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視野】從《野潮》到《懸日掛月》:呂柏勳的口湖生活,與邁向長片的籌備之路
編按:曾於 2017 年以短片《野潮》奪得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的呂柏勳,在往後數年間跨足劇情類與實驗類創作,陸續推出《路半》、《聽說他這個人》等作品,「隔離丁尼系列」短片《懸日與掛月》更將進一步發展為長片。本期《放映週報》邀請作者王振愷與呂柏勳進行訪談,梳理他的創作養分、思維變化,以及從家鄉為座標出發的創作理路,提供年輕創作者參考對照之餘,也希望讓讀者共同感受來自短片的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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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退回到 2017 年台北電影獎頒獎典禮現場,當晚,年僅 25 歲的呂柏勳一舉擊敗多位前輩導演,從侯孝賢手上接下最佳導演獎座,為第三位靠短片獲得此殊榮的年輕導演。獲獎的首部短片《野潮》(2016)為呂柏勳在臺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的畢業製作,此作先後橫掃以色列特拉維夫國際學生影展國際組首獎、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最佳短片、香港 ifva 影展銀獎,以及國內金穗獎學生組首獎、青春影展金獎、高雄電影節國際短片競賽學生獎等亞洲各大影展獎項。
在這波效應下,呂柏勳頓時成為臺灣電影近年受矚目的新銳導演,不過,一鳴驚人的開始沒有讓他馬上跳入長片的製作,這五年來他穩定創作新的短片作品,持續累積實務經驗與創作能量。本次專訪,我與呂柏勳導演相約在故鄉雲林,他受雲林科技大學林泰州老師與社會公義電影獎邀請,前往校園向學生分享他這一路走來的創作歷程。我們於會後進行另一個關於產製層面的討論,聚焦在臺灣影視環境對於新銳導演拍片機制上的協助,追蹤這幾年他從藝術大學畢業到邁向第一部長片籌備的過程。
《口湖群像》:在學院裡找一條回家鄉的路
專訪一開始,我們從《野潮》出現之前談起,呂柏勳影像世界觀的原型來自雲林口湖鄉,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中間曾跟家人短暫搬遷至鄰近的北港鎮,後來國、高中進入到升學主義掛帥的四湖鄉私校,大學在父母的期望下先進入到臺南大學特殊教育系就讀。同時間,呂柏勳逐漸感受到自己與家鄉開始產生疏離,也始終與正規的教育體制格格不入。在他印象中,這段求學階段唯一有成就感的時刻是他自願為班上製作畢業影片,當時母親為他借到 Sony 的數位 V8,他還自學威力導演、繪聲繪影等剪接軟體,這是這位年輕導演對於影像製作觸發的起點。
如大部分的臺灣學生,呂柏勳從小就被灌輸「念藝術沒前途!」的觀念,在臺南大學的第一學期,他決定要為自己人生叛逆一次,在沒有跟家人討論的前提下休學,循進修部獨招管道,重考臺灣藝術大學圖文傳播藝術學系就讀。在圖傳系裡,呂柏勳最大的學習是對於平面攝影基本功的掌握,在接觸到靜態影像後他決定雙主修電影系,進行專業動態影像的養成學習,他認為,兩者相輔相成,從他短片的視角選擇也能看見平面攝影構圖的痕跡。
大學階段的學習歷程裡,《蘆葦之歌》(2014)導演吳秀菁與攝影藝術家沈昭良對呂柏勳影響很大,兩位老師教會他,得不斷用創作與自己對話,內觀之後得嘗試行動並與土地連結,這些觀念啟發他在往後創作的思考。大學畢業前一年,呂柏勳回到離開已久的口湖鄉,期望在故鄉裡重新找到歸屬。他首先展開《口湖群像》的攝影計畫,企圖透過為在地居民的「建像」找回自己對於地方的認同。他認為,過去沿海地帶的年輕人一到都市,多會有自身作為弱勢的自卑感,長輩也都將自己的子女向外推。這段田野過程他不斷在地層下陷的村落裡遊走,隨機找村民在鏡頭前擺拍,也趁機與他們閒聊、重新認識這塊失落的土地。
《野潮》誕生:不再是城鄉差距、隔代教養
呂柏勳以為,用真誠能換得居民的信任而順利完成《口湖群像》的創作,卻在實際走入社區時不斷被大家拒絕,這種不被認同、找不到歸屬的狀態成為他創作《野潮》(2016)的能量,這也回應到他一系列短片作品,始終圍繞著「回家的慾望」與「關係的修復」兩個母題。在拍攝《口湖群像》的過程,呂柏勳逐步完成《野潮》的劇本與前置勘景的工作,兩個作品是他雙主修的畢業製作。不同於前者是獨立完成,後者則是他與電影系同班同學合資 15 萬,再找學弟妹組成 14 人劇組、花費四天密集完成的集體創作。
整個劇組一同在口湖工作、生活,呂柏勳也在自己最熟悉的場域裡盡情拍電影。從《野潮》開始,他持續實驗一種「玩遊戲」的導戲方法,引導演員進入到他劃定的遊戲規則中,裡頭有指令、限制,但更令人期待的是他們在限制中迸發出的創意和驚喜。呂柏勳短片中的主角,多設定為旁觀大人世界的孩童與青少年,這些沒有框架的素人演員們常會溢出常規,加上呂柏勳平時就相當熟悉這些小朋友的個性,因此角色們常以本色演出示人,在影像裡創造出日常即興感。
從《野潮》到後續短片,呂柏勳在臺灣西部沿海地帶拍攝完成,這些淒美的水沒場景時常出現在其他國片中,但身為在地創作者卻走出獨特的影像美學。呂柏勳坦言,拍攝《野潮》的美學設定純粹只是「不想跟學長姐一樣」,他反思,過去如果拍沿海地帶,劇情內容上多會選擇城鄉差距、隔代教養等相關議題,然後會搭配質感很美、帶有風景視角的攝影,自己則因為雙主修身份,在正統的電影系體制下一直作為外來者,因此少了很多包袱、多了很多空間可以實驗,鑽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旁門左道。
《野潮》之後:委託創作與主動提案
不過,《野潮》能獲如此成功,他至今還是訝異。從 2016 年年中在臺藝大電影系畢展首映後,陸續在各大短片與學生影展獎項大有斬獲,呂柏勳比許多剛起步的新導演幸運許多,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接到許多單位的委託邀約,使他有更多的機會與資源進行創作。對於委託創作來說,呂柏勳過去已有相當的經驗,從 2014 年起他就長期為姚淑芬老師帶領的「世紀當代舞團」拍攝紀錄影片,他熟悉如何在有限的經費條件下完成業主的需求,卻又同時保有自己的創作空間。
在想映電影公司負責人劉嘉明監製的《十年台灣》(2018)計畫下,呂柏勳延續著《野潮》的認同與迷惘,以 10 年後的時間段進行未來想像,思考自己去留家鄉,也攸關著家族公媽遷移的問題,完成《路半》(2018)。疫情期間他受高雄電影館、「公視新創電影」合作邀請,藉由外來者/本地人觀點爭辯漁村的土地正義,完成「隔離丁尼系列」短片《懸日與掛月》(2021)。另一個特殊的委製來自口湖鄉公所的意象影片,呂柏勳將當地養蚵產業的生態循環與口湖特有的祭祀儀式「牽水狀」裡的生死輪迴進行巧妙的呼應,透過當代影像進行文化資產的紀錄保存,跳脫開一般地方政府宣傳廣告的印象,當時他用小劇組方式,一天拍攝完成。
除了外單位的委託製作邀請,呂柏勳也開始循官方的補助機制進行主動遞案。在其作品脈絡中獨特存在、具實驗片性質的《聽說他這個人》(2021),即是「公視新創紀實短片」的一百萬元徵件案。當初的想法,是希望拋開大眾對他作品具「作者電影」性質的束縛,也反思得獎過後網路或觀眾對於自己的輿論及想像投射。形式上,呂柏勳在影像中組織了一個「建構虛擬人相」的社會實驗,企圖挑戰公視對於「新創紀實」的定義和邊界。
另一個主動遞案,則是呂柏勳目前已完成尚未公開發表、拍攝家鄉老友的私電影《暮海行散》,此作品經費來自文化部「補助入圍(選)或獲國內外重要影展獎項電影片之影視事業及導演製作下一部電影片」計畫,作為他獲得臺北電影獎後得以銜接大製作的獎勵制度。不過此補助有個條款,獲選者不能申請短片輔導金,這也是呂柏勳要提醒新銳導演,在申請官方補助時得多留意作業要點,通常都有中央部門(如文化部、公視、國藝會)無法重複申請的排除條款,地方政府、民間企業與自籌款則除外。
《懸日掛月》:邁向第一部長片的籌備之路
經過五年的時間,呂柏勳從《野潮》開始已陸續完成四部劇情短片、兩部紀實影像,以及數支商業委託製作,相當穩定地進行創作。今年,他的目標是要籌備人生第一部長片《懸日掛月》,這次提案由呂柏勳自己經營的「映光影像工作室」自主發起,這個工作室是他 2018 年從臺北搬回口湖後與身為錄像藝術家的弟弟呂坤彧合開,會自組工作室有兩個實質的原因,一是在法律上能保障自己作品的版權,二是在接案上能節稅。
《懸日掛月》片名源自短片《懸日與掛月》,目前是宣發考量而暫定,但在劇情上並非全然延續短片的架構,長片預計會擴及短片中兩位主角成為朋友的前因、以及他們父執輩的家庭背景交待更清楚。他也預計加入目前如火如荼發展的太陽能光電產業,如何影響西南沿岸居民生活的批判,這是近年他回到口湖最直接的反思。由於專業知識與資訊落差太大,加上種電面積與養殖漁業爭地、潛在污染、資金來自外地華僑等問題,皆造成在地居民不信任,他期望能將自己的觀察融入在劇本中,目前將與《野潮》共同編劇陳家平一同完成。
《懸日掛月》的開案模式由映光影像工作室直接作為製作公司,呂柏勳找到過去長期信任的瀚草影視資深製片周增晟,以及同為口湖人、熟悉美國獨立製片的蘇瑜豪兩位製片合作,並由《懸日與掛月》短片顧問——蕭雅全導演擔任本片監製,讓這部長片定調為非商業、國際影展導向性質。目前團隊已走過「北影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111年度國產電影片企劃及劇本開發」以及剛結束的金馬創投,現階段《懸日掛月》的大綱底定,他在會議中的主要目標,是進行專家、前輩與投資方的意見收集,他也思考到劇本中的立場衝突、主角的成長轉變,應該要更為著重。期望明年第一季先完成劇本初稿,並用一整年打磨劇本,同時間展開田調、場勘、選角等工作,最終希望在 2024 年中開拍。
專訪最後,我問及呂柏勳,為何不是選擇大眾最熟悉的《野潮》發展長片?他認為,影片裡的最後一顆鏡頭已經說明一切,它紀錄下當時自己想回家找歸屬的滿溢情緒,這份情感應該就停在那裡,因為現在的他,已經真的回家。這或許也說明為何呂柏勳參與 2018 年金馬創投,提出一部講述「想要離開家鄉」故事的《往廢墟裡愛》,但最終沒有成形的原因。這些年他在口湖認真生活、持續創作,需要工作時再短暫地外出移動,他非常滿意目前的狀態,也相對有自信,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第一部長片作品,一切都在路上。■
.封面照片:《懸月與掛日》劇照;呂柏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