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AI X 臺灣電影】身體的返鄉:談《看海的日子》的三次性場景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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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4

編按:榮獲 1983 年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女配角肯定,黃春明小說改編、王童執導作品《看海的日子》,於 2023 年四月於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主題影展「在歷史的荒地造景:王童 導演回顧展」放映。電影故事描繪主角白梅身為性工作者,掙扎於心中母性的心路歷程,本期《放映週報》邀請作者李佳軒撰寫評論,以電影中的「性」場景安排切入,談論電影背後的命題實現。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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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對別人好,相信人家會諒解的。」

當白梅回到老家村莊,身著一襲潔白連身洋裝,上頭束著紅色腰帶,攝影機運動從平移視角上升俯瞰,一條康莊道路式的歡迎景象,與同為王童執導的《無言的山丘》(1992)結尾時困難重重拉提的油菜花、石牆與海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種期盼、蛻變的可能出現了,白梅終於決定離開娼寮,褪下了豔麗妝容,樸素的樣貌為只為期盼當一名「母親」而努力。如何成為一名母親,是經歷了性的啟發,磨難以及苦楚,擁有正大光明繁衍的能力,接著明瞭從身體萌發一股傳承意義,並承載希望的可能。

白梅所承載的「性」,從來都不簡單。因身份、身體與所在土地的意識,有所困境。白梅和親生母親坦承自己懷孕的事情,純樸鄉下民風保守,未婚懷上孩子必定會惹人非議,更別說這個剛回鄉的外來者,曾經身為一名娼妓,身體的性感被作為商品貨物,一種為人發洩使用,雙層加重了禁忌的可能。然而,白梅說自己連做妓女都不怕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難堪,此時她說出了這句對白:「只要對別人好,相信人家會諒解。」

在此,「人家」並未明確針對任何對象。可能是指那位不知情的親生父親、未來可能成為她丈夫的人、或村子裡對此有所議論閒言閒語的人們。在這片以農漁業為生,尚且未都市化傳統的村莊城鎮,存在於這片土地上擁有共同文化價值觀的人們,對性保守並遵從三從四德,即便相對善良與樸質的,一不小心即將性視為污穢,引起衝突。

故當《看海的日子》(1983)在以一名娼妓為主角的心境轉換之上,如何使用了白梅面對涉性行為場景的描繪,扣和貫穿電影中「妓女」——「母親」的主題,策略性地轉化身體與土地之間的關係,試圖將「神女」形象融入大地生育中,淡化污穢與禁忌的可能,進而強調艱辛後的繁衍的喜悅和祝福。這也是何以在電影接近後半段之際,拋出了一項開放、不指涉對象的問題:相信人家會諒解。是誰在禁忌這一個性的身體,關於性的行為與性的後果,為何需要被諒解?

泛儒家文化圈的東亞文化影響下,承襲了道統傳統訓誡與規勸性,正所謂「萬惡淫為首」、「戒之在色」等限制性開放與迂迴的禁錮,涉及性的場景更應顯得保守而點到為止。在臺灣電影發展史中,從日本殖民之際「帝國與祖國的夾縫間」登上島嶼,至中央戒嚴威權時期的制度影響,作為可能乘載善良風俗的宣揚、並以文化作為端正社會風氣的一種工具,電影史對於性的描繪有所保留,特別是足以稱作正典的國語文藝電影中,無法名正言順地抒發全然的情感,僅能「發乎情,止於禮」,避免將性的面貌展示於銀幕之上、也避免黃色影響藝文價值,充滿禁忌的限制。

過多涉及情慾展現及裸露身體,會被視為一種禁忌,然而,經新電影浪潮的運動出現之際,身體作為一個能動展現性的力量浮出檯面,敘事中寫實的呈現,壓抑、禁制中枝微且遮蔽的畫面,在電影中有了一些啟蒙的可能。由黃春明鄉土文學原著改編,王童執導的《看海的日子》,儘管當年上映時仍由「國語」發音,混淆了些許真正的寫實,卻早已突破性的為底層女性的角色,做了一趟轉換身份的深刻描繪。

《看海的日子》在敘事上使用火車標誌為移動主軸,在歸鄉途中回憶起往事,並插敘過去記憶連結至今,再前往未來新景觀。女主角白梅在真正放下妓女身份歸鄉之前,這趟火車旅程上即包含了三場涉及實際性愛場景,呈現了不同心境,不同關係下情感表達,層層疊加抒情的可能性。


(圖/《看海的日子》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第一場次是在火車上和鶯鶯重逢,插敘了第一次二人相遇結交之際。少女鶯鶯剛到娼寮,正被一位魯莽醉漢欲強行買春,歷練不足的她措手不及,噁心暈眩。白梅站了出來引起了他的注意,告訴他那只是賣菸女孩,並直接,毫無猶豫地伸手挑起醉漢的項鍊,詢問「現在就要,對吧」,並主動將醉漢的手拉到自己胸脯上,確切誘惑他單一集中的注意。

毫無猶豫,因為僅是工作,心心念念的是營救鶯鶯。隨後在房間的鶯鶯被老鴇謾罵還敢挑客人, 並被拉扯責難的鏡頭,交叉了三次白梅正在與醉漢性愛的短鏡頭,各約二秒鐘。以平視特寫,白梅被拉著頭髮、醉漢無所求地親吻著她,而她表露反抗並忍受這段痛苦性愛,刻意抽掉了聲音,持續著老鴇謾罵鶯鶯的話語。

這裡所挑起情色的性是急促、短暫、不得不得已,彷彿日常一般熟練地誘惑男人,卻根本毫無情感可言,極度物化了自我,只能在事後感到噁心、不悅和粗劣。這是一種身為娼妓的寫實樣貌,賣身於娼寮後自己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只要你的身體可以提供和使用,有愛抑或無愛都可以被表現並成立成為一種情色奇觀景像,作為無意涵的性場景。

第一性場次建立了一段極度屏除真實內在情感,讓限制於海城邊娼寮內的女人,土地落著無情的雨,讓花吹落地,僅有用身體交換金錢,貶低的性。

因為這次援救,鶯鶯視白梅為自己的恩人,也接續帶出了第二段落的性場次,一日雨夜鶯鶯跑進了白梅房間和她談心,說她愛上了名為壞人的客人,卻被白梅嘗試告誡這並不是件值得繼續下去的情感,以一名熟練的妓女而言。門外敲打聲呼喊,迎來了二位混混深夜買春,老鴇不得已下只能敲白梅房門,混混見著正好二位女人,一人一個開心帶著她們去發生性關係。

此時二人還停留在思想談情的情緒中,心不在焉。鏡頭交錯各自房間裡,她們被壓制在下方的臉部特寫,男人在上壓制,巨大而威權要求她們專心點,否則挨打。她們幾乎面無表情的完成了此事,心中仍然想著中斷的感情事。白梅顯然已駕輕就熟,承接著第一性場景裡的無情,這樣深夜突如其來被褪去衣物的裸露和性愛,即便是那樣的悲傷,卻也沒有多掙扎和恐懼什麼。

混混並未付錢就離開,老鴇把罪過怪到她們身上,說她們「真賤,給人免費上」。在這種被捨去感情的空間之中,色情的買賣交易身體和服務男性歡愉,早已把女人們的情感慾望捨去,僅剩下那被放大的臉部特寫,無奈、空洞的眼神和身體。

第二場次更深刻地延續且強化了卑賤的性,然而,卻也鬆動了可能改變的暗示,即為特意穿插於被中斷的討論情感,是否可能將情感端上檯面,並完成連結性場景的情緒,一趟真正具有意義的性場景。前二次的性愛場景都是位於回憶過往的敘事中。暗示著一種過往的悲傷,那些吟唱著〈雨夜花〉的女人們,存在於記憶的那片悲情海岸之城,儘管是朝日辛勤的捕魚空景,卻對比了女人們身體的物化,無法擁有真正情感的性。

此後,白梅回到了養父母家作對年,家人不願接納,躲避著她,要她趕緊嫁個隨便的男人。隱忍已久的她在廚房窗戶旁,這象徵了母親和傳統婦女的歸屬場域中,廚房唯一透出光的景框,終於流下淚水承認自己就是個賤貨。她所擁有的性是污穢,儘管是生養了養父母家大半人生,仍舊不能正常而光明正大,在最隱蔽之處對比了最有希望的可能:終將尋找另一人生可能。

意識到會老去、無法再靠身體賺錢,即便犧牲了自己真正情感,仍舊什麼也沒換得。甚至不配以一名完整的人,存在於家庭廚房小小的空間中。走出狹隘空間,也正是夜晚離開的火車上,她於窗戶獨語關於婚姻的意義,要當一名母親,必定要結婚依靠著男人而生嗎?她下定決心離開並生個自己的孩子,也正是第三場關鍵性愛場景發生的背景。

第三段落的性場景,也正是電影中關鍵轉折,承接至返鄉的白色洋裝的可能性。那日其他人尚未起床,透早初次來到山坡上娼寮的漁工,本準備去散步的白梅,看這男人溫吞老實決心要好好和他來場「借精」懷孕的性愛。房間內長鏡頭以中景拍著床身,他們先是緩緩地褪去衣物,白梅的身體恰好被電風扇遮住,隨著男人準備好起身撲上前,攝影機運動跟著他倆的特寫,他開了玩笑說自己是處男,她說自己也是處女。

這是調情中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有趣的性感,她神情愉悅地請男人幫她脫掉內衣,勾著他脖子纏綿。內衣褲被丟到了電風扇上,接下來是一個拉過男人背影,正對白梅愉悅表情的長鏡頭,她主動伸出了舌頭,還有扭動身體,此一動作的感覺顯形縫合了性場景中人與人間的連結。男人突然中斷問她「妳們還會有感覺嗎?」自己可以擁有的感覺為何?這是全然不同於前二場性描繪的問題:可以自己抉擇,可以自己面對的可能。

他和白梅說起如果真的沒有感覺,所有嫖客不就如豬公人工授精時,對著木馬磨蹭一樣好笑的玩笑。豬隻的玩笑象徵一種性本能和繁衍,應和著前二段落的性場景,如同動物,但白梅卻避免著受孕(繁衍)而無法工作;此刻,卻渴望著受孕能當一名母親。儘管仍舊身為一名妓女的身份,使用另一種愉悅的性場景可能,脫離此角色所限制的框架。


(圖/《看海的日子》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白梅心花怒放地開懷大笑,男人再次撲上前時,滿是曖昧地說:「不要,你笑我是木馬。」男人問她:「那你到底有沒有感覺?」白梅說:「那要看是誰啊,我們有感情,還不一樣都是人。」;男人說:「如果是我呢?」白梅回應:「不知道」後,立即鑽進了他胸懷中。身為一名人的身份,被此段性場景中建立與提點出來,不同於動物、不同於繁衍,更多的是渴望好好活下去。

風扇來回轉動,那性愛後燥熱的身體讓他們躺在床上,白梅第一次依偎男人胸膛時,處於上方的位置,不再僅僅被壓制。他身上的海腥味,再次的拉起的棉被,還有臨別時的:「我明天就來,我好喜歡你。」拉開窗簾隔著小窗看著男人沿著下坡走向大海,儘管仍然是一場交易,但她心頭知道這是一場開心的性,絕對可以懷上孩子。

好久沒有的心滿意足,或是生命中不曾擁有過的性愉悅。當她不經意掉入了曾跟鶯鶯說「不該相信感情」的陷阱。實則變成了一種反例,這一策略設計的性場景,將人與人間,無論是客人、妓女或是男人女人,性場景中情感的抒發徹底達到了一種接近現實理想的高潮,白梅也隨即離開了娼寮。

離開身為妓女的身份,正是經歷了電影策略性的呈現了三場性場景的轉換,踏上成為母親的道路。從毫無知覺的麻痺,僅為了生計與營救他人;不知不覺的產生對脫離性剝削的厭惡,感受到家人/他者眼光的卑賤,卻也承認如此仍舊接納自己的身體,再到終於面對了性可以擁有繁衍的喜悅。那是黯然接受卑賤身份的自己,以至於渴望受孕而轉換心態的有所感覺。「只要對別人好,相信人家會諒解的。」包含了真正對自己的好,真正的找尋到一個接納自己善良的土地,那裡重視的是超越渺小性慾,更為生計和活著。

《看海的日子》透過三段性場景的描繪,將此帶有情色性元素至於電影核心的敘事軸中,轉換並承接末段回鄉的上升俯瞰,如何踏上那條返鄉道路上,輕盈而卸下心中重擔的步伐,儘管等候著的是生計上更艱困的另一種辛苦,或生產之際難產的高潮痛苦。卻都讓電影走向真正的完整和光明正大,這一身份、關乎著身體的感覺,策略性的堆砌與轉換,讓白梅過往所經歷的悲痛,昇華為母愛與土地的情感,不再需要指涉從何而來,為誰負責而受限,坦然生活在這塊土地之上。

.封面照片:《看海的日子》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李佳軒

屏東人,喜歡米格魯狗狗,sean8398@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