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私我的紀錄身體抵抗公眾記憶的遺忘──《雪水消融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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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 翁皓怡

編按:獲得 2024 台北電影獎媒體推薦獎,並前往瑞士真實影展、韓國全州影展、科索沃 Dokufest 影展,導演羅苡珊首部紀錄長片《雪水消融的季節》本月於臺灣院線上映,敘述在 2017 年,摯友發生山難之後,羅苡珊以影像面對事件的歷程。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翁皓怡評論一篇,以紀錄片中的私人與公共性質出發,結合事件結束之後的影像與出版作品,敘述羅苡珊在作品敘事中,因直面紀錄影像之極限,方得以完成的紀錄主體交接。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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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雪水消融的季節》的過程,我有種奇怪的異化感,作為觀眾,我幾乎有點不知道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一直到電影最末,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紀錄片最後,羅苡珊來到好友劉宸君發生山難的山洞,攝影機架在遠方,拍下他脫下鞋襪,攀入潮濕、湍流著溪水的山洞。他的身軀消失在景框後,下一顆鏡頭切到他進入洞穴後手持搖晃的主觀畫面,黑暗的環境裡僅靠著他的手電筒光線,在生苔的濕濘石壁上找到潰蝕的手套。接著他的畫外音解釋了這趟路線,自己嘗試進入山洞,甚至備妥了能過夜的物資與糧食,想在好友生前最後困居的空間待著,以此想像、理解他是怎麼度過那段日子的。然而他做不到。「我真的沒辦法」──大概正是羅苡珊的這句話,化解了我那些奇怪的異化感覺。原來這是最坦然、真誠的「紀錄所不能」。《雪水消融的季節》以極為私密、個人的視角出發,羅苡珊看似用紀錄回返、再走一次摯友劉宸君生命中最後一段路徑/時間,卻其實創造出了另一種時間感與故事時空,當這兩種時間感交織、相會,某種「沒辦法」的紀錄,反倒成了「活下來的人」能夠說故事的一種方式。

「活下來的人要說出這個故事」,這是梁聖岳與劉宸君的約定,也是驅動羅苡珊拍《雪水消融的季節》以及出版《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的動力。如果說「故事」意味著一定程度的敘事(narrative)和虛構(fiction),那麼朝著真實靠近的紀錄片該怎麼抵達如是「故事」時空?

電影一開始,我們看見明確的第一人稱視角,幽暗、積雪的山林裡,持攝影機的人一步步前行,在雪地中留下足跡。電影並無以明確的字卡寫出影像的時、地,接著羅苡珊的畫外音道出好友劉宸君與梁聖岳經歷的山難,以及自己回報失蹤、請求搜救的電話語音,影像畫面則是兩人出發前於機場留下的相片,黑白底片的顆粒感,微微失焦的身影。一切從此開始,一種模糊、看似客觀,「私」與「公」開始相互交織的時刻。「私」乃羅苡珊嘗試聯繫失聯的好友;而「公」的搜救隊聲音、相關新聞報導也開始溢入,觀眾於此也不免稍稍召回七年前許多報紙的頭版新聞。於是《雪水消融的季節》處理的正是這樣的「故事」。羅苡珊在《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後記中明確表示,「編輯這本書的動機,不是為了體驗模糊不清、自我療癒的緬懷,而是迫切地感受到回應公眾的『記憶責任』」(注1)。如果說,公眾的記憶抹除了個體面對悲傷可能有的萬千姿態,以及更私密的「故事」,反而可能導向更快速的遺忘與弭平,那麼紀錄片拍攝和書本的編輯與出版,則成為羅苡珊以「私」抵抗公眾記憶悖論的遺忘本質之行為。

一、召喚離開人的影像身體

觀看《雪水消融的季節》很難不感受到「公」、「私」間的拉扯和交織,「私」記憶要用什麼姿態,走向「公」,並擔負起所謂「記憶責任」?羅苡珊在文章與訪談中提及,自己紀錄的鏡頭語言受到河瀨直美早期紀錄片影響,尤以《擁抱》(Embracing,1992)和《蝸牛》(Katatsumori,1994)為深刻。(注2)《雪水消融的季節》許多鏡頭確實使我想起河瀨。《蝸牛》的「私」是一種攝影機本身即為「私」的狀態,亦即,河瀨根本不用去思考怎麼讓攝影機或是紀錄一事的存在消解,是以更貼近被攝者,他反而與攝影機融為一體,他就是攝影機,攝影機就是「私」(我)。

《雪水消融的季節》開首與片尾,那些主觀走入、走向山的鏡頭,以及能微微聽見的喘息聲,幾乎就像河瀨在《蝸牛》中走向祖母的鏡頭,羅苡珊必須成為攝影機,攝影機必須「私」(私密)也是「私」(我),他方能進入山,並開始嘗試理解和敘述這個死亡事件。他寫道:「若不知道你(劉宸君)的死訊,這本書就不會存在」,而紀錄片亦然。所以第一件事是:我(私)(羅苡珊)必須認知你(劉宸君)的死。必須是「確切、不容質疑,在積雪消融的春天」。(注3)

在電影開首非常簡單地提要山難發生,以及羅苡珊聯繫搜救隊、梁聖岳返國住院的經歷後,鏡頭馬上來到山上,羅苡珊與甫出院幾週的梁聖岳再次走進山林。羅苡珊反覆問梁聖岳關於劉宸君留給自己的那封信,畫外音朗誦起信中字句,死亡/離開的人徘徊在對話與這段攝錄之間,拍攝者與被攝者都避不開,卻又欲言又止、時似避而不談。所有劉宸君的詩句、文字被引用於影像中時,都像是種無盡哀悼的過程。作為「私」/「我」的羅苡珊的畫外音間歇讀出劉宸君的文字,配以諸多山巒的空景鏡頭,時而烙刻離開的人的字跡,有一種奇異、抽離的「召喚」感。空曠的遠景,人形體的缺席,以及聲音、字跡、思想(文字)的呼喚,好似不斷地召回亡魂。紀錄片建構出的影像空間是以成為一個介於生者與死者;離開的人與留下的人之間的魔幻時空。但我會說,這個時空,以及這些鏡頭反倒標誌了一種「斷裂」,那正如我們在前半段羅苡珊拍梁聖岳的鏡頭中感受到的,一種「死亡事件」與個體去「認知死亡事件」的斷層;一種「公眾記憶」與「私我感受」的斷層。


(圖/《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在《雪水消融的季節》之前,羅苡珊的短片《之後的那些日子》(2018),以極短篇幅記錄山難事件後梁聖岳將近一年的變化。短片最末,羅苡珊問梁聖岳,之前在醫院留下的日記和文字是否還在,梁聖岳表示早已全數丟掉。「你要留下來幹麼?你要拍喔?」梁聖岳最後對著鏡頭說。我想,羅苡珊如此清楚地知道,拍攝(任何形式的)「記憶」將成為他抵達「之後的那些日子」的依憑。而《雪水消融的季節》前半段,那些「召喚」,以及魔幻影像時空的建構,都是第一步,此時「紀錄」/攝影機,還像層屏障,或說,像羅苡珊望向山、望向梁聖岳、望向劉宸君,或是架在遠處凝視自己與梁聖岳的稜鏡。活下來的人首先不斷透過這面稜鏡詰問自己、想像離開的人,故事才說得下去。

二、兩種創作身體的疊合與分離

電影中後段,梁聖岳退出了拍攝,羅苡珊獨自踏上旅程,走上劉宸君和梁聖岳曾走過的山路。旅人下了飛機,主觀鏡頭搖晃拍著眼前的山路,我們已然熟悉的聲音再次讀起劉宸君的詩句,這個剎那幾乎給了我一種錯覺——羅苡珊成為了劉宸君,兩人的第一人稱敘事重疊了。正如羅苡珊寫道:「然而,在他(劉宸君)留下的手稿裡,我似乎也發現了兩個極端——寫作與閱讀——匯聚為一,並實現了屬於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共同期盼:他那趕不上思緒之流的虛弱雙手,刻畫下一個字所需的時間,也許就等同於我辨認遺書的一個字跡時,所流逝的時間;而當他支撐起身體,就著熹微日光,凝神注視頁面時的坐姿,彷彿也重合上我垂眼閱讀遺書的姿勢」(注4)。在這段話裡,我們看見兩種不同時空的身體,因為不同形式的「創作」而重疊——劉宸君的筆、羅苡珊的鏡頭。

若說,電影前半段,羅苡珊的「私我」以很明顯,甚至衝撞的方式,不斷出現在鏡頭前,不斷想詰問自己、梁聖岳面對事件的心情。那麼在梁聖岳退出拍攝後,這個「私我」則隱身了,它幾乎藏匿進了影片前半段不斷以空景、字句建構起的劉宸君的影像身體中。羅苡珊來到搜救隊的村落,畫面不時穿插著搜救隊搜救時留下的檔案影像,時間序被刻意打亂,曖昧的影像時空,曖昧的第一人稱視角——到底是誰在走這趟路?是緩步接近死亡的劉宸君?還是以生為目標的搜救隊?抑或已認知到死亡存在的羅苡珊?

鏡頭靠得極近地拍下當時劉氏與梁氏被找到後一齊搜出的物資、用品,登山鞋、指北針、手套、手電筒⋯⋯這些時刻攝影機開始有了觸覺,它觸摸這些物品,記錄下它們的紋理,那些與濕壤、泥水、蘚苔,以及時間作用後的肌理。尚有許多晃動在溪谷間的主觀鏡頭,它們上下掃視所在的環境,濕水潺湲而過指尖的冰冷幾乎能穿透銀幕被觀眾感受,正是因為如此,羅苡珊攝影機的存在有了身體性,它在這些剎那超越了僅以空曠遠景想像、虛構的劉宸君的影像身體,所以我們能確鑿地發現,這個「私我」就是攝影機,它們一直是留下的羅苡珊,而非離開的劉宸君。於是在公眾記憶下被昭告的死亡/離開,於此終能被私我完整認知:羅苡珊「私」的紀錄身體觸摸得到留下的物品、山的自然身體,卻無法觸摸到劉宸君被想像的影像身體。如此「私」的紀錄身體確信了自己就是活下來的人,於是他繼續向前走,說故事。

三、在雪水消融的季節,私我的紀錄身體向前走

紀錄片最末,羅苡珊終於最「靠近」劉宸君,也最靠近他的死亡。羅苡珊緩緩走入山洞,山洞內的畫面由探照燈點亮,時而因攝影機靠得太近而失焦,時而晃動得分不清眼前方向。走出山洞後,羅苡珊將一路蒐集到劉宸君的遺物、他留下的信件,在生命最後時刻裡讀的書全都攤展在溪石上,再緩緩以鏡頭拂過這些物件,觸摸它們。正如那些他代替劉宸君念出的句子、嘗試表述的情感與精神,他一路的身姿近到幾乎要有與離開的人重疊的錯覺,卻在最後非常明確地表達了:「我真的沒辦法」,羅苡珊無法在這個山洞裡待下去,無法全然地體會劉宸君生前最後一段時間是怎麼過的,他的敘事始終是他的敘事,是留下來的人嘗試說故事的靠近身姿,而非去復返、重演已逝時空的緬懷。而這就是那紀錄的私我一路在攝影機前後穿梭,乃至最終與攝影機合而為一的探索。走出山洞就像走出電影前半段介於生者、死者;公眾記憶與私我情感間「斷層」的時空,然後放棄用「紀錄」完整記錄,客觀還原事件,或是完整建構出離開的人的影像身體,轉而以紀錄說故事,讓紀錄成為私我,以紀錄一路向前走、無盡地走,以此抵抗公眾記憶悖論的遺忘特性,是以告別,是以銘刻「存在」。


(圖/《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所以「故事」的時空何在?它存在雪水消融的季節,當「死亡」事件被完整認知、全盤接受,無可復返,當「召喚」逝者的影像身體失效、斷裂,唯有首先把紀錄視為一種完全的「私」,並讓自己成為那具紀錄身體,在積雪慢慢消融的日子裡,再次走向山,用自己的身體觸碰山,才可能找到故事。故事的時空從未被限制在那座山洞裡,它恰恰就長在這具「私」(我)的紀錄身體身上。活下來的人離開山洞,穿著藍白拖鞋踩在雪地上,觸碰結霜的松葉,呼吸著,不斷呼吸著,向前走,向前延伸,這就是最終紀錄所能抵達的「故事」時空。

我又想起《蝸牛》,電影最後,河瀨用孩童般的聲音喊著「天空」、「太陽」、「小蟲」、「玫瑰刺」、「小蘋果」、「祖母」、「蜘蛛」⋯⋯好像在用聲音和影像去指認、認識這個世界。而《雪水消融的季節》裡,所有緩慢靠近、聚焦物件、山林中草木、水壤的過程,也都像是種「認識」,一種紀錄者即攝影機的直接認識。活下來的人用自己的眼光和身體繼續體驗山、體驗世界,繼續旅行,在之後的那些日子,雪水消融的季節裡。

「如果有天你死了/我想我會去旅行/我得去確認世界是不是好的/直得你為了它的魅惑/而不及經歷」
  ——劉宸君,〈旅人之死〉(注5)

.封面照片:《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翁皓怡

臺大中文、外文系就讀中,第八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喜歡女性、紀錄、實驗,與散文電影。現經營 ig @cathparadi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