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紀錄片,也是一面照妖鏡──專訪《九槍》導演蔡崇隆,製片阮金紅、李佩禪

724
2022-11-28
  • 採訪
    蔡曉松
    萬孟賢
  • 萬孟賢
    蔡曉松

「這部電影再過一會兒要做首映,它會獲得甚麼樣的回饋?老實說,我完全不確定」,在《九槍》世界首映的那個夜晚之前,蔡崇隆向我們這樣說。

曾製作《島國殺人紀事》三部曲(2000-2011)、《再見可愛陌生人》(2017)等紀錄片系列,長期追蹤社會議題,臺灣導演蔡崇隆是紀錄片老將,翻開《九槍》的製作名單,他的工作人員更有許多都是線上導演,包括以《神人之家》一同入圍 2022 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導演盧盈良。從製作到拍攝,蔡崇隆經驗老練,訪談中談到提案、創投,或籌資,他也笑稱,自己早就看慣紀錄片製作的種種關卡。唯有對於放映、對於把《九槍》公開在觀眾面前的這一關,像是投下一枚火藥,劇烈碰撞之後會有甚麼?蔡崇隆也不知道。

2022 年 11 月 5 日,紀錄片《九槍》於金馬影展世界首映前的那個下午,導演蔡崇隆與製片阮金紅、李佩禪,接受《放映週報》專訪,談及作品由前置、拍攝、後製到行銷推廣,四年多的歷程,以及他長期關注移工議題之省思,和欲改變現況之決心,北上金馬,舟車勞頓的疲憊,難掩他們亟欲讓影片問世的心情。關於觀眾可能的反應,還有片中幾乎見骨,衝擊臺灣「多元包容」和諧面貌的批判,與極具爭議的密錄器畫面,蔡崇隆都坦承「這部片,可能是我歷年來對觀眾反應最沒把握的一次」,儘管有擔憂,但他仍希冀紀錄片成為敲碎美好幻境的鐵鎚,帶給觀眾起身改變之能量。

「槍響之前」──計畫起源與探尋真相的決心

儘管許多觀眾對他並不陌生,但要摸清《九槍》創作理路,需要重新敘述一次蔡崇隆的紀錄片心法。大學唸法律、研究所唸傳播理論的蔡崇隆,就學期間並未習得拍攝實務技術。畢業後,他進入電視台,從專題記者開始從做中學習。他曾任職在張照堂監製的超級電視新聞節目《調查報告》,底下完備的人員體制,對他爾後推崇「專業分工」的紀錄片製作模式影響很大,直到後來進入公共電視拍攝紀錄片,甚至到南藝大、中正大學等地教書時,也時常告訴學生,「臺灣紀錄片環境單打獨鬥的狀況,其實是不得已、不正常的,你們也要學習團隊合作。」

離開公視後,蔡崇隆結識現任妻子阮金紅,開始嘗試體制外的拍攝模式,以夫妻兩人的團隊,去深入、親密地記錄嘉義生活社群中的移工人像,陸續完成了《失婚記》(2012)和《再見可愛陌生人》等作。關注焦點轉向移工與新移民議題,蔡崇隆提到,阮金紅同時深耕關注在臺越南人的社會處境。大多時候,他與阮金紅在紀錄片製作與 NGO 工作上互相是彼此的幫手,兩人共同協力,去支援彼此的工作。如今推出《九槍》,是他睽違多年,回到以前熟悉的專業分工模式。

談及《九槍》製作緣起,始於一股強烈好奇心,2017 年 8 月 31 日,阮國非事件發生當下,蔡崇隆和阮金紅正在吃飯,聽聞這個事件,長期關注無證移工議題的他們,比常人更理解背後脈絡,也知道移工為何「逃跑」,對案件感到震驚和疑惑──「開槍就算了,為什麼要開到九槍?」

之後,許多媒體開始追蹤事件,包含公視獨立特派員張智龍(後加入本片工作團隊,提供不少拍攝素材),以及與《鏡週刊》合作的李惠仁、呂培苓等,皆是蔡崇隆熟識之友人。剛開始,蔡崇隆沒想太多,只是側面協助媒體前往越南進行的調查,雖然更理解阮國非的背景,和來臺灣的原因,但開槍事件本身的真相仍不清晰──「警方的官方說法不太能說服我,包含搶警車,之後看密錄器也知道,鑰匙根本在警察身上,他是不可能把車開走的,而偷車也沒有直接證據。後來驗出來他有吸安、酒精反應,但這也沒辦法成立『需要開那麼多槍』的原因,阮國非幾乎是被當街處決。對我來說,這是個很大的謎團,很想知道怎麼回事,而不只是一直告訴我阮國非多可憐、他來這邊多辛苦。」

驗出吸毒反應後,主流媒體便不太繼續報導,且社會上挺移工的人權團體與支持警察開槍的團體對立嚴重,討論逐漸失去焦點。蔡崇隆認為,對立沒有意義,基於提出證據的使命感,再加上去法院旁聽陳崇文判決、目睹密錄器畫面帶來的震撼,他立下一定要將此案拍成片的決心,於是策劃紀錄片提案,在 2018 年底,拿到國藝會 2019 年度紀錄片創作專案補助,有了資金投入拍攝,並以《槍響之前》作為前期企劃片名。

命名為《槍響之前》,一開始是因為蘇哲賢的高雄拍短片《九發子彈》已將「9 shots」概念用掉,不好再重複,而取作槍響「之前」,則指出創作者除了事件真相,也想關注前面的脈絡與更結構性的問題;後來入選金馬創投,改為較聳動、直白、簡短的《九槍》,目的是讓觀眾一眼就知道發生什麼事;至於英文片名《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則由中正大學傳播系系主任唐士哲構想,取材自 Robert Frost 詩作〈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的最後一句,唐士哲看過初剪,認為這首詩作和片中移工的心境類似,且「Sleep」也帶有「死亡」的雙關意涵,便敲定以此做為片名。

還魂阮國非:電影敘事選擇與「來自越南的聲音」

綜觀《九槍》全片,定對裡頭縈繞不絕的旁白印象深刻,該內容皆擷取自阮國非生前於臉書留下的文字。蔡崇隆在前作《島國殺人紀事》第二集開頭,曾經以盧正的家書搭配空拍影像,形塑「靈魂視角」,但其餘大多時間當中,仍有導演貫穿全片的旁白。對於《九槍》重新打造「靈魂觀點」,敘述視角從創作者自身轉向死者,他表示,剛開始思考如何「讓阮國非活過來」時,本想以「調查者」和「死者」雙線敘事構成,編寫虛構的口白,並搭配手持攝影、以第一人稱視角走經死者生前走過的地方,企圖由電影施行還魂術,國藝會提案中也是這個版本;但當蔡崇隆發現阮國非的臉書後,深感「他講的東西,有些是我想像不到、而且覺得沒辦法寫得比他更好,所以就直接用他的。」於是,便透過阮金紅共同協力檢視留言,以阮國非的書寫為旁白主軸,蔡崇隆則將自己從以前「詮釋型」(注1)的作者往後退,佐以大量新聞畫面代替創作者詮釋,讓觀者直接接觸影像不證自明的力量。


(圖/《九槍》劇照;蔡崇隆提供)

片中第一場回到越南的場景,靈魂視角直接望向整個紀錄片拍攝團隊,即告訴觀眾影片是以阮國非觀點進行,而團隊人員只是其中的報導者;甚至,拍攝陳崇文姑姑講話時,還另外架了一個在旁邊游移的機位,像是阮國非看著兩方對話,只是後來該鏡頭沒有剪入正片。

為何如此堅持打造阮國非的視角?蔡崇隆表示:「我想強調,陽間的人在調查他的死因、做這麼多努力,但對他來說,到底有什麼幫助?我們不知道。片子裡面訪談對話的還是我,但我不再特別去拍、去強調我了,也是想表達『紀錄片的有限性』,有時候作者太突出自己並沒有用,某種程度是比較悲觀的角度。」

阮國非的臉書貼文除了做為旁白,也由阮金紅第一時間翻譯給蔡崇隆聽,讓他能在拍攝期間對阮國非有更立體的想像;而朗讀旁白的重責大任則交給住在「越在嘉文化棧」的工廠移工阿尊,雖然是沒有任何相關經驗的素人,但在阮金紅的溝通、引導之下發揮得很自然,加上阿村的工作經歷與阮國非類似,年紀也與他過世時相符,因此很快便能同理他的處境並融入情感。

阮國非的文字,也被摘錄並寫成了片尾曲〈為了妳〉,並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原創歌曲。當初蔡崇隆和配樂史旻玠討論,想要用葛利果聖歌(Gregorian Chant)風格,但不可能用拉丁文,必須加入越南元素,便決定直接擷取旁白內容,編輯後再以詞譜曲。原定由聲樂家林義偉演唱,但他不懂越文,硬唱不太適當,於是,蔡崇隆和阮金紅便找來在工業區上班、愛唱歌的新二代賴學靜,身為素人的他,雖然熱愛表演,歌聲也有自己獨特的韻味,但面對不熟悉的曲風、由詩作改編的歌詞聲調拿捏,以及金馬典禮大舞台表演,都略感壓力,好在有史旻玠和林義偉協助,做為他堅強的後盾。

致命的 30 分鐘,「密錄器畫面」一刀不剪之必要

片中,長達 30 分鐘、一刀不剪,僅分成三段(注2)呈現之陳崇文密錄器畫面,是讓蔡崇隆對觀眾反應沒把握的最大因素。大約在國藝會補助通過後第二年,蔡崇隆透過信任他的管道來源,拿到密錄器檔案,剛好適逢金馬創投上臺北,他找來團隊夥伴於下榻飯店一同觀看,確認彼此想法,並不是只有他一人在意「開槍之外」的部分──「開槍的時機、比例原則、開槍是否過當等,其實事件發生當年就討論過了,員警也因此被判刑,雖然是緩刑三年,沒有真的坐牢,但他也賠錢了,所以這事情其實是有個定論的。」

而讓蔡崇隆和夥伴們疑惑的點在於開槍過後現場眾人的反應,為什麼讓阮國非死在那邊、不趕快載走急救?之所以選擇一刀不剪地呈現,一方面是剪接會讓素材有被編輯、後製過的嫌疑(僅為了維護死者尊嚴,在下體部位打馬賽克);一方面是蔡崇隆希望觀眾在這漫長 30 分鐘的凝視間,好好觀察、思考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圖/《九槍》工作團隊,由左至右依序為王河洛、蔡弦剛、盧盈良、蔡崇隆、溫偉軒、張智龍、史旻玠、詹皓中、李佩禪;蔡崇隆提供)

「那場景對我來講既熟悉又陌生,陌生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這樣處理這件事情,但熟悉又是好像能理解他們、理解臺灣人為什麼會這樣對待移工。在整個大社會或生活環境中,我們都知道自己對待東南亞移工就是那個樣子,沒有到歧視,而是『無視』或『漠視』,那 30 分鐘的後段,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完整呈現密錄器畫面可能遭受的風險,蔡崇隆以自身法律背景應對,強調現在處理的移工議題是公共議題,有其需要公開的社會公益性質,正如《島國殺人紀事》中也曾使用未經當事人同意的圍堵畫面、秘密錄音,以及檢察官偵訊錄音帶──「尤其偵訊帶的性質很接近現在這個執法中的密錄器,它基本上是個司法證據。」

對於曾在法庭上播放片段的密錄器畫面,蔡崇隆表示:「憲法說司法審判必須公開,那是人民接受審判的權力,所以公開審判裡面的司法證據,以這個邏輯來講應該也可公開,因為它並不涉及個人隱私或妨礙風化等等。既然密錄器能在法庭上播給旁聽席看,那我現在放在紀錄片中給更多的人看,就是更大的旁聽席而已,我是這樣理解的。」

於蔡崇隆而言,完整公開密錄器便已經是對警政體系最大的批判,他無需再加更多力道,是非對錯,觀眾看畫面便可得知。

不同意見書的啟發:正反觀點並陳

儘管蔡崇隆為移工發聲的立場強烈,他仍在片中放入警方、陳崇文家屬以及支持「警方大膽用槍」團體的畫面,不同於新聞報導需「平衡立場」放入正反兩方觀點,現今紀錄片作者為個人風格或倡議需求,時常會捨棄這點;對此,蔡崇隆表示,「正反觀點並陳」的確是他作品重要風格之一,這份堅持首先來自法律訓練。他回憶,修習中華民國憲法課時,教授曾以美國憲法修正案做為對照,其中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荷姆斯的不同意見書使他印象深刻,由於通過的修正案往往是眾人妥協後的結果,反倒是「不同意見書」內可能藏有更多精闢、精彩的論證──「不同意結果的意見,有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參考價值,跟主流不一樣,主流常會有盲點。我知道自己是非主流觀點,但我也得知道主流的意見是什麼,不然就是故步自封。」再來,也考慮傳播理論最基本的有效原則──正反並陳的效果一定會比單面傳播的洗腦、灌輸來得好,若做影像作品是為了和觀眾溝通、想影響他們,那正反並陳是較能達到效果的。

談到一些創作者不在乎正反觀點並陳,或者避開採訪相對立場之人,蔡崇隆認為,訪談技巧需受專業訓練,若創作者不喜歡或不擅長,那就不要做,但沒必要將其講成不好、不必要的;他也強調,就紀錄片工作而言,以訪談為主的「真實電影」和以觀察為主的「直接電影」,兩種製作方法都很重要,而現今作品也常常混合兩種,只是看以哪個為主。況且,就算訪談最後沒剪進正片,也能幫助創作者更瞭解人物和議題,尤其若涉及爭議性的社會議題,不做訪談,其實有點不負責任,因為不是什麼都能查詢得到──「如果做一個作品,只是堅持自己觀點傳播出去,那就是自爽而已,比較重要的政治社會議題,觀點不做一定程度的正反並陳,我會覺得那是在做宣傳片。」


(圖/《九槍》劇照;蔡崇隆提供)

關於陳崇文姑姑在片中的訪談,一開始捕捉到她衝出來罵律師邱顯智,的確是突發狀況,經蔡崇隆說明紀錄片來龍去脈後,順利約到採訪,製片李佩禪認為,可以理解她願意出面受訪之動機:「假設今天所有媒體都一面倒,大部分輿論都在攻擊這個孩子,作為家人其實會想把握機會,公開為他辯駁。」對於姑姑的發言,蔡崇隆補充,最重要的不是她為自己家人辯護的立場,而是能由她反映出臺灣許多中產階級的想法,它具有代表性,並且是構成歧視或無視移工很重要的因素。

至於姑姑若將來看了片子,發現觀點偏向另外一邊而不高興,蔡崇隆也表示沒辦法──「只能和她解釋,我做為一個作者,還是有自己觀點,我的觀點就是,這是個悲劇,我沒有特別要修理陳崇文,妳的意見,我也讓妳講了。」

合法或非法,都在死亡邊緣──臺灣的東南亞移工處境

儘管蔡崇隆沒有刻意連結,但《失婚記》、《再見可愛陌生人》和《九槍》接起來,像是「移民工三部曲」,他期待觀眾一起觀賞,更能瞭解移工處境整體的脈絡,尤其在做完前兩部作品之後,他更覺得,《九槍》若只專注於阮國非個案就太可惜,必須去談結構性問題。因此,他選擇加入大量新聞素材,透過兩年後製階段的多場內部試片,逐漸縮減新聞量至現在的比例。「也有被建議,訪談或許要更少一點,電影才會比較好看。但我做這部電影,不是為了好看」,蔡崇隆如是說。

雖然主要的阮國非案是無證移工悲劇,本片仍提及其他案例,如因化骨水而死亡的科技廠女工、住鐵皮屋宿舍被大火燒死的員工,他們都是合法勞工,卻因雇主不重視工作場所及住所安全而送命,對此,蔡崇隆沉痛地表示:「我想要讓大家有個感覺,其實臺灣我們對東南亞移工的漠視狀態,不管你是合法或非法移工,隨時都可能死於非命,講難聽點就是這樣。」

至於其中佔幅較大的黃文團事件,當初國藝會提案版本原先想讓黃、阮兩案比例相當,後來因黃文團相關素材蒐集不易,加上 90 分鐘片長內難以說好兩起大事件,便決定以阮國非為主,而黃文團仍佔的比例仍比其他案件多,則是因為兩案性質類似──「黃文團在山上做山老鼠被抓,掉到山下死掉,某種程度上和阮國非死掉的過程很像,因為他們如果好好去找的話,不一定會死,基本上他沒有被當作是一個人,如果他是臺灣人一定不會是這種結果。」他們皆是「不完美的受害者」、皆因臺灣人的漠視而死掉,甚至在採訪對黃案有所知曉的外事警察時,對方也表示看到黃文團便讓他想起阮國非。

提到「不完美的受害者」,蔡崇隆認為不能只看到他們犯法的表面,得去理解他們做這些事之前,變成逃跑移工的原因,「仲介費剝削」和「不能自由轉換雇主」是他長年觀察下的兩大罪魁禍首──「仲介費剝削絕對是結構性、跨國的問題,是臺灣和越南政府某種共謀的狀態,因為他們不處理,放縱這件事,造成移工背著債務來,需要賺快錢,才能還債、早點回去。」而規定移工不能轉換雇主,則是在法令上非常明顯地反映出階級與種族歧視──「我們在政策面和制度面上,並沒有真的把他們當成對台灣很重要的客人,或者有貢獻的勞動者,這是很明顯的,不然不會說對合法的移工都那麼隨便。」


(圖/蔡崇隆於《九槍》首映前接受訪問,也準備面對影片問世後的對話過程;攝影/萬孟賢)

移工紀錄片在臺灣──展現人道精神與挑戰結構議題之平衡

回溯移工題材紀錄片在臺灣電影史的脈絡,徐小明《望鄉》(1997)、李道明《離鄉背井去打工》(2003)和李淑君《印尼女傭尤尼西》(2003)皆是早期重要作品,三部片都反映了仲介費剝削和不能自由轉換雇主的問題,其實從 90 年代移工開始大量引入臺灣時就已經確立,至今未獲得太大改善。而蔡崇隆認為這幾些作品與《再見可愛陌生人》較相似,是捕捉人物生活、勞動狀態,帶有人道主義角度的紀錄手法,但這樣的片一直拍下去,仍舊會走到得面對結構性問題的一天──「我們會同情他們,但還是沒辦法同理,或者說可能可以同理,但不會有什麼行動。同情比同理多,難過比行動多,但他們需要的是我們的參與、幫助和支援,而不只是同理或同情。」

當然,蔡崇隆也不否認人道關懷的重要性:「其實《九槍》講了半天,一個基本的點是:我希望你們把阮國非當成人,他有他存在的精神價值跟尊嚴。」只是,除了展現人物故事,他更希望敘事策略能往前推進至足以挑戰結構議題,直指臺灣人至今仍在歧視東南亞人之現實──「1997 年到現在 20 幾年了,結構性問題還是一樣,我們對他們的歧視還是一樣,不然不會發生這種悲劇,它是 20、30 年來不合理制度與政策的一次極端總爆發。」

針對臺灣人多年來不為所動的狀態,當年曾有國藝會評審對蔡崇隆提出質疑:「你拍那麼多移工,又沒有甚麼改變,幹嘛還繼續拍?」對此,他強調這是個不得不的選擇,若有往好的方向發展,則不一定要持續拍攝,他的態度始終堅定:「就是沒有改變啊,沒改變我才要拍!」蔡崇隆呼籲臺灣人改變,可以用早期臺灣偷渡出國、打黑工的移民工長輩來想像,應能對移工產生更多同理心。

拍攝紀錄片時,蔡崇隆掛記 John Grierson 所言於心──「Art is not a mirror but a hammer.」(紀錄片不是反映現實的鏡子,而是打造鏡子的鐵鎚),他坦言:「我們現在很需要鐵鎚,去打出照妖鏡,把我們臺灣人照出來,照了之後會不會想改變那是你的事,但這個照妖鏡必須要被打造出來。再那麼溫和地去反應,已經沒用了。」

「請記得我們是小國小民,也是好國好民,善待後來的各國移民工,才對得起我們的華人移民工祖先,也才有資格說臺灣是一個有反省力的真正民主國家。」世界首映兩週之後,《九槍》獲得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蔡崇隆的不平而鳴說服了金馬獎評審,但讓他更心心念念的,是用紀錄片挑戰觀眾。

獎季落幕後,巡迴放映將要接著展開,蔡崇隆說,他不想走傳統商業紀錄片的映演路線,如果可以,他希望之後每一場放映都能親自到場跟觀眾對話。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訪談結束後,蔡崇隆轉過身,又開始與阮金紅討論移工聯繫工作的進展與阻礙。毫無疑問地,《九槍》亟欲面對的是整個社會,而他們都在同一條路上前進。

.封面照片:《九槍》劇照;蔡崇隆提供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