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慾望是潮濕的,壓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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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4
  • 黃香

2013 年,新加坡青年導演陳哲藝編導的長片處女作《爸媽不在家》,在金馬獎一鳴驚人,以「黑馬」之姿擊敗蔡明亮、賈樟柯、王家衛、杜琪峯諸位名家,勇奪劇情片大獎,並一舉囊括新導演、女主角、原著劇本等三個獎項,讓人大為驚艷。六年後,陳哲藝慢工磨出的新作《熱帶雨》,同樣是從一般中產家庭的夫妻/親子問題出發,擴大視角呈現社會橫截面,更探討了中文作為文化根源在新加坡的失落。

《熱帶雨》說的是壓抑的故事,劇情聚焦於楊雁雁飾演的女老師阿玲,她出身馬來西亞,嫁到新加坡為人妻,努力扮演好妻子、媳婦、姊姊、老師各種身分,所面臨的困難、掙扎與挫折。阿玲善盡傳統婦德,用心照顧癱瘓失能的公公;她常常孤獨一人躲在車內打排卵針,想生一個孩子讓婚姻圓滿;她是好老師,認真的教授中文,希望傳承這個語文的文化。然而周遭的人事物總也讓她失望,讓她悲傷。這樣的女性成長故事,極度專注於女性生命經驗,也就相對忽略男性角色,劇中所有男性,無論老人家、中年人、少年郎,都只是配角。三位男配角相對的扁平,襯托出女主角的豐滿:她的婚姻結束了,但是她阻滯的人生因為婚姻的死亡而得以重生,更寄託在她體內孕育的新生命,這個才剛剛成形的胚胎,是她對男性宰制的世界,最柔韌的抗議。

圍繞著阿玲身邊對她懷有情感的三個人:一個已經癱瘓失去行動言語能力(公公);一個距離太遠只能以電話聯繫(媽媽);一個年紀尚輕隔著年齡與身分的差距(學生)。阿玲做人工受孕八年備嘗艱辛,她渴求丈夫的精子,但是人體的生物性很誠實,缺乏愛的精子沒有孕育生命的能力。最殘酷的是,懷孕根本無法解決如一灘死水的婚姻。阿玲與學生超越道德規範的禁忌之愛,是她對無性無愛的婚姻的反擊,更是情慾甦醒的轉機。有愛的精子出於激情,全無設想,一次中的,這對守貞的婚姻是多大的諷刺。阿玲需要的不是精子,而是愛與激情,這份出格的師生之戀,解放了她壓抑多時的身體與心靈,讓她成為真實自然的自己。阿玲在協議離婚時,可以淡然靜定的對前夫說:「我不會再需要你的精子了。」這正是她脫離婚姻枷鎖重新主宰人生的時刻,對照前夫的世故精明,擔心未來可能要負擔孩子的生養費用,阿玲顯得獨立、自由而自信。當一個女人不需要男人的身體與金錢,她就超越了很多女人的宿命,幾乎可說是無所畏懼。

《熱帶雨》中有諸多對比,呈現的是編導陳哲藝對新加坡的觀察與批評。片中的天氣總也又濕又熱,但是人際關係卻很乾很冷。導演刻意將攝影色調調暗,讓大家印象中乾淨明亮的新加坡變得黏滯灰暗,就像片中疏離的夫妻、父子、兄妹、親子、同事關係,一片荒漠了無生氣。無所不在的雨水與溼氣,彷彿阻滯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然而持續的大雨和水聲,也是情慾流動的具象化,阿玲與學生在雨中漫步、爭執、吻別,牽引的是暗自湧動、壓抑已久的情慾。相對於新加坡的潮濕灰暗陰冷,片末的馬來西亞場景則是陽光普照,顯得清爽明亮溫暖。陳哲藝刻意用這種反差對比來抒發胸中塊壘,暗喻他對母國的批評,他說得直白深入核心:「我覺得很多新加坡人對馬來西亞都有優越感和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因為新加坡經濟好,又很驕傲政府廉潔、街道乾淨,所以覺得馬來西亞髒又腐敗,但我每次去馬來西亞,感受到的是很濃的人情味,那是溫暖的,我小時候的新加坡也有這種溫暖,但新加坡現在完全以金錢與利益為主,人與人變得很遠,這就是為什麼我用雨季來捕捉新加坡的樣貌。」金錢利益至上的思維自然影響了基礎教育,必要時中文課可以被數學課英文課替代;學習中文不是為了文化傳承,而是為了和中國人做生意賺更多錢。阿玲的挫折與壓抑不只來自婚姻與家庭,還有文化根源的質變與失落。

大雨落屋拍打門窗,也揭示了天人永隔的生死瞬間。公公歸天之時,雨勢大作,約莫半分鐘的中遠景鏡頭,沒有剪接,毫無特寫,攝影機靜靜的捕捉生者的背影以及死者的側影,觀者看不到生者與死者的表情。導演這個場面調度餘韻無窮,特別令人激賞,巧妙的留白與省略讓觀者自動參與詮釋,想像攝影機沒有拍出來的影像。另一個絕佳調度則是片末阿玲發現自己懷孕,她規律的驗孕,鏡頭不動,定定的拍著廁所門,觀眾看不見阿玲,只聽到從門裡傳出來她的驚喜尖叫聲。導演以極度節制的形式呼應內容的壓抑,內容與形式合一互為表裡。非常寫實的劇情與場景背後,是出於精密的計算與設想,一點也不隨性。

許家樂本人應該原來就是調皮好動的青少年,習慣以動作而非言語表達立場,導演不忘收束其野性,適時釋放其內蘊的爆發力,讓他收放有致動靜皆宜。許家樂的眼神特別有表情,喜怒哀樂清楚分明,好惡強烈也毫不掩飾,這種直觀行事的豪氣,對照患了嚴重心病的阿玲,一動一靜形成強烈對比。楊雁雁的表演極為內斂,即便在放聲哭泣的悲傷時刻,彷彿都還在壓抑,她悠遊於多種聲腔,對聲音表演有絕佳的掌握力,收放有節層次分明,榮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實至名歸。

新加坡華人社會的電影,語言往往是最突出的印記,因為新加坡人講話有種妙趣橫生的喜感,能自然而然把兩種甚至三種語言融合得天衣無縫,快人快語的聲腔泛漾著奇異的美感,把語言混搭的藝術發揮得爐火純青,多語言交融異化凸顯出新加坡多種族和平共存的現況。台灣也有不少人愛中英夾雜,但多數時候是為炫耀,新加坡式中英夾雜則是理直氣壯,把英文收編為自己的語言之後讓它質變,這種吸納多元文化的能力是自信也是應變之道,更彰顯當代文化的現實:「純粹」早已過時,「駁雜」才是王道。

當創作者看到人性陰暗以及社會問題,直面陰暗並批評問題,這樣的創作者在擴大自身關懷同時,也提升了社會的視野。青年導演陳哲藝之於新加坡正是這樣的電影人,他在《熱帶雨》一開場的升旗戲,雨中無法飛揚的新加坡國旗,就揭示全片的基調與主旨。在幾乎沒有電影工業的新加坡,陳哲藝不只編導兩部紮實的作品,更擔任監製積極幫助同儕,推動新加坡電影。加上趙德胤、廖克發、陳勝吉等幾位,在台灣接受完整電影教育的東南亞導演,這股來自南洋的華人電影新勢力,創作不斷,注入熱帶的活力,激發良性競爭,對台灣是最好的刺激,豐富了台灣電影的風景。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