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峯無邊銀河無際】在風中摔出浪漫──《柔道龍虎榜》與杜琪峯的搏鬥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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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3
  • 陳沅綦

編按:2025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推出「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主題影展,選映 19 部由香港電影公司「銀河映像」攝製的精彩作品,與一部專題紀錄片,包括銀河映像兩位靈魂人物杜琪峯與韋家輝執導作品,也有其他銀河映像出身導演之佳作。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陳沅綦《柔道龍虎榜》評論一篇,細緻書寫電影的結構與象徵面如何回應杜琪峯之精神題旨,並再回返對時代之觀察。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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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嘗試就做到嘛/如果做不到/是男人就要再次重做」(注1)──風聲呼嘯,傍晚河畔籠罩在藍色薄暮中。鏡頭緩緩右搖,風勢漸強,掠過一片高聳搖曳的蘆葦。鏡頭忽然躍升,遠處高樓懸浮於黑暗之上,未見燈火,僅幾盞路燈孤懸夜色。隨後視線俯下,草叢間,一名著柔道服的男子反覆演練,步伐沉穩、出手果斷,衣袖與蘆葦時而碰觸,似與風共舞。「如果感到遺憾那就/哭吧.../哭吧...」歌聲不曾停歇。鏡頭緩退,露出一名長髮、著藍色運動外套的男子,在月光下放聲吟唱。風依舊奔騰,吹拂著草中練技者與歌者,將兩人同觀眾捲入這片幽冥而詩意的奇境。

這是《柔道龍虎榜》(2004)的開場。觀眾或許會訝異,抱著看香港動作片的心情進場,卻迎來一段宛如日本柔道電影的序幕。然而轉瞬之間,下一幕立刻將場景拉回熟悉的香港街角:兩人派發傳單,路人匆匆略過,甚至隨手丟地。隨後他們在道館吃飯,牆上只掛著兩塊牌子,空蕩得像招生失敗的預告。

全片的敘事正循此邏輯推進;杜琪峯不急著交代背景,而讓觀眾在一連串「為什麼」中摸索:為什麼東尼(郭富城飾)初登場就與酒吧保全過招?為什麼小夢(應采兒飾)被趕出租屋仍悠哉吃泡麵?為什麼司徒寶(古天樂飾)搖搖晃晃、口齒不清,用應是抹布的紅布擦臉擦脖?為什麼大蠻(張兆輝飾)滿嘴粗話,隨機找人比遊戲台?奇行角色接連出現,動機卻始終晦暗。我們得靠自己摸索才得知,東尼活著只為柔道,滿街尋找對手,只為體驗高手過招的純粹。小夢不在乎住哪、不在乎錢,只在乎何時能實現歌星夢。

這種懸置手法直到尾聲才揭開核心:司徒寶酗酒賭博的潦倒日常背後,藏著失明與靈魂的疲弱。觀眾在推敲之間,方能意識到影片的視覺結構其實是主角內心與精神狀態的具象化。隨著司徒寶視力衰退,敘事節奏也變得支離、怪異,映照他內在的混亂。而當他逐漸找回尊嚴,故事輪廓才漸漸清晰;如同他重拾信心,觀眾也開始看見世界。杜琪峯以影像而非對白訴說:迷茫、失明、跌撞的身影,與深黑與刺白的光影交錯;身體雖日益衰弱,內心卻愈加堅定,光線也隨之轉亮。

在賭博、酗酒與自我放逐之間,他必須尋回力量。推動他的,是旁人的不斷介入:東尼的挑戰、小夢的熱情、大蠻的包容,以及老師傅鄭一琛(盧海鵬飾)的期盼。最終促使他直面過去,迎戰李阿岡(梁家輝飾),完成未竟的對決。然而,救贖並不等於痊癒。杜琪峯延續一貫的宿命主題:英雄或許能再度出戰,卻無法逆轉命運。

《柔道龍虎榜》的結局與他的其他作品同樣陰鬱,主角縱然活下來,也背負缺陷與掙扎前行。杜琪峯電影中的男性常在病痛與衰弱中行走,如《真心英雄》(1998)及《暗戰》(1999)等,既顛覆傳統英雄,也強調他們面對無休止的身心鬥爭,仍固執地反擊,直至死亡成為唯一終點。

這種掙扎深植於他的「江湖」倫理:義氣、忠誠、結義等價值貫穿他最為人熟知的動作片類型,無論是黑幫、警匪、偵探,以及香港獨有的古惑仔、殺手、黑社會片,都共同構築出一種「都市西部片」的邊境。硬派、都市化的場景既充滿敵意與危險,又蘊含神話般的張力與暴力的可能性。然而,杜琪峯的暴力觀並非單純的現實殘酷,而是一種「神話暴力」:暴力被美學化,成為傳說式的形式與意象。在他電影中常見的槍戰場面裡,最深層的渴望與最強烈的快感,來自於反擊的意志──即便身處極度絕望與痛苦之中,依然想要掌握自己生命的主權(注2)。正是在這種暴力觀的基礎上,杜琪峯將《柔道龍虎榜》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圖/《柔道龍虎榜》電影劇照;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提供)

因而,《柔道龍虎榜》格外獨特。它以柔道的投技、壓制、摔跤、鎖技取代子彈與槍口,表面上它與柔道相關而被歸為動作片,實則是一部將動作轉化為象徵與抽象的作品。柔道在電影史中鮮少成為主題,原因在於它非為殺傷為目的, 源自柔術,不講拳腳搏擊,而專注於技術與規範,其原理本身即是對暴力的制度化抵制。杜琪峯的創舉,在於拍出一部以柔道精神構築的動作片,把暴力昇華為一種象徵。

杜琪峯的解法極簡:讓角色真正理解並身體力行柔道規範,遵守「規則」。這看似會將故事鎖在競技場內,他卻反其道而行,將正式比賽推至敘事邊陲,唯一一場官方對決甚至只以聲音呈現。柔道被帶離道場,置於都市的混凝土地面:街頭、夜總會、霓虹燈下與白晝陽光中皆可比試。《柔道龍虎榜》的角色多是柔道過來人,懷抱著對技藝的懷舊與執念。即便是黑幫與流氓,對手面前依舊遵守規則,因為那份敬意早已成為本能。

所以,影片的動作不再是勝負手段,而是一場節奏精確的「動量與反制」遊戲:領口的激烈拉扯與道服的飄動摩擦、身形的扭轉與掃踢的迅捷優雅,交織成萬花筒般的動態影像。全片打鬥多由簡潔迅速的摔、翻、滾、鎖手鎖腳構成,誇張卻有別於銀幕常見的格鬥風格,自成一格。正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神話學》(Mythologies)中所言:「柔道蘊含一種秘而不宣的象徵功能;即便展現效力之時,動作依然克制有度,精確、簡短,勾畫準確不偏且不占空間的線條。」(注3) 此言誠然道出柔道的核心美學。

杜琪峯以慢動作凸顯柔道的物理性與速度波動,攝影機靈活遊走,捕捉空間的層次與立體感,壓縮、延展對決的時間與距離。片中並不避開暴力,但它總帶著人道色彩;傳統動作片的冒險與殘酷則被刻意壓抑,如「四桌會談」(注4)後的混戰,幾乎全以靜音處理。整場混戰之美,幾近不可思議。劇場式燈光自夜總會延伸至街道,混亂被拍成一場慢動作芭蕾:酒吧內桌椅翻飛,街道塵土翻湧,紅藍霓虹下聲音抽離,一切化為純粹的視覺詩篇。

此時,阿正(蔡一智飾)再度唱起 1970 年代《姿三四郎》(Sanshiro Sugata)電視版主題曲──上一次,則是在片頭蘆葦草搖曳之間。這場混戰以高亞鋼登場作結,他身著西裝、梳著油頭,先是翹腳沉默觀戰,繼而起身步入戰局,穿梭人群間一夫當關、以一招致勝擊倒對手。場景能量在優雅的肢體展演與令人不寒而慄的關節斷裂聲間切換,令人屏息。

全片中,柔道被塑造成一種行為詩學,動作不為暴力或勝利,而是為了重建信念與身體秩序。一次爭執,司徒寶與東尼扭打成一團,直到氣喘吁吁癱倒在地,被小夢扶起後奪門而出。意外的是,這場衝突成了轉機,他開始振作,回想柔道的步伐與手技,故事由此轉向復甦之路。重拾身心的象徵時刻,出現在他與東尼、大蠻、老闆三人對戰並全數取勝之時。這些對手其實都曾以各自方式幫助過他,因為他們同樣熱愛並信奉柔道。片中的救贖,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與對柔道的共同熱愛之上。

老師傅舊道館牆上的八字箴言「精力善用、自他共榮」,正是柔道的核心精神,也是體育運動的本質:「精力善用」意在將力量發揮至極致、運用於最擅長之處;「自他共榮」則強調在追求自我成就的同時,促進他人成長。進步來自與夥伴並肩修行、與旗鼓相當的對手切磋──對他人的感恩與承認,正是成長的催化劑,也是柔道精神的根基。

這種哲理在片末高潮達到最純粹的呈現,比武場被安置在都市邊緣、野草叢生之地,將全片的精神內涵具象化。這場較量不僅是技藝的比拼,更是司徒寶直面自身弱點與命運的精神試煉:盲目的他與蒙眼的李阿岡,在呼嘯的荒野中交鋒,如同儀式,象徵黑暗中仍能迸發的生命力量:人生即是搏鬥,即便看不見前路,也要勇敢向前。當眼罩滑落,李阿岡驚慌閉上雙眼,繼續盲打,堅持到底,那一瞬間的動容,無可比擬。


(圖/《柔道龍虎榜》電影劇照;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提供)

《柔道龍虎榜》片末獻給黑澤明,既是致敬,也是宣言。黑澤明在 1943 年的首部導演長片《姿三四郎》中,首次將柔道引入銀幕,描繪一名倔強新生的身體與心靈修行──那是柔道誕生初期及第一代弟子的成長軌跡。

杜琪峯的致敬不僅停留在片尾一幕,而是將柔道精神與影像記憶編織進香港的日常景觀。他將故事植入中環半山老街社區,同時引用《姿三四郎》的若干意象:遺落街頭的鞋、司徒寶的悟道時刻,以及最終的芒草野戰。70 年代風靡香港的日本電視劇《姿三四郎》主題曲更貫穿全片,由阿正反覆吟唱,他以「我演三四郎,你演檜垣」與人打招呼,並在關鍵時刻深情演唱。開場蘆葦草間的戲與片尾司徒寶對決李阿岡的場景,皆以此曲作情感的銜接。

這首歌不僅在開場與結尾呼應,更直白傳達「如果感到遺憾那就/哭吧.../哭吧.../....../那才叫決一勝負啊!」的核心訊息。然而,透過影像構築世界、刻意省略對白,電影始終真誠而不矯情,也從不給觀眾「完美結局」:片尾重現開場構圖──司徒寶在街角發傳單,如其師傅當年一樣,路人依舊將傳單丟地,一切回歸平常。

然這些致敬並非復刻。《柔道龍虎榜》雖向黑澤明致意,卻保有自己的節奏與頻率。不同於《鎗火》(1999)的開頭直接複製《七武士》(Seven Samurai,1954)的方式依序介紹五位將執行任務的角色、書法設計漢字與橫移(wipe)剪接,本片僅保留字體設計,將其他元素內化為隱晦呼應,讓致敬融入柔道與人生哲學,承續黑澤明「人道主義」的電影詩學。

在精神層面,杜琪峯延續黑澤明的人道關懷,卻比之更克制,避免多愁善感;形式上又近似布列松(Robert Bresson):透過對演員的精確控制達到內在靜止,使靈性在限制中顯形,不過《柔道龍虎榜》更添一層「矯飾的優雅」(mannerist grace)(注5):在嚴密線條中隱含華麗,在冷峻外殼中保留情感餘溫,如同一記柔道投技,受制於規則,卻在瞬間釋放優雅且致命的力量。

《柔道龍虎榜》雖仍未全然脫離杜琪峯一貫的黑色宿命氣質。那種從幽暗林地中照見的微光,正是杜氏創作的關鍵悖論:真誠卻節制,使觀眾必須自行推理行動與情感之間的因果。影片在每一刻都刻意壓抑情緒,讓它成為一種人類原型的探索,也成為他最清晰闡述人生哲學的作品之一,著重於人物的人性,而非被情節操控。

其中最具詩意的一段,是三人疊羅漢拿紅色氣球。紅色既出現在小夢短暫實現明星夢的酒吧舞台首秀,也出現在司徒寶握緊吉他弦滲出的鮮血。紅色象徵夢想的燃燒與生命的流逝,三人從樹下晃蕩走出,臉上帶著笑容,將氣球放飛夜空。短短兩分鐘,凝縮了全片的精髓:因偶然相遇而並肩奮鬥,因熱愛而堅持自己的夢想。那些無對白的瞬間:司徒寶與小夢搶錢奔逃,那是他第一次展露真誠笑容;逃跑間互救、撿回與片尾呼應的飛鞋,這些無聲舉動成為破碎之人彼此支撐、追逐不切實際甚至可能致命夢想的註腳。

杜琪峯在此寄託對「奮鬥與自我成長」的信念,他曾說:「無倫遇到什麼困境,也要好好的熬過它,要去面對那困境,不要用一個消極的態度,你過了這一關,便會有不同的環境與想法,這想法可能比你預期差,你只要去適應它,便會達到預期。」(注6)

將本片獻給黑澤明,也是向「電影」致意,獻給光影的明暗對比、場面調度的果敢與精準,獻給類型電影的結構豐度,以及香港電影在困境中展現的韌性與創造力。或許這是杜琪峯最具私人意涵的作品,一封以運動之姿書寫的人生書簡;生命縱使短促或異常,唯有穿行於搏鬥之中,方能生成新的觀看與理解。


(圖/《柔道龍虎榜》電影劇照;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提供)

2004 年,香港甫歷經 SARS 疫情與反對《基本法》第 23 條立法的示威,《柔道龍虎榜》以罕見的浪漫姿態現身。它將柔道的精神轉化為影像與美學命題,在陰影中雕琢光亮,並以反覆的跌倒與起身構築一種抵抗的形象學。不僅呼應影片本身的救贖與宿命主題,也回應了時代的壓力與挑戰。

21 年後,於今(2025)年的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專題〈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柔道龍虎榜》映前,杜琪峯的一段話為此精神作了最直接的註腳:「其實時代是有在變化的,時代給予考驗跟折磨,我們更加應該站穩腳步,跟現在的香港是一樣的,從我出生以來,最難過的應該就是這幾年,但我覺得要相信堅持之後是會帶來改變的。」(注7)
 
.封面照片:《柔道龍虎榜》電影劇照;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提供

陳沅綦

台中人。第九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希望藉由文字讓更多人愛上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