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峯無邊銀河無際】三十年不變的精神,就是「原創」──專訪導演杜琪峯

2025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推出「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主題影展,由策展人卓男策畫,介紹 19 部由香港電影公司「銀河映像」攝製的精彩作品,與一部專題紀錄片。選映作品中,包括銀河映像兩位靈魂人物杜琪峯與韋家輝執導作品,也有其他銀河映像出身導演,如游達志、游乃海、鄭保瑞等人之佳作。
在推崇作者名家的影壇潮流之下,「銀河映像」電影既有發揚作者導演的濃烈筆觸,又在香港電影的產業環境下有重要意義。「銀河創作組」的集體創作精神,在杜琪峯強烈的視覺風格、韋家輝獨門的鬼馬狂想之下,協同編劇游乃海、司徒錦源、歐健兒等人,加上副導、攝影、演員等不同幕後班底通力合作,保證了規格彈性,能伸能縮的作戰能力。「銀河映像」變化多端,故言,「銀河映像,難以想像」。
1996 年,銀河映像創立,首部作品是由韋家輝執導之《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隨後數年,數部佳作接連推出,包括《兩個只能活一個》、《非常突然》、《暗花》,在 1999 年,杜琪峯更一連推出三部傳奇作品《鎗火》、《暗戰》、《再見阿郎》,盡顯其作者特色,不僅使國際影壇開始注意到這支風格鮮明的新銳軍團,也讓時人見到這些電影中,正面回應香港時代氛圍,且反覆辯證的宿命主題。
90 年代晚期,正是香港電影產業景氣低谷。銀河映像成軍突出之處,不僅有藝術性強烈的作者表達,更有能持續以觀眾反應獲取電影創作資源的能量。一面面向作者表達,一面面向娛樂市場,杜琪峯與韋家輝創作的愛情、喜劇作品,諸如《孤男寡女》(2000)、《鍾無艷》(2001)、《嚦咕嚦咕新年財》(2002)等,皆堪為一般觀眾的日常文化記憶,也在在提醒評論者注意「銀河映像」的靈活特色:藝術性與市場性互為表裡,這是一代香港電影人從電視台集體創作體系、80、90 年代電影趕拍工業環境,所傳承下來的創作韌性;也銘記「銀河映像」在華語電影史不可抹滅的特殊定位。
2025 年 8 月,「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開幕當日,由電影《鎗火》35 mm 拷貝揭開序幕,導演杜琪峯亦出席開幕片放映,並在隔日《柔道龍虎榜》(2004)、《黑社會》(2005)等映前映後現場,與觀眾進行座談。在放映場次之間,本次《放映週報》刊載由策展人卓男進行與導演杜琪峯之專訪,我們從創業精神始談,提及銀河映像穿梭在商業與作者表達之間的彈性,也請導演分享對新生代電影創作現象之見解,與個人的創作情懷。請見以下專訪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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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家電影公司來說,「銀河映像」在製作上表現突出,能同時駕馭效率與電影質感。請先談談,這個團隊分工默契的養成從何而來?
杜琪峯(以下簡稱杜):其實銀河映像的精神,或是說我們的主旨,是由韋生(韋家輝)當年的講法開始的。銀河映像,就是「原創」最重要,任何東西都是由我們自己想出來,由我們自己去設定出來的。不是因為市場,或者是哪部電影好就拿來。一定要是原創,這是第一,我們最早的精神。
在架構上,很早期的時候,很多事都是由韋家輝的 idea(想法)去延伸。你會看到比較多的呢,比方說整個戲的標題、人物、創作意念,有些是啟動的時候就由韋家輝主導。有些沒有韋家輝的,就是我很 passion(個人熱情)的、很自我的去想。不過,我的自我,有很多時候也都受韋家輝影響。因為和他合作久了,思想會接近,是我接近他,不是他接近我。我會因為他的創作理念,影響了我自己。這是一個非常幸運的組合。
所以,銀河映像的精神,我覺得我們要保持住。雖然我現在不太活躍,但希望銀河映像出品的東西,我們都維持住這個原創(的精神)。
──有沒有一些例子去說明?比如說,製作更接近商業規格的電影時,你們怎麼確保工作能夠順利進行?
杜:如果沒有韋家輝做「大腦」來控制的話,是沒有可能做到的。因為我有時間去拍,但我沒時間去想。你從無到有,一個月拍一部戲,怎麼可能做到?我們好幾部都是這樣做。
像是簡單一點的例子,《嚦咕嚦咕新年財》,明天要拍,要開工,甚麼都沒有,就說:「不如來打牌吧?」他們三個人,乃海、健兒跟著韋生去度(想)。我在現場每天就是拿到一張紙,「你先拿去拍、拿去拍」,然後又是一張紙,「先拿去拍、先拿去拍」(笑)。他們有時弄完都要先睡在現場,不知道要拍多久嘛。這樣整整一個月,大家弄到筋疲力盡。
所以,沒有韋家輝的大腦來發動,是做不到的。你懂拍都沒有用,因為還要想。也是這樣,當時就形成了那句話:「銀河映像,難以想像」,每個月都在等,不知道你在搞甚麼,當然無法想像了(笑)。也因為這樣,就變成當時的一種風格。
──在銀河映像拍攝較為商業的電影當中,您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作品?
杜:其實自己拍的,都會喜歡,但是不是很像是「作品」,或者很理想呢?就未必。因為要服侍一些東西的時候,另外一些東西就不能堅持,你要隨著觀眾的情緒起落,在戲院的起落,去捉摸他們、去迎合他們。這個就是,某種程度上,我們叫做「服務觀眾」。服務觀眾,跟隨他們的喜好。
當然,我們也不會離開某些原則。不會爛,你看不到我們(的電影)很爛的。(笑)
──現在的年輕導演,很多時候作品反而不著重面對投資者,而是自我表達。在您看來,這樣是不是也會有些弱勢?
杜:其實,新的導演,都還是要經過時間的考驗。有一位很好的導演叫許鞍華,早期都是拍電視,比方說《獅子山下》,無線電視的《奇趣錄》,那些。
那是需要一個磨練的,當然有些一出來就好厲害的導演,那也是有,但今時今日,我反而覺得,現在新一代導演是太多倫理的東西,少了電影的另一種 magic,在電影所謂「工業」的面向本身,其實是那種藝術的能力,不管是畫面的素質,或是故事的素質。
對新一代來說,我想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香港近年有一大段時間,那些「大片」都不是在香港拍的,是在大陸拍的。跟得到的人就跟去,跟不到的人就沒得跟。所以,主要就有幾個,是當時可以跟到這些大片(訓練)的人;比如阿瑞(鄭保瑞)、葉偉信。
除了他們幾個之外,後面的導演就是去想隔壁(鄰居)發生甚麼事、傭人發生甚麼事,達不到以前電影的闊度。不是說不對,我覺得都是必須要經過的,但未來看不到機遇,可以讓他們去到更闊的地方。我覺得這是未來的隱憂,我們說香港是「電影王國」,現在的環境變成這樣,我們就看看吧。未必永遠會這樣,可能將來還會有變化。
──延續這個問題,您是香港「鮮浪潮」電影節的推動者,一直有心去改革環境,讓香港電影的思維可以開闊,您認為現階段的成效是否成功?
杜:這是一個問題,必然的問題。電影學校裡面的教學,都有很大的問題。我問過很多(年輕)人,他們很多電影都沒看過,連《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1976)都沒看過。你明白嗎?這樣經典的電影,或像《稻草狗》(Straw Dogs,1971),都沒看過。
教學的部分,就是許多文藝色彩重的。但是,時代是不是要這樣呢?工業本身就不是這樣,藝術很難講,你怎樣都可以,藝術是可以這樣。
當時我自己出來(做鮮浪潮)的時候,為什麼要拉這麼多電影界的人一起幫忙?請他們做導師,在美術方面、導演方面、剪輯方面。很多學生在讀完書之後不知道怎麼入行,我就去請(電影界的)人幫忙講課,也是讓他們互相認識,用這種間接的方式讓他們接觸電影(工業)。以前很多人問我怎麼入行,我都想,「入行就入行,怎麼要問?」問的人多,你才發現這真的是問題。
鮮浪潮剛開始做的時候,我都是主張要在工業的專業製作方面,給他們一些想法。不過,走了一段時間,感覺效果也不是很大,倒是讓許多人真正入了行,這個就有做到。很多人有拍成第一部電影,政府之後也開始給錢輔助,就算是有「新一批導演」出現。我想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參加過「鮮浪潮」。
不過,好景不常,政府不給我們錢,現在都經營得很辛苦。
──後來,銀河映像在 2016 年出品《樹大招風》,是找出三名鮮浪潮導演來共同執導。這部電影的製作是否也非常費時?
杜:這麼多年輕一代的電影,最像我要說的那種電影,就應該是《樹大招風》,對吧(笑)?但沒辦法,你要餵他們、要湊(照顧)他們,我都不會照顧人的,照顧一部已經很痛苦。我拍片應該是說怎樣就要怎樣,還要花時間去教育?不過,也好,總之是一個開頭。
這個開頭,當時我覺得是很重要的。我大概在 2010 年的時候,已經決定要拍一部這樣的戲,如果我都帶不了頭,還有誰肯做?找人幫他們拍電影,演員不收這麼多錢,攝影、美術都是。其實業界都幫助年輕人很多,這是真的,香港電影人很有心。
──總結來說,您認為年輕一代面對共通的問題在何處?
杜:教育不夠全面,現在是倫理、文藝的世界。不是不對,那些都重要,電影是講倫理的,但是也應該要有包裝,現在不夠寬。工業是需要無中生有,要有興奮,或是有不同的情緒,這些現在就缺乏了。
──本屆「奇峯無邊銀河無際」影展舉辦《我左眼見到鬼》(2002)的大型露天放映。如前述所提及,您的創作在商業面向,也擴及許多都會喜劇、愛情電影,相較拍攝黑幫題材,這些創作對您來說是否有不盡相同的心情?
杜:完全是兩回事的。這些電影不像是《PTU》(2003)或《鎗火》(1999)那些很個人的電影。就像我們說,我們發展有兩條腿,一條腿是這樣的電影,另一條就是比較個人的電影。
其實,這些都是要靠韋家輝。韋家輝的創作角度很多,因為有他,才有這麼多不同的元素和種類出現。讓人看不懂的也都有,譬如韋家輝的《再生號》(2009),是吧,誰看得明白?我都看不明白。我說:「韋生,一部電影你有五個層次。三個就要死人啦,五個怎麼弄」?他很明白,但你們很難明白(笑)。
譬如《神探》(2007),我們都要一直嘗試不同的東西,可以去到這麼盡,但也可以有《嚦咕嚦咕新年財》(笑)。這就要靠好的創作,是要靠韋家輝。
──韋家輝先生這麼多的創意裡面,有沒有哪個是在提出的時候,就最讓您感到興奮的?
杜:其實這麼久以來,我們還沒開拍之前,就都會有 Brainstorm。但真正要說,還是要等我們都落手落腳(親身下去做)之後才會發現,沒有韋家輝,只靠乃海是不行的(笑)。
但也不是這樣說,乃海跟著韋生寫了這麼多年,都是韋生負責想,讓乃海寫。其實乃海的成就應該不只是這樣,還要再更大一點,只是因為老師(韋家輝)太厲害,追不上。
所以,說是一個點子,其實韋家輝不是一個點子,是很多種點子,像《我左眼見到鬼》、像《瘦身男女》(2001),也有像《神探》那樣的。寬闊的不得了,是有韋家輝,才有銀河映像,很快就要 30 年了。
──如您所說,銀河映像即將要滿 30 年。在這段創作歷程當中,您認為您對創作的想法有無明顯變化,不管是工作方法或心態?
杜:其實是不會有太大的改變,都是一個原則,就是講「原創」。這個是不會變。但是,時代確實會變,我們自己也會年紀大,開始會有些不同的想法,自己會有些轉變,這個是必然的。
當然,希望會有一些新的導演持續做下去,但這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希望,能不能做到,就要看有多少人屆時會去持續發展。我不敢說,因為通歸我的創作能力,和我個人沒有以前那麼衝動。我比較慢了,比較多考慮,到了一定階段,一定會是這樣。
要靠新的力量,要靠未來一代,我們偏偏碰到香港電影現在的衰落,這個是大家都看到的,在政治、環境或多方面,挑戰不是以前的挑戰。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問的已經不是我的能力,要看新一代的能力。不再是我和韋家輝以前面對的那樣,沒有以前那麼容易。
很大的問題是,以前還是有很多老闆願意投資,現在很多老闆自己都面對問題,也顧不得電影。這是一個很大的氣候,也不只是在香港出現而已,電影產量少,劇的產量多,也可能是一個轉型。以前電影上映之後,半年才發影碟,偷雞一點就三個月,但現在有些電影在上映,網路上都有得看,就是在殺電影院的錢。很多事情都慢慢有變化,是必然的。
──最後,想詢問一個關於創作情懷的問題,黑澤明晚年的最後一部電影《一代鮮師》(Madadayo,1993)……。
杜:很好的電影。
──是的,以您現在的年紀與心境,當您要拍下一部作品……。
杜:我現在再拍,都不會是一部商業片,不是技術不行,是思維不行。就像黑澤明,最後可能都很難再拍一部《七俠四義》(臺譯《七武士》,Seven Samurai,1954)那樣的電影,生命不同、心境不同。就像《一代鮮師》裡面貓不見的那場戲,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候,他觸碰到的東西,和我們會有距離,他了解人生。
人隨著生活和年紀、多方面的變化,作品一定會變,這是正常的,角度不一樣。所以,在《影武者》(Kagemusha,1980)、《亂》(Ran,1985)這樣的大片之後,黑澤明還是回歸一個面向。我覺得那是黑澤明電影人生裡面,非常漂亮的一頁。■
.封面照片:導演杜琪峯赴臺參與「奇峯無邊銀河無際」影展;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