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圖》的電影魔術
導演 胡金銓
演員 喬宏、白鷹、徐楓、洪金寶、韓英傑
出品 香港／1975
文 / 蒲鋒；圖／《忠烈圖》劇照，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胡金銓導演的《忠烈圖》取材自明代的禦倭戰爭，並以真實的歷史人物俞大猷為主角。1970年代香港的製作條件，自無法拍出一部講究的古代戰爭片，胡金銓於是把這個題材武俠化，用胡金銓自己的話則是「古裝動作片」化，描述一個武藝高強的作戰小團體與倭寇對抗，而不講真正的軍事組織、訓練和戰術運用。這樣的處理不獨胡金銓，王羽自導自演的《戰神灘》（1973）也是如此。華語電影中，要說能夠拍出對抗倭寇的戰爭實感，並且能展現它背後複雜歷史的，還要等到2017年陳嘉上導演的《蕩寇風雲》。
《忠烈圖》和《迎春閣之風波》（1973）是胡金銓同期攝製的兩部作品，兩相比較，會留意到胡金銓有意識地用一些方法來區別兩者。《迎》片絕大部分是廠景，場景集中在迎春閣內。《忠》片則大部分是在城門水塘及離島拍攝的外景，廠景甚少。《迎》片的故事相當曲折，很多角色都掩飾自己真實身份，到某一刻才揭穿，教觀眾意外。《忠》片的劇情則非常直接，幾乎單線直落，一開始建立出俞大猷一行七人的英雄身份，角色忠奸定位分明，跟著便是不斷與倭寇接戰，劇情沒甚麼重大轉折。《迎》片的打鬥場面極少，在迎春閣內的鬥爭都是智鬥，只在結局才應片商要求來一場激烈大打鬥。《忠》則全片幾乎一直都在打鬥。《忠》這樣處理的確構成影片的一些弱點。人物造型強而性格單薄，俞的一方也是連戰皆捷，太過順利，只是偶爾有個周鎮台在攪局，劇情缺乏起伏跌盪。但這方面的弱點，胡金銓以他在動作場面的創新能力大為彌補，從形式來看，影片有它獨到之秘。
要了解胡金銓在《忠烈圖》的創新之處，不妨由當時香港及台灣電影在動作方面經歷的轉折說起。自從李小龍以《唐山大兄》（1971）、《精武門》（1972）及《猛龍過江》（1972）等一系列影片席捲影壇，以真功夫為標榜的「功夫片」於焉誕生。功夫片並不止於把背景由古代轉到近代，把打鬥由刀劍轉為拳腳，它的真正重點是製造出「銀幕上的打鬥是真功夫」的感覺。假如真的受過特殊的身體訓練，可以連環出腿、踢腿夠高、出拳夠勁的演員，都成了冒起的「打仔」、「打女」新星。與之相應的，演員如有奇能，鏡頭要維持動作的連貫性，讓人知道畫面的技藝，不是倚靠電影技術假造出來。打仔明星譚道良在《潮州怒漢》（1973）能夠一片成名，便是因為他在影片中展現了貨真價實的「壁虎功」——手抱一個女孩，單憑雙腿撐著兩面牆壁，一下一下往上彈升，可以由地面彈上屋頂。相比起來，而胡金銓的《俠女》，其經典的竹林大戰，神奇的武功，懾人的畫面，關鍵全在剪接，與功夫片的美學完全不同。
對於功夫片的興起，胡金銓也作了一點適應。胡金銓加入了一些《龍門客棧》和《俠女》沒有的徒手搏擊動作場面。包括伍繼園（白鷹飾）在倭寇巢穴先戰元彪，再戰元華帶領的四名好手，及俞大猷與倭寇的當家許棟（韓英傑飾）的對打。但這幾場搏擊的勝負關鍵，胡金銓仍然堅持自己的風格，絕無興趣用清楚的一招一式來展示，而是以剪接的技巧來發揮。白鷹與元華四人第一節對打，不到10秒之內，共用了11個鏡頭。鏡頭長的，還會見到對拆兩三下，有些鏡頭則極短，只是霎眼間一個動作便已轉到下一個，不到一秒的鏡頭還連環出現，鏡頭之間的動作不一定完全連貫，甚至看來是刻意出現動作之間的間隙。胡是有意識通過快速的構成蒙太奇，製造出一個白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四人擊倒的錯覺。這與功夫片強調動作的清晰呈現是完全兩種觀念，胡金銓相信他的個人特色，就是懂得用電影創造魔術。
胡金銓在《忠烈圖》還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動作設計詭術，那就是伍繼園使用的「一陣風」刀法，先後在力敵老二（周小來飾）、日本刀術高手（火星飾）及博多津（洪金寶飾）時用上。伍繼園會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像一陣旋風一樣圍繞著對手出刀，令對手「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陣風」施展時畫面連貫，沒有跳接，不是剪接製造的效果。那其實是利用了電影特性製造的障眼法。方法是多找一到兩個白鷹的替身，穿上同樣衣服，對手面向鏡頭，伍繼園環繞他攻擊，也就會有些位置背向鏡頭。替身背向鏡頭由畫面右方前往左方移動出刀，甫一出鏡，白鷹緊接從畫面左方的對手後頭面向鏡頭入鏡，再在右方出鏡。有時則在畫面中間往下移出鏡，替身則從畫面下方由蹲變站背向鏡頭入鏡，於是便製造出伍繼園以超人速度環繞對方攻擊的假象。其中技術重點是拍攝時要用只見到半身的中景鏡頭，那樣白鷹和替身才可以容易出鏡入鏡。這個技法是胡的獨創，之後也沒有甚麼人再用，除了一位，那就是徐克。徐克在《刀》（1995）結局時定安（趙文卓飾）與飛龍（熊欣欣飾）的決鬥，《狄仁杰之四大天王》（2018）中狄仁杰（趙又廷飾）追捕身穿女服的飛烟（汪汐潮飾）時，都用過同樣的技巧，而又加以變化，效果甚佳。相信很多看過《刀》或《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的觀眾都留意不到徐克已用了一種電影詭術。足見徐克對胡金銓研究之深，也見到胡金銓在形式上的創造力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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