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AI X 臺灣電影】30 年見證,資深電影人褚明仁,談《悲情城市》的昨日與今天
從電影記者起家,之後有多年電影發行經驗至今,我們走入資深電影人褚明仁的宅第,他翻動著手上一疊謙稱「拍壞了」的影展現場照片,往事歷歷在目。那年是 1989 年,侯孝賢執導的《悲情城市》即將在威尼斯影展亮相。
對於 34 年後的影迷來說,《悲情城市》已經是地位穩固的正典,被傳誦、在課堂上被播放、寫進史冊、以畫質模糊的影碟流傳,但在它誕生的那年,一切命運未明。當時任職「民生報」記者的褚明仁,便在威尼斯影展第一線,參與這部電影的首次征戰。
褚明仁家裡像是一座小小的《悲情城市》博物館,電影於威尼斯影展參展歷程的報紙相片尚被妥善保存; 1989 年初上映的報章剪報、映演資訊都被妥善地影印集結;《悲情城市》拍攝現場的清晰劇照,一張張揭開舊時代的布簾。桌邊還放著國際發行時期,日本出版的導演別冊、相關刊物……。訪談進行期間,談到興頭,他也不時走回書房,又拿出另一份「藏品」或當年剪報。
2023 年,《悲情城市》4K 數位版重新發行,在全臺院線迎接觀眾。對於如今身為發行暨行銷統籌的褚明仁來說,不論是美學價值或社會意義,今天的年輕觀眾都有更充分的條件可以如新地感受它的意義。而對褚明仁自己來講,《悲情城市》是一部影響他人生甚鉅的電影,相隔 34 年的兩次全臺發行,他都在現場,只是身分不同;昨日與今日,也就聽他娓娓道來。
那一年
他們「入寶山、爭金獅,苦戰群雄」
「46 屆威尼斯影展今天揭幕 悲情城市入寶山爭金獅 苦戰群雄」,1989 年九月四日,第 46 屆威尼斯影展揭幕第一天,褚明仁在威尼斯撰寫報導,內文提及《悲情城市》「成為國片近年來首次入圍世界級大型影展競賽項目的影片,使今年威尼斯影展備受國人矚目」,點明《悲情城市》征戰威尼斯的新聞價值所在。
報導下標當時《悲情城市》「苦戰群雄」,是戰哪些群雄?回顧當年,威尼斯主競賽有法國新浪潮名導亞倫雷奈描述美國漫畫家來到法國開畫展的喜劇作品《我要回家》 (Je Veux Rentrer à la Maison)、還有日本導演熊井啟執導,名演員三船敏郎主演的《千利休:本覺坊遺文》(Death of a Tea Master)。主要熱議的競爭對手,則盛傳是捷克導演 Juraj Jakubisko 探究歷史的悲喜劇作品《瀟灑上枝頭》(Sitting on a Branch, Enjoying Myself),與異軍竄起、敘述非洲故事的突尼西亞電影《蕾拉,我的理由》(Majnoun Layla)。除此之外,在非競賽的觀摩單元,威尼斯影展更處處掛起提姆波頓《蝙蝠俠》(The Batman)的巨幅海報,星光閃爍,熱鬧非凡。
國際知名作品同場較勁,入圍三大影展,對臺灣電影圈實屬盛事。褚明仁回憶,80 年代臺灣新電影崛起,影評人焦雄屏主導往國際影壇推廣,其中,又以 1988 年,義大利貝沙洛影展以專題引薦臺灣電影,侯孝賢、柯一正、萬仁,等新電影導演皆出席參與,最為打開當時「臺灣新電影」在歐洲之知名度。
「當時,《悲情城市》出品人邱復生是影片發片商,原本就會到坎城影展的市場展買片。坎城影展的市場展與競賽,像是不同的世界,紅毯這端讓人驚嘆;臺灣影人也想帶著電影跨過去,感受國際影壇的榮耀」,褚明仁回憶,在陳國富向邱復生引薦侯孝賢的機緣下,《悲情城市》從開拍階段,就是對準「殿堂」而去的力作,引進設備、改善攝影機音量,配合同步錄音標準,並到東京現像所取經,《悲情城市》的資源挹注,雖是為了服務作品誕生,卻也自然連帶提升當時「臺灣新電影」的技術能力。
不僅是技術層面,揚名國際的作品問世,也影響臺灣社會對電影的普遍關注,「在《悲情城市》之前,臺灣的國際影壇要聞,主要就是像焦雄屏老師這樣的影評人,從國外帶回消息,在報章上發表。但要說當時四家報紙,這麼大規模地報導,那年可能是第一次」,褚明仁笑說,自己其實是在 1988 年 10 月退伍,隔年正式進入「民生報」,隨著《悲情城市》出征威尼斯的時候,他入行才七個月,「人生第一次出國,就是飛威尼斯。」他也笑說,「跑新聞,平常有點競爭,但那時候的氣氛反而非常團結,幾個到威尼斯的記者裡面,時任聯合報記者的藍祖蔚老師比較資深,他當時就會拉著我跟自立報系的陳鴻元,告訴我們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
「《悲情城市》在威尼斯的重要活動,主要是放映當天,其他時間,我們也會四處去看競賽片」,褚明仁說,當時影展單位沒有統一安排媒體住宿,臺灣的記者和影人於是都住在一起,白天各自趕場,晚上也會在飯店泡茶聊天,「那時候算是報禁剛開放的年代,媒體從業者還算少,進入媒體的門檻高,社會地位也比現在高一點。」
藉著當時的採訪經驗,褚明仁也與邱復生更加熟識,「我在入行兩、三個月後就有採訪過他,再加上後來他本人也到了威尼斯影展現場,當時我們一行人,晚上會出去玩,跟捷哥(高捷)、張華坤他們,一起去迪斯可跳舞」,褚明仁笑說,這些人脈與交情,在回國之後仍往後延續,不時有機會泡茶聊天之餘,也影響之後自己的職涯發展,1997 年,褚明仁便加入邱復生的年代影視,從事電影發行工作。
這一年
過去「你不能講」 今日「你必定要看」
1989 年,吳念真為《悲情城市》寫下的海報標語,至今仍不時被人提起,「在今天以前,這個故事,你聽不到,也不能講⋯⋯」,黑底紅字,寫在電影海報,梁朝偉與辛樹芬倚靠的下方。時隔 34 年,2023 年的今天,《悲情城市》4K 重映版本的標語則是「身為台灣人,一生必看的電影」。如何從「你不能講」,一路來到「必定要看」?做為本片行銷宣傳的褚明仁,也有不少感慨。
「《悲情城市》當時的影響力,其實是一種對臺灣時代的重現」,褚明仁說,談《悲情城市》在社會上打開知名度之後,它的文化影響力也隨之發酵,舉一例而言,是它美學成就對流行文化的影響。「《悲情城市》的每一件服裝都經過考據,當時團隊參考過鄧南光、張才等前輩攝影師拍攝的老照片,力求重現 1940 年代的氛圍。」
褚明仁往下舉例,在《悲情城市》上映隔年,臺語歌手洪榮宏出過兩張歌曲選輯〈放浪人生〉、〈悲情的城市〉,彙整 50、60 年代的老臺語歌重新編曲再唱。當時,洪榮宏在專輯封面拍攝的照片,就是穿著《悲情城市》裡面太保、吳念真等人的戲服來拍攝。「那時候,洪榮宏的定裝就是跟侯孝賢工作室商借來拍攝,才能給他的聽眾一種舊時代的味道」,透過這個例子,褚明仁強調《悲情城市》的文化意義,不僅只在電影圈發酵,「當然,1989 年底還有另一件大事,就是縣市長選舉。那時候有些民進黨的宣傳車天天在放《悲情城市》的音樂,也盛傳有一位國民黨大佬震怒,認為選不好的主要原因,就是《悲情城市》在解嚴氛圍下,進一步改變了社會氣氛。」
34 年之後,《悲情城市》為何選在今日,重新與觀眾見面?一切當然回到邱復生的決斷。褚明仁表示,遠因自然是幕前幕後,許多參與者日漸凋零,讓邱復生起念頭希望重新將大家召集起來,另一關鍵因素,則是去(2022)年在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33 週年數位版首映會」,在 2022 年九月 15 日,在藍祖蔚、褚明仁等老友的協調下,各界好友與創作團隊都出席數位版放映現場,「邱復生在那個放映現場,感覺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很多老朋友,也包括看到現場年輕人的反應,都讓他感覺,有一股『氣』到了。」當時,首映會的溫馨氣氛,與同年《少年吔,安啦!》數位修復版在院線熱映的成功經驗,都促成這次《悲情城市》重新上映的機緣。
「對我們來說,現在的問題就是該怎麼把經典『轉譯』給年輕觀眾」,褚明仁談到,包括《少年吔,安啦!》的經驗,當下的《悲情城市》,還有之後他將投入參與萬仁經典作品《油麻菜籽》的重新上映,讓他特別有感觸的,是當時強調「寫實」的臺灣新電影美學,在當代更為顯學,重新放映這些經典作品,不僅能聽到許多觀眾「回憶時代」,觸動生活記憶與生命經驗的感觸,另一面也發現這些美學,如今更能走進當代年輕觀眾的視野。
「1989 年,吳念真寫『你不能聽,也不能講』,這次,我們在第一篇新聞稿,宣傳就是用『身為台灣人,一生必看的電影』⋯⋯」,談起《悲情城市》重新上映的發行思考,褚明仁表示,以他的看法來說,1989 年《悲情城市》儘管票房熱賣,但那時候的觀眾不見得看得深入,經歷 34 年來的民主進程與美學培養,現在的年輕觀眾理應能更進入《悲情城市》的世界,「我們現在重新來看,都覺得感受與當年完全不同,以前沒看到的細節,現在都有心思去探索,遑論是更小就開始接觸侯孝賢美學的年輕觀眾」。除此之外,梁朝偉、陳松勇在電影中的對白,放到如今,褚明仁更相信對「臺灣認同」的焦慮與意識,對現在觀眾來說,只會是更重要的課題。
「《悲情城市》對我很重要。我們近期看到很多觀眾,紛紛發表自己對《悲情城市》的感想,我心裡很感動,我相信他們都是有感受、言之有物,不只是來『捧場』的」。聊著統籌發行與行銷的實際工作,話鋒一轉,他也開懷大笑,「我都說,捨我其誰呢?為什麼我留著這些東西這麼久?為什麼大家給了我這麼多年的養分?跟著《悲情城市》與臺灣電影東征西討的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現在該是時候要回饋了」,回憶過往時光,像是又看到那條「電影人的紅毯」,不論是重新回顧或是初次發現,《悲情城市》34 年,也是再次將它介紹給觀眾的時候了。■
.封面照片:資深電影人褚明仁;攝影/Gelée L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