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AI X 臺灣電影】60 年代臺灣,創作宏願的見與未見:《龍山寺之戀》

717
2022-08-03
  • 翁煌德

編按:2021 年,臺灣電影《龍山寺之戀》(1962)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TFAI)數位修復完成,並於 2022 年台北電影節進行亞洲首映。本片由白色恐怖受難者白克導演執導,是一部傳達族群融合概念的愛情喜劇,遺憾的是,電影完成後,白克便遭政治迫害,隨後槍決死亡,成為絕響。本篇文章邀請作者翁煌德進行評述,分析《龍山寺之戀》劇情中的創作細節,也在當時政治環境下,電影故事向主旋律靠攏的必然之餘,提出對創作意圖的可能解讀。請見本篇精采評論。

※※

撰寫本文之前,試著上網搜尋「龍山寺之戀」五字,見到一間媒體標題直指這部電影「呈現 60 年代社會風貌」,不由得莞爾,尋思這部電影所呈現的哪些社會風貌是真實的呢?畢竟一部在白色恐怖的時代之下被產製的電影,哪可能呈現什麼真切的社會風貌?

近年臺語片備受政府重視,相關數位修復版本得以問世,補足了臺灣電影研究的缺口,也讓觀眾更能以不同角度去看待早期臺灣電影。不過坦白說,許多臺灣早期電影多半有其社會環境的侷限,有的必須彰顯民族大義,有的必須導正社會道德風氣云云。對於現代觀眾而言不僅沒有娛樂性,也盡顯說教味。若真的直觀地就文本角度分析故事合理性與精彩程度,恐怕意義不大。

換個角度來看,透過這些作品去看見創作者表面說了哪些、哪些是發自內心想說的、哪些是去被要求說出來的、那些又是想說但沒有說的,反而可以豁然開朗,找到不少趣味所在。

《龍山寺之戀》(1962)就是一部不得不從創作者背景切入來談的作品,導演白克在執導完這部看似貼合政宣立場的作品之後,不久就成了階下囚,兩年後遭到槍決。這並不代表他的作品觸怒了當局,或許是恰恰相反,白克在這部作品之中一直試著找到一個足以讓自己抒發感懷的安全地帶,可惜最終這個探索無法順利持續。

不過在談《龍山寺之戀》之前,還得為該片澄清,因為本片的臺語比例其實低於華語(又稱國語、普通話,本文通稱華語)的使用。當時製作的背景也不是為了國內的臺語片市場,而是有進攻東南亞的企圖,片中女主角莊雪芳,正是籍貫福建晉江的新加坡人,有南洋的「歌舞皇后」之稱。


(圖/《龍山寺之戀》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實際上,語言的使用正是作品的核心所在。在電影之初,知名臺語片演員戽斗以一口流利臺語在臺北艋舺龍山寺前叫賣,宣稱一款名為大雄丸的藥的療效可以「顧精神,養元氣」,老人的頭髮還能由白變黑。怎料風頭卻都被隔壁一口流利華語的外省少女小芳給搶走,與戽斗用叫賣的方式不同,她把賣藥文案放在歌詞之中,很快吸引目光,待售藥品立刻被一掃而空。

值得注意的是,事後戽斗怒不可遏,向一個走過的老伯抱怨生意被隔壁「外省婆」搶去,還強調龍山寺本是本省人的地盤。沒想到這位阿伯雖然臺語一樣流利,明顯也是在地人,心中卻沒有省籍情結,指出具有一、兩百年歷史的龍山寺,是福建人捐錢建造,還說「外省人、本省人,都是一樣自己人」。

以一個龍山寺前搶生意的故事作為開場,舉出語言的分歧、省籍的分歧,白克堪稱明快地揭示了故事主旨。正當觀眾以為故事將繼續導向兩位賣藥人的衝突之後,故事卻轉向了小芳的背景陳述,原來她會賣藥維生是為了為久病的父親籌措醫藥費用。而她的溫柔婉約也吸引了兩位青年的追求,分別是在電臺工作的本省青年唐亮與擔任攝影記者的外省青年羅忠,後者在一次意外之中為小芳父親所救,但當時雙方並不清楚對方身分,這也成了故事的待解懸念。

隨後故事發展成了典型的三角戀情節,同樣心儀小芳的唐亮與羅忠公開較勁,甚至不惜彼此出陰招。在中間的一段幻想橋段之中,小芳穿上時髦的白色洋裝站在舞臺載歌載舞,想像自己夾兩個男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有趣的是,觀者在歌詞、表情與動作上都看不見小芳真的感受到困擾,似乎暗示了她頗為享受自己受到追求的過程。這也再再暗示了在她心目中,不分省籍,兩人都是平等的競爭對手。


(圖/《龍山寺之戀》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而在這場歌舞場面之前,外省人羅忠向好友大樸炫耀自己「泡」到了小芳,兩人的對話也堪稱一絕。大樸看了小芳的照片,以「衣裳穿著整齊」為由認定影中人肯定是本省姑娘,雖然在此無法論證為何這個判斷的理由何在,但進入透過劇中人之口說出,或許代表的也是時下的刻板印象。不過羅忠聽到大樸的說法,卻得意地說小芳是道道地地的外省人。

這種欣喜語氣,多少也暗示了羅忠本身存在著省籍情結,就當時省籍的性別人口比例來看,遇見外省姑娘的機會還是少一些。然而好玩的是,就連羅忠自己本人卻都不認為同為外省籍能夠佔有任何優勢,因為他將另一個追求者一樣以省籍化約,說自己目前遭遇的麻煩是「有本省人在追她」。大樸聞之,卻給予了一個完全沒有族群歧視的回覆,他說:「這玩意兒!就看誰的手段高明。」

身兼編導(尚有一位編劇為徐天榮)的白克,賦予了唐亮與羅忠,這兩位代表著本省與外省的青年相去不遠的社經地位,外型也同樣俊俏,沒有厚此薄彼。

離奇的是,隨著兩人的競爭白熱化,觀者這才意識到電影如此強調省籍,除了政治意義之外,也有服務劇情的理由。在一次爭鬥之下,兩人意識到彼此竟是因故失散多年的親兄弟,瞬間放下敵意,堪稱真正意義的「稱兄道弟」了。就一個戲劇性的作品上來說,如此灑狗血的情節給了觀眾峰迴路轉、出乎意料之感,但就主題意識層面,所想向觀眾傳遞的就是「本省、外省一家親」的政治訊息。


(圖/《龍山寺之戀》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原本對外省人小芳頗有微詞的唐亮父親,也意識到自己的另一個兒子羅忠是被外省人撫養長大,而且若非外省人小芳父親早前在鐵軌旁相救,他也無緣再與兒子相會,遂決定放下自己對外省人的偏見。片初對小芳多有埋怨的戽斗最後也決定與小芳攜手合作,兩人合唱起了臺語與華語並行版本的〈丟丟銅仔〉,符合了 1957 年國民黨的政策指示:「在題材上必須強調本省同胞與外省同胞之間可以互相合作無間。(注1)

不過,如果就性別敘事的角度來看待最後的收場,不免覺得有些功虧一簣。自立上街賣藥的小芳理應存在著堅強的獨立性格,在中間也一度存在著二選一的遐思。但最後她的人生前途似乎由不得她,唐亮決定將小芳「讓」給失散已久的弟弟羅忠。

當代電影觀眾最忌諱電影談政治正確,殊不知每個年代的電影都存在自己的政治正確,乍看起來《龍山寺之戀》正是 1960 年代初期的政治正確產物。但如果只是就此定論,卻也可能忽視了導演白克的弦外之音。

出生廈門的白克早年思想左傾,在國共合作時進入國民黨軍隊,打過抗日戰爭。他在 1945 年被選為作為長官公署的宣傳委員來臺進行接收,隨後便與臺灣其他左翼文化人如宋斐如等人結盟辦報,加上他一口流利廈門話與臺語近似,語言溝通無礙。但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宋斐如等人遭到秘密處決,對白克相信衝擊甚深。

在省籍衝突越演越烈之下,懷有理想與良知的白克屢次遭到情治單位約談,或許正是深知無法透過電影彰顯政治理念,他退而求其次,站在促進省籍和諧的角度進行切入,而這正當中存在著當年與宋斐如等人不分你我、共同辦報的精神。學者林傳凱便曾主張白克作品的「省籍矛盾-和解論」是 1945 年至 1949 年島內跨省籍左翼文化圈論點的遺緒。(注2)

不過林傳凱也強調,這種遺緒是一種「被閹割了的遺緒」。原因不難理解,對於現代觀眾來看,《龍山寺之戀》的論述很難與當時國民黨的官方論述有什麼具體的差異。白克或許讓我們看見了一個外省人導演願意以不帶有歧視色彩的眼光呈現本省人的觀點,但就省籍的談論上,卻緊緊貼合當時的官方主旋律,也並未觸及更多社會現實的討論,掩蓋了階級與貧富問題的呈現。


(圖/《龍山寺之戀》劇照,圖為演員唐菁;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筆者只能姑且相信白克在當時仍然有話要說,但卻因為大勢所趨而不能恣意發言。在作品《皇帝子孫》(1956)、《龍山寺之戀》等片之中表現族群融合之題的白克,心裡想到或許正是當年左翼文化圈不分你我的黃金時代,不過這個時期的經歷最終仍使之喪命。

1964 年 2 月 22 日,白克被認定曾在播遷來臺之後,隸屬於共產黨員蔡孝乾領導的「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因而遭到槍決,享年 50 歲,成為白色恐怖之下的冤魂。若可透過此一背景再來理解《龍山寺之戀》,或可清楚察覺其中的諷刺。

單論作品本身,觀者或誤以為是白克欠缺個性的創作者。本片確實在題材上樂觀討喜,符合時勢,堪稱一個左派青年的入世之作,但這當中又有多少是出於白克的個人意志?其創作宏圖在一聲槍響之後,永遠成謎。

.封面照片:《龍山寺之戀》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翁煌德

台灣台北人,經營部落格、臉書粉絲專頁無影無蹤,關注影壇脈動,平日熱衷於獨立策展、電影文史題材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