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男子漢—聯邦電影中的獨立男兒氣概

聯邦公司是以胡金銓的武俠片《龍門客棧》為創業作。影片成功後，再拍《俠女》，同時還建立了一個有古裝外搭景的片廠，於是武俠片成為聯邦公司的出品重點。《龍門客棧》在聯邦公司有著典範地位。多部聯邦武俠片的導演，均是《龍門客棧》的工作人員，《刺蠻王》的華慧英是《龍》片攝影，《飛龍山》的陳洪民是《龍》片剪接，《龍城十日》的屠忠訓是《龍》片副導，《烈火》的楊世慶是《龍》片製片。聯邦不單武俠片導演多是《龍》片工作人員，胡金銓從題材到拍攝手法，也建立出一種「聯邦風格」，常在聯邦電影中見到。例如重要角色騎馬，後面兩行人手扶腰刀步行跟著，增加氣派，類似的畫面常可在聯邦武俠片中見到。

胡金銓在動作場面雖然是創新一代風格的大師。但他對主角的設定，卻相當依著過去武俠片的傳統—以女俠為主，男性俠士則是文士型／謀士型的人物。這在《大醉俠》、《龍門客棧》和《俠女》均如此。聯邦有些影片亦沿用這個模式，好像韓湘琴主演的《鐵娘子》，徐楓主演的《龍城十日》均如此。古龍曾說：「我的小說中是完全以男人為中心的。」（見〈關於武俠〉一文）武俠片的一個重要美學，就是要描畫出一種雄健的氣質，這種氣質，張徹稱之為「陽剛」，從理論層面，陽剛可以出於男性身上，但也可以出於女性，只是中國武俠片從未有在女俠角色上成功刻畫過陽剛氣。文士型俠士雖是近代中國傳統，卻不是武俠片的正途。我們看金庸的個人發展便明白：他早期作品像《書劍恩仇錄》、《碧血劍》，主角都有文士氣質。但從《射鵰英雄傳》的郭靖開始，主角都擺脫文士氣，而充塞著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無論傻小子郭靖、小流氓楊過，還是貴公子段譽，都自有種獨特風彩的俠氣，而完全不依傍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文士氣。金庸很聰明，他知道類型不同，對主角性格的要求便不同，否則便沒有特色了。古龍便清楚指出他喜歡的是「令人熱血沸騰英雄人物。」這才是武俠片宜有的本色。

循著陽剛氣質的角度來看，聯邦公司有幾部武俠片在六七十年代的台港武俠片中，都相當有特色。較早一部是周旭江導演的《黑帖》（1969）。《黑帖》特別之處，是白鷹飾演的主角趙念祖，與整個曹家莊的關係。由於是僕人之子，莊內上下都看不起他，稱之為「繡花枕」，還要被莊中不肖子孫欺負。連一直視他為友的少莊主順官（余繼孔）也一樣，毫不自覺自己這樣稱呼是羞辱人。趙念祖離莊數載後回莊，莊裡人對他的輕視毫沒改變。此時適值曹家莊遇到危機，被山賊要錢要人。莊主無能，不敢抵抗，只懂滿足山賊要求。莊裡的人各有私心。幸好趙念祖學成絕藝，拯救全莊。《黑帖》的突出之處是站在個人的角度描寫他在一個封閉社會所受的不合理壓抑。曹家莊的莊主權威卻無能。村民畏怯、自私而且歧視嚴重。假如沒有山賊的衝擊，趙念祖在莊中必無出頭之日。這種描述個人與社會（曹家莊就是趙念祖的整個社會了）的緊張關係的主題，在武俠片中極之罕見。而趙念祖由當初約愛人私奔，到回來後拯救曹家莊，都見到個人不屈從社會的志氣。趙念祖的角色便在某程度上反映了不屈於社會的個體生命意志的個人主義理想，也是一種現代人對成熟的男性氣質追求。只是《黑帖》的編劇導演對上面的主題或許沒有很清楚的自覺，又或許要滿足當時審查制度的限制，所以影片並沒有把這個題旨發揮得淋漓盡致。最後村民還是在首先覺醒的莊主帶領下一致抗賊，趙念祖只是以其武藝扮演救星的角色。並不像西部片《日正當中》（High Noon）那樣由主角孤軍作戰而製造出更強力的戲劇高潮。

華慧英導演的《刺蠻王》（1971），便比《黑帖》更有對陽剛氣質的自覺。唐威飾演的金山戈，本是豪傑，因丞相之子與他打鬥時被殺而成為囚徒，在宋金戰事中得脫。宋朝將領張哲兵敗自殺，其女兒恩珠（韓湘琴飾）重整殘部及號召英雄抗金，殺死金帥完顏，以報國仇家恨。武功卓越的金山戈脫穎而出，但他殺完顏的條件卻是恩珠要嫁他。與其談保家衛國，金山戈只為美色而戰，其動機完全不「偉大」。但這正是編劇李費蒙的高明之處，他讓主角由一個低點出發，而在對抗完顏手下四大天王的過程中，展示出這個金山戈這個角色的機智、勇毅和承擔。觀眾跟隨著恩珠和其身邊人，由當初看不起他卑下的身份和動機，而慢慢在鬥爭過程中見到他豪勇英邁的陽剛氣質，逐潮被他俘虜。先是恩珠女僕，其後恩主自己也傾倒於他剛毅的硬漢本色。其中一場，金山戈受傷，導演華慧英讓金山戈赤祼上身練功，展示唐威紮實的肌肉，是深知影片要在映像上也強調這種男性雄風，它是全片的母題。結局完顏被殺，金山戈卻功成不受，獨自離去，用孤獨來浪漫化男性氣質，比起張徹和古龍描述的男性，毫不遜色。只是稍嫌男主角唐威不夠偉岸，雖然加了鬍子來增加粗豪，陽剛氣仍然不足。在聯邦公司的演員中，演金山戈的最佳選角應是白鷹，甚至破格一點用年紀略大了的苗天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和《刺蠻王》同年但稍早公映的《萬里雄風》（1971）卻又刻畫出另一種男性氣質。從劇情來看，《萬里雄風》仍見到不少胡金銓的影響。好像《龍門客棧》以劫走追殺囚徒為鬥爭中心，又如在客棧內幾乎停不了的連場大戰，《萬里雄風》都有。但在處理上又有很大不同。導演熊廷武不屬於《龍門客棧》出來的導演，反而之前是另一宗匠張徹的副手，張徹的名作《大刺客》、《金燕子》俱是由他任副導演。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張徹的影響之深。《萬里雄風》的動作場面，拍來都比其他導演大型和刺激。更重要的，是他的男主角很有個性。影片描述大盜丁虎（苗天飾）在被處決之前被人劫獄，為的是要找出他鉅額贓物所在。捕頭之女菱花（上官靈鳳飾）、中州大俠魏如風（江彬）和劍法高強的龍真（田鵬飾）為了各自的原因，都要找到丁虎。三人由互相猜忌到聯手，由打敗劫獄的賊黨到聯手對付丁虎，變成莫逆。龍真比較像武俠片傳統方正的俠士，魏如風卻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創作。這個角色總是談笑用兵，帶點輕佻的孩子氣。但是他後與丁虎決死時，卻用言詞打動丁虎供出贓款所在，令到這個角色在玩笑的表面底子裡有種深沉，表面輕佻的人的認真，才更能打動人。但要說到男性氣質，還是在丁虎這個角色身上處理得最成功。丁虎是大賊，在影片中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另一方面，他強悍決絕，動手時明刀明槍，反派而有著強烈的光芒，令這個角色突破簡單分明的忠奸分界的，正是角色展現出一種陽剛之美。這個角色堪稱苗天在武俠片中的代表演出。其實，我們看戲名，早已旗幟鮮明，它講的就是「雄風」。

中國的武俠片，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開始，一直都是女俠為主流。直到張徹在《獨臂刀》後，獨標陽剛，才作出大改變。聯邦公司的出品，女俠片其實仍是主流，正因如此，《黑帖》、《刺蠻王》和《萬里雄風》為台灣的武俠片，增加了陽剛的維度，便特別顯得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