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陌路的生存之歌:專訪紀錄片《可愛陌生人》導演阮金紅
去年12月9日,台灣移工聯盟(移工盟,MENT)前往駐台北越南經濟文化辦事處,抗議越南政府頒布「Decree No.95/2013/NĐ-CP」(95號命令),宣布對逾期居留國外、逃逸、違約等狀況的移工,祭出高達5千美元重罰,額度直逼7千美元的仲介費用。 [註1] 換言之,逃逸的越藉移工若遭逮捕,將從此背負折合新台幣70萬元左右的債務。跨海淘金早已夢碎,無顏返鄉的心理壓力沈重如許,還得想辦法抵抗偏袒業主的政策一再苦苦相逼。
移工不堪低薪、工時過長、工作或居住環境惡劣、雇主言語或肢體暴力相向等各種形式的剝削,只得選擇逃跑。無奈來台之際,便因支付高額「仲介費用」欠下一屁股債,(即使勞委會在2001年已規定不得收取仲介費,仲介公司仍常以服務、入境、遷移等名目,甚或迫簽「借據」的方式掩飾實收。) [註2] 加上地主國與東南亞母國政府,透過法規與法規漏洞,變相鼓勵雇主的監管策略;更以債務清償、契約履行名義進行偽裝,張開實為壓榨與暴力所織成的控制網絡。逃逸移工的生存空間被逼進維谷,或非一時興起的逃跑念頭,往往演變成了無終日的逃亡常態。
看不見的陌路異鄉人 仰賴相關團體與影像帶起社會關注
近十年來,「逃跑外勞」此一議題,經由像是台灣立報社專門製作的,以泰國、越南、印尼、菲律賓、柬埔寨五國語言出版的《四方報》(2006年創刊),或其他新興獨立媒體以及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移工盟等組織,以臉書、網站等刊登活動、串連與發起抗議陳情,而逐漸浮上檯面。且在聯手努力之下,相關團體逐漸穩定地產出論述,並擁有持續露出的平台。除此之外,亦有相關的專書在市面上出版,例如《跨國灰姑娘》(2008)一書中,藍佩嘉即在〈合法的奴工〉一章詳加闡述東南亞移工「契約束縛與債務腳鐐」加身的成因與窘況。書中指出「查緝逃逸外勞」作為政府關切的課題,勞委會、移民署、警政署等單位,從未肯認真面對移工之所以被迫出走的結構性原因;卻常反過頭來朝受害勞工究責,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地強化此一剝削機制的惡性循環。 [註3]
影片:移工盟瑜2010年12月18日,率多個國籍的外籍移工向政府單位陳情,籲停止製造逃逸外勞。(影片來源:公民影音行動 YouTube 頻道)
但是,透過上述管道傳散訊息、製造運動,其對象與效果仍然限縮於特定的傳媒受眾,以及冷漠或包庇資方的官僚,其效果引人置疑,結局堪憂。畢竟十年來,相關抗爭不曾稍歇,情況卻從未明顯改善。藉由影像來揭露逃亡者的困境,或許更為直接。雖然此類紀錄片的觀者恐怕與上述傳媒受眾也有重複,仍屬小眾且多處於邊緣的戰鬥位置。但紀實影像的感染性與說服力,仍有機會喚起更多異質的群眾對該議題的關注。其中,紀錄片配套教育、演講與論述生產,仍不失為一條值得一試的另類抗爭之路。
以自然的鏡頭媒合 取代扭曲的商業仲介
越南籍導演阮金紅曾以《失婚記》記錄自己與其他外配姊妹們來台追求幸福,卻事與願違的辛酸,該片入圍2013年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同年,她因緣際會認識阿富、阿香這群移工,決心將鏡頭對準這群非法外勞的迫隘處境,直擊其在台逃亡的生存策略,剪輯為紀錄片復定名為《可愛陌生人》。阮金紅讓觀眾透過她的鏡頭觀點,窺看移工從惡劣的工作環境脫身後,抽換的究竟是什麼樣簡陋的居所、什麼樣無日沒夜的擔心受怕。
阮金紅的鏡頭探入荒郊野嶺、夜半公路,如入無人之境。正是在這些人跡罕至的邊僻空間與時間裡,才撞見或窩居於臨時搭建的工寮內、或瑟縮於車廂中,但總位處於逃亡半途上的非法移工。阮金紅導演要一般觀眾透過影像,自己去辨識逃逸的外勞是否是所謂逍遙法外的重大罪犯,是否是人稱貪圖逸樂的游手好閒之輩。誠如《可愛陌生人》中呈現的,答案肯定為非。逃跑移工覓得新的工作後,多半極其珍惜並全力掙取雖仍微薄、但較之原工廠或原鄉已顯得優渥的薪水,只求償還債務與利息,照顧妻小,改善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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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阮金紅因緣際會結識一群在山地務農、台灣人無緣得見的的無名英雄,他們是導演眼中的可愛陌生人。(圖片截自《可愛陌生人》DVD,並為保護當事人,車牌號碼經後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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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觀眾站在移工的角度 扭轉台人本位主義
談到拍片動機,阮金紅導演指出,影片讓這群非法外勞獲得現身說法的機會,她希望觀眾能專心地去看見他們的生活、諦聽他們的處境、感受他們的性情。她試圖解消一般台灣大眾因與外勞刻意保持距離而順勢展開的奇觀式視野。對於既有的仲介管道為勞雇雙方之間定調的必然的交易與從屬關係,及其所加劇的物化結果與歧視心態,阮金紅導演也極力希望透過她的鏡頭扭轉。因而,同為移民的自己,以手中運作的鏡頭與視角,重新媒合外籍移工與台灣群眾兩造,讓觀眾換個方式,看看這群在她眼中總懂得如何苦中作樂、性情純良的可愛陌生人。
除了一般大眾之外,阮金紅希望該片也能提供移工組織、勞委會與警方參考。她認為,無論是移工所組成的單位,或者是官方的執法機構,都不該再只求拼業績,過分美化所謂「公事公辦」的態度,而能真正去關心與了解狀況。除了譴責官方漠視移工潛逃的背後原因、警方在缺乏同理心的情況下執行逮捕。同時,她也憂心特定移工團體掌握話語權力或資源之後,選擇性地為特定地域、身分、或合法勞工們發聲或服務,卻忘記去關懷處境最為艱困、最需要被關心的弱勢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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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失婚記》片頭,導演阮金紅第一次在站在台灣海畔,瞭望海的一端吐露思鄉心事。(圖片截自《可愛陌生人》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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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與被攝者交心 浪花撫慰異鄉辛情
同樣的,阮金紅說拍攝時她不太去預設立場,也不會先寫好腳本。當然,開拍之際本來就無從預期事態的後續發展;她也清楚意識到作者的觀點與情感將無可迴避地在紀錄片中流露出來。仍舊,她不願意讓拍片變成提出企劃、執行、然後結案,按表操課的冰冷事業,她因此棄絕太過引導性而流於套招的訪談,就像拍攝《失婚記》時一樣,她秉持與朋友自然真誠交往的態度,取代務求效率的策略性夥伴關係。像是她至今仍和片中主角之一的阿富保持密切聯繫,繼續以鏡頭追蹤他逃逸被抓、遣返回鄉後的生活,希望有一天能讓阿富的家人也看到片子,知道阿富在台灣的努力與付出,進而對他之所以逃逸與遣返,並致使家人頓失經濟來源的情況達成真正的諒解。
阮金紅大量地、不去計較花多少時間去記錄,影像才得以緩速、自然而不受限地生長,而有機會以更多層次、更立體地的方式,再現每一段真實的故事。其中,《失婚記》與《可愛陌生人》二片在並未刻意安排之下,最終都植入並凸顯了「海」這個鮮明的意象。她說巧合的是,他們聊天過程中,發現彼此來台後都無法從心所欲地去看海一事,是心中不小的遺憾。雖身處環海的島國,卻總好像離海很遠,好不容易靠近了海,就像回到了家。在那裡,他們能放鬆地哭,自在地唱。對他們而言,海所潮來的鄉愁竟都滾著療傷的泡沫,那並非刻意經營的影像詩意與象徵性,卻是自然寫意的鏡頭對故事與情感親密的追隨,才能帶向蹊徑去觸景生情。在她的創作過程裡,無論是移民者之間、移民與家鄉的同胞之間、導演與被攝者之間、台灣民眾與移民之間的同情共感,向來不位於算計之中,只在由真心與信任所牽引,潛移到產生默契並綻出幸福感的位置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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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可愛陌生人》中主角一之阿富在拍片過程中被逮捕並遣返回越南。(圖片截自《可愛陌生人》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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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金紅在《可愛陌生人》紀錄片中,以拍攝態度與過程實踐著她不預設成見、真心誠意的交流原則。除了影片題材與內容之外,她的拍攝手法,也提示著台灣政府與民眾對待外籍移民與移工,同樣該學著如何去尊重與理解。誠如阮金紅在《失婚記》中提到的,他們不過也是一群追求幸福的人,只要記得這樣一個再簡單而熟悉不過的原則,我們便不會頻頻去劃出原生與外來的界線,去無視甚至剝削所謂的異己,也不會在他們受欺壓逃亡時只懂得去追逼,卻從不記得回頭去追問。
- 吳東牧。〈越南政府重罰逃逸外勞 移工盟抗議〉。《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2013.12.10。網站。< http://pnn.pts.org.tw/main/2013/12/10/越南政府重罰逃逸外勞-移工盟抗議>(返回內文)
- 藍佩嘉。「地球村中的勞力仲介」。〈合法的奴工〉。《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台北市:行人出版社。2008。頁79。(返回內文)
- 藍佩嘉。〈合法的奴工〉。《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台北市:行人出版社。2008。頁53-89。(返回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