部執導作品《跟蹤》,與兩位「師父」級別的創作者相比,提出他的取徑:「我是一個庶民嘛,我創作的兵與賊都是好普通的人,會看漂亮女生、會在天台吃烤肉的。」
一批警察跟監的「狗仔隊」,奉命跟蹤打劫金舖的悍匪;任達華飾演的「狗頭」與梁家輝飾演的「Hollow Man」繼《黑社會》(2005)之後再續前緣、雙雄對立。主角「豬女」跟隨狗頭一路成長,最後終於獨當一面;首部執導長片,發生在生涯轉型的時期,一路跟著師傅創作,暗藏師徒情感的《跟蹤》,反映游乃海的一面心鏡,也帶我們看到走入銀河映像世界的一道入口。
2025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迎來下半場,《跟蹤》導演、銀河映像資深編劇,曾以《PTU》(2003)、《柔道龍虎榜》(2004)、《黑社會》等電影多次奪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的游乃海,與銀河映像行政總裁朱淑儀再訪臺灣,出席多場映後座談與大師講堂,共同再帶觀眾看見這家充滿創作火花的香港電影公司,如何從 1996 年創立以來走過近 30 年歷史,足跡遍及華語世界,也在世界電影史留下深刻印記。
本期《放映週報》與游乃海、朱淑儀,兩位銀河映像的靈魂人物進行專訪,從兩人入行之始的觀察和成長談起,也從銀河映像具爆發力和創作彈性的狀態中,一窺「銀河創作組」的集體工作模式。在最負盛名的杜琪峯與韋家輝兩位創作者之外,我們看見銀河映像不僅有大佬和大腦,也有形色各異的創作兵團,共同支撐 30 年來的銀河光景。
紛雜積累開創風格 荒蕪地起銀河
「在與杜生合作的早期,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傻小子,擔心不能達成他的要求。」游乃海回憶 1989 年加入 TVB(無線)初始,電視台產量蓬勃,分 A、B、C 線,有編審會帶領編劇創作,也有層層領導,是完整的創作系統,其中有電視劇拍攝,也有電視電影(Telefeature)的組別,游乃海進入 TVB 的時間點,杜琪峯已經跨足新藝城、長期擔任電影導演,在電視台內也多負責電視電影工作。游乃海初次擔任杜琪峯作品的編劇,便是由邵美琪、劉青雲主演的無線電視律政長片:《律政皇庭》(1993)。
談起銀河映像的現場創作傳統,在電視台時期早有端倪,香港影視創作有「飛紙仔」文化,是指製作時間緊迫,沒有完整劇本,要待拍攝當日,當天劇本才送至拍攝現場,儘管礙於製作條件,但也常能活化現場的創作靈感,提供電影創作的靈活條件。游乃海表示,「飛紙仔」在 TVB 其實不是常態,當時在電視台,僅有如韋家輝、杜琪峯等少部分人,會戲稱為「生番」(粵語),較不循常規、創作為先,也反映出將來電影拍攝的性格。
離開電視台之後,游乃海跟著杜琪峯創作《赤腳小子》(1993),他提及,初期雖然身為「編劇」,但對杜琪峯導演的拍攝想法常不能完整回應,在不斷修改的過程中磨練創作;然而,不僅是游乃海在當年打磨功底,其與杜琪峯工作的時間點,也正好見證杜氏創作生涯的轉型階段。從商業趕拍,著重類型框架的創作模式跳脫,杜琪峯在 90 年代初,逐漸發展出對自己創作風格的關注,一直到劉青雲主演電影《無味神探》(1995),游乃海回憶,雖然當時仍會受類型限制,但已能見到杜琪峯的風格思考。《無味神探》上映隔年,銀河映像成立,也推進創作的下個階段。
命運開眼後見天光 電影中顯風雨
時間快轉,在 2007 年,游乃海執導的《跟蹤》,結尾時分,導師狗頭將死,主角豬女也要在大雨中跟丟 Hollow Man;就在氣氛黯淡當下,突然顯現轉機,天空放晴,彷彿老天開眼,為主角指引一條明路。命運無常,看似困難重重,卻又不時有轉機,在游乃海的劇本初稿,狗頭確實要在結局死去,最後又在「Eye in the Sky」(天眼),「天有仲裁」的概念下轉念,將其寫活。
擺弄角色生死走向,不只是編劇的工作,命運的一雙手,總是銀河映像電影的常見命題;有趣的是,銀河映像的電影當中,「天氣」似乎又常常是將「命運」視覺化的方法,《跟蹤》結局自然不需多言,游乃海編劇作品《命案》(2023)也有天氣布局。銀河電影當中,氣候有時是情節機關、有時是風格手法,杜琪峯在《文雀》(2008)與《復仇》(2009)都將大雨光影表現透徹。回到早期銀河,《鎗火》(1999)的阿信與大嫂是在風雨中顯露偷情的端倪、《非常突然》(1998)則更為明確,有雨時無傘、有傘時無雨,命運弄人。
問起「天氣」,在銀河映像電影當中的影像表達,游乃海笑談,銀河映像的電影常常關於命運,如果要表達命運,運用天氣變化來做文章,似乎就是必然的,「《非常突然》講命運無常,《跟蹤》就是老天開眼來幫忙」。他回憶,《鎗火》當中,豪雨之後、汽車拋錨的情節,應是杜琪峯在視覺上找到創作靈感,而《非常突然》場場不斷的雨景,則與韋家輝的創作有關聯,「拍攝當時,常是我們在鏡頭外灑水」,製作條件有限,卻也為電影提供手工製作的魅力。
談到雨景,銀河映像亦罕見地有一部作品,主要在臺灣拍攝,開場便是信義區中陰雨綿綿,一支紅傘與一支綠傘相對於其中。當時是公司產量正豐的時期,說到杜琪峯與韋家輝聯合執導的《向左走.向右走》(2003),銀河映像的另一位靈魂人物朱淑儀,也另有特別情感。
勞心勞力只為創作 製片工作心法
「《向左走.向右走》的時候,我做製片工作,跟杜琪峯導演有更多接觸。那應該是唯一一部銀河映像電影幾乎全在臺灣拍攝,除了室內景是在香港之外,大多外景都在臺灣。我那時候就拿著幾米的繪本原著,四處去找景,收工之後,飯店離市區很近,就到處去吃臺灣美食。」
2000 年代初期,朱淑儀跟著香港導演鞠覺亮共同進入杜琪峯主掌的中國星製作部門,打開加入銀河映像的契機,朱淑儀表示,自己的師傅鞠覺亮與杜琪峯同樣跟隨香港導演王天林的派系,現場工作都較急躁火爆、要求高,也因為長期受師傅磨練,與自己在電視台的工作經驗累積,讓工作模式的適應沒有太大困難,「我也算是鍛練有素」,她笑答。
還在中國星的時候,雖有機會在週六接觸包括杜琪峯在內,如陳慶嘉、邱禮濤、鄒凱光等導演和編劇的定期聚會,交流創作想法,但始終只像旁聽。在進入銀河映像之後,朱淑儀才開始接觸更完整的電影工作方法,不過在杜琪峯的工作模式底下,主要彙報都由執行導演羅永昌等資深班底負責,朱淑儀在其下逐步累積經驗,之後升任製片,也從工作過程中,記憶許多酸甜苦辣,「拍《大隻佬》的時候,每天看著劉德華頂著『大隻佬』的妝,從凌晨開始就要站著化妝,非常辛苦」、「《柔道龍虎榜》,每一場的燈光都很浪漫,從酒吧到柔道館,每一個場景都讓人很喜歡,有種情懷。」
從製作角度出發,朱淑儀對銀河映像電影如數家珍,記憶最深刻的作品,往往是能從中看見團隊工作人員共同付出的心血,「不論是體力、勞力、心力,能看見背後的團結。」
集體創作盡顯功底 銀河創作兵團
銀河映像,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在兩個導演底下的靈活創作。常被視為兩個作者之間的橋樑,聊回杜琪峯與韋家輝的創作模式,游乃海感觸頗豐。
「困難?韋生主導的電影都不困難」,游乃海笑說,他舉例,以交情良好的合作編劇歐健兒來說,以往在杜琪峯與韋家輝聯合執導的電影,他們常常是一起到韋家輝的工作室徹夜討論電影故事,時間進入深夜,游乃海與歐健兒先行休息,韋家輝則會抽出一支紅酒,一面飲酒一面構思,清晨四、五點,韋家輝喚醒兩人,交代故事發展之後便回房休息。游乃海得到故事方向,要先連絡副導演等人張羅拍片細節,隨後馬上坐上已經備妥的廂型車趕往拍片現場,開始現場撰寫劇本,時間來到下午,留下歐健兒在現場盯場,他自己又要先再返回韋家輝的工作室,繼續前一天的循環。
游乃海說,身為構思故事的大腦,韋家輝往往負起全部責任,而只要是韋家輝參與的電影,杜琪峯也會從善如流,他舉一例說明,在《我左眼見到鬼》(2002),拍攝結尾的照片,杜琪峯在現場不明所以,但因為是來自韋家輝的指示,杜琪峯會尊重和配合。「當然,韋生不常到現場,我在現場寫劇本,有時候拍完回去放片,韋生一看才發現跟他講的不一樣,那就不好了」,游乃海笑談,如果是杜琪峯一人坐鎮,那就會辛苦得多,杜琪峯畢竟並非編劇出身,對於故事發展,常需要編劇現場提供想法,但在他確認並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往往會有許多否定和拒絕的過程。
聊起「銀河創作組」的集體創作名號,朱淑儀也根據由游乃海分享的工作經驗作出補充,若是由韋家輝導演主導,故事的主導性就很明確;「銀河創作組」會出現,往往是來自不由韋家輝主導的銀河映像作品,故事有時候需要大家集思廣益,提供一點想法或意見,如劉青雲,甚至杜琪峯本人,以及一些銀河友好或班底的編劇如司徒錦源、葉天成等,他們提供了好的點子,但他們又不會署名為「編劇」,因此久而久之,就形成「銀河創作組」的集體工作名號。
然而,集體創作的文化,有時留下權責分配的遺憾;朱淑儀提到,銀河映像編劇如韋家輝、游乃海之外,近年出現一些名字,如麥天樞、陳偉斌等新一代,對於主導創作成分高的編劇,自然應該獨立列名,但其他貢獻不一的參與者,聚光燈應該打在何處,就曾留下齟齬。
「關於署名,我和游乃海都有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曾經有一個時期,有一位曾參與《奪命金》等、被署名編劇的黃先生,他的表現不完善,過程中並沒有履行他作為編劇的實際功能,但基於尊重合約精神的大前提下,公司當時最終決定給他個人署名。因為這個署名,令外界很多人誤會他是一位傑出的編劇及銀河映像的一份子,但事實卻不然。」朱淑儀表示,銀河映像在這件事以後對署名更加深思熟慮和謹慎,一切以編劇對創作真正的投入和專業程度,作為首要考慮。
奇峯銀河無邊無際 看出下個十年
以行政總裁身分,談到銀河映像的未來前景,朱淑儀誠懇回答,「這些年,串流平台都帶來很多學習和挑戰。過往,從杜 Sir、韋家輝、游乃海、我,以至攝影指導強哥(鄭兆強),我們銀河映像一些老班底都是從電視台出身,轉到電影;或許未來,我們也能再把這些知識帶過去。」朱淑儀表示,未來當然會有杜琪峯與韋家輝繼續進行他們擅長的創作,但也希望更多開發新一代創作者,進行各種嘗試,「當然,一部作品很難滿足所有人,銀河映像出品的電影,也不是每部都讓觀眾喜歡、票房都會好。就算之後有甚麼不足,只希望能讓觀眾繼續看到我們的用心。」
從「創作」的支柱來看,在記錄銀河映像前 20 年創作故事的紀錄片《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2013)當中,導演林澤秋拍下杜琪峯與游乃海在拍攝現場各自拿毛巾擦汗的逗趣畫面,杜琪峯亦在訪問段落裡面說,游乃海得到自己與韋家輝的創作經驗積累最多,如果銀河映像未來有接班人,相信一定是游乃海。
再問怎麼看「接班」一事,游乃海則回答得客氣,「杜生開玩笑的嘛」,比起說自己像是接班人,或許夜夜在公司流連的自己,更像是一個守門人。但是,談到創作前景,游乃海也認為,想法上確實需要開闊,不管是做電影或是電視劇,在銀河映像創作,能繼續保持住銀河映像的精神,是最重要的。
在映後座談現場,談到自己於《跟蹤》之後暫別導演職位,游乃海提及,其實仍有故事意念發展,《命案》(2023)就是一例,從《跟蹤》結束之後就開始發展,奈何創作卡關,直到若干年後,才與導演鄭保瑞合作,將作品付諸實現。
「我現在想,或許我下一部可以拍個武俠片」,游乃海在座談現場笑談。事情若做到極致,或許又另是生機;銀河映像在 30 年之後,仍在夾縫與難處中,尋找其「超越想像」的可能性。 ■
.封面照片:《跟蹤》導演游乃海;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