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冷的城市暴雨中,尋找人心暖流──專訪《熱帶雨》導演陳哲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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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9

南國四季如夏,全年氣候恆常,唯有冬季時會有大雨漫漶城市,天氣抑鬱、人心潮溽,一名在職場受挫、被丈夫冷落的中年女教師阿玲,一邊與不孕問題博鬥、定期挨扎排卵針,同時又獨力照顧中風失能的公公,在窒人的暴雨之中,唯一給予她溫暖慰藉的,卻是一名稚氣未脫的男學生,兩人在補課、接送的過程相濡以沫,彼此暗藏的情愫,在雨季的潮濕空氣一點一滴暈開,師生的人倫界線也曖昧而幽微……。

《熱帶雨》是新加坡導演陳哲藝引人矚目的第二部長片,相較於首作《爸媽不在家》中清新、動人的家庭描摹,是更形內斂而完熟的女性肖像,全片完成後在多倫多影展「站台」競賽揭開全球首映序幕,隨後亦於十月上旬在倫敦影展(BFI London Film Festival)歐洲首映,更陸續於平遙國際電影展、倫敦東亞電影節(LEAFF)的競賽單元奪下最佳影片殊榮,堪稱今年最令人期待的華語電影之一,筆者特於倫敦影展期間,邀訪了目前定居英倫的陳哲藝導演,向讀者分享《熱帶雨》的創作心得。

 

六年磨一劍:用劇本說服自己,才肯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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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期【放映頭條】
 

陳哲藝自義安理工學院電影系學業後,前往英國電影名校國家影視學院(NFTS)深造,學生時期的短片便已入選眾多國際影展,2013年以處女作《爸媽不在家》初試啼聲,先於坎城榮獲金攝影機獎,金馬獎五十週年之際,更在蔡明亮、王家衛、杜琪峰、賈樟柯等大師環伺中殺出重圍,一舉從評審團主席李安手中,接下最佳劇情長片的獎座,那一年,他才29歲。

少年得志的陳哲藝,並不急於追逐成名的浪頭,和妻子定居倫敦期間,他一邊寫劇本、挑案子,一邊退居監製角色,藉由自己的長景路電影工作室(Giraffe Pictures),陸續跨海監製了《再見,在也不見》、《親愛的大笨象》等青年導演作品,而在孵育《熱帶雨》誕生的漫長過程,他也經歷了妻子生產、成為新手爸爸的人生蛻變。

蟄伏六年的漫長期間,陳哲藝曾接到不少來自中國大陸的工作邀約,但他一心想拍新加坡的本地故事,儘管《熱帶雨》的雛型在2014年便已成形,劇本共歷經三年的精雕細琢才定稿。談起靈感起源,陳哲藝說:「我一向對女人的故事很感興趣,也自認擅長刻劃女性,例如之前《爸媽不在家》的菲傭或母親角色;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何想拍一個女人在婚姻、事業遭遇瓶頸的故事。但許多女性在人生步入新階段時,確實會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週遭年齡相仿的女性朋友,其實也有人遇到類似的挑戰,甚至得了憂鬱症。」

相較於《爸媽不在家》半自傳式的成長記憶,《熱帶雨》採取了純虛構的女性視角,陳哲藝卻依然駕馭自如,談起劇本創作的核心,他認為:「如果你對人或人性的觀察夠敏感,自然就能抓到一些東西,我的創作靈感完全來自生活,有時我搭乘交通工具時,無意間聽見陌生人對談,其實都可能成為創作素材。我的電影就是去捕捉生活的點滴,從中擷取詩意,而不是寫情節轉折,刻意給予觀眾驚奇,所以我的電影角色都很平實,敘事也完全以人物為中心、跟著他們一直走。為什麼我需要三年的時間寫劇本?因為我必須完全釐清每個人物的背景、企圖、動機,理解他們為何做出這些決定,在特定情境下,他會選擇撒謊、面對,還是逃避?我得慢慢去探索這些細節,直到自己信服為止,如果連自己都不能說服,我的劇本也不可能征服觀眾。」

 

陳哲藝宇宙誕生?楊雁雁、許家樂意外再續「母子情」

初看《熱帶雨》,觀眾不免驚呼楊雁雁、許家樂在《爸媽不在家》的動人母子情,竟化作肌膚相親的禁忌師生戀,甚至以為陳哲藝是刻意沿用班底演員,如同蔡明亮般在《河流》或《天邊一朵雲》等片,讓兩人在漫天大雨、慾望四溢的城市背景中,飾演被擠壓的邊緣人物,與前作母子形象交疊,進而顛覆華人社會的秩序倫常。

但談起選角過程,陳哲藝澄清兩人在銀幕上的重逢,完全純屬意外。許家樂演出《爸媽》時只有11歲,童星多半是本色演出,長大後未必適合擔綱其他角色。因此,他一開始其實希望尋找新面孔,延續了《爸媽》的海選模式,從數百名中學生中試鏡,逐一篩選、縮小範圍至約五十人後,再一起上工作坊、即興表演課,培養這群學生演員的默契之餘,也測試每個人的表演功力。

「我們翻天覆地的選角、培訓了八個月,卻一直沒找到中意的人選,有天我翻Instagram,看到一張電視劇宣傳照中穿校服的年輕男生,覺得他外型不錯,叫製片去查,才發現他竟然是許家樂!因為我長期在國外,短短幾年內,他的外型已完全改變,不再是當年的小孩子,這幾年他幾乎沒有其他作品,只演了一部電視劇的配角,我把他叫回來試鏡,他也傻傻的配合、一起上表演課。因為家樂的表現實在太傑出,在鏡頭前非常自然,整個人散發一股光芒,我們很快就敲定由他當男主角,甚至把偉倫這個角色的游泳隊背景,配合他的專長改為武術選手。家樂從七歲開始學武術,中間停了幾年,我就和他的教練說,你必須重新訓練他,讓他有能在長拳比賽拿金牌的水準,拍攝過程我們沒有用替身,全部由他親自上陣演出。」

確定男主角人選之後,女老師阿玲的選角卻成了另一道難題,星馬地區該年齡層的女演員不多,陳哲藝為了追求真實感,並不想啟用其他國家的華人女星,看過一輪後,楊雁雁的表現依然最出色,但片中的那場師生情慾戲,反而成為找她再續前緣的心理障礙。

「我的心裡會有疙瘩,許家樂拍《爸媽不在家》時才十歲,兩人從籌備、拍攝、到宣傳時朝夕相處,情同母子,他私下習慣叫雁雁『媽咪』(註:ㄇㄚˇㄇㄧˊ),且這個習慣延續至今,在彩排、拍攝《熱帶雨》時,這對我來說有點痛苦,記得拍到第三、四天的時候,我就告誡許家樂說:未來這兩個月,你千萬不能在拍攝現場叫楊雁雁『媽咪』 。但有時收工時,雁雁會好心詢問家樂是否要順道載他回家,家樂竟然還回答說:『那我現在可以叫你媽咪了嗎?』 」

除此之外,陳哲藝眼中的楊雁雁,其實是個陽剛、大辣辣的女漢子,和阿玲性格迥異,她初讀劇本時,其實很否定這個角色,無法接受阿玲一直容忍丈夫、保全家庭,直說:「如果是我的話,早就離婚了!」儘管如此,楊雁雁仍全心投入女主角的心理世界,想像她揹負的重重苦難與壓力,入戲到每天得大哭一場來渲洩角色情緒,片中注射排卵針的鏡頭、針痕累累的瘀青皮膚,也都是她親身上陣的成果。

「我們在外型、妝髮下了很多的功夫,讓雁雁全程戴假髮演出,她才變身成片中壓抑、溫柔的女老師。有時現場拍攝不順,未必是因為角色本身多難演,例如拍那場情慾戲時,必須跨越一些心理障礙,但兩人的表現非常專業,也都很聽我的話,但最終的效果我們都很滿意。」

 

失根的焦慮:「華語傳承」vs.「傳統枷鎖」的辯證

近代華語電影中,不乏受傳統壓抑、在新舊價值間掙扎的女性形象,女人的成長和覺醒,亦是台灣新電影的重要母題之一,《熱帶雨》中的女教師阿玲,似乎和《海灘的一天》的張艾嘉、《飲食男女》的楊貴媚等角色遙相呼應。陳哲藝自《爸媽不在家》起,同樣關注都會中產家庭、細膩刻劃女性情感,也因此被傳媒比擬為楊德昌、李安的新一代傳人。

儘管陳哲藝不否認從台灣電影汲取養分,但除了女性困境之外,影片中的核心議題,其實是他對新加坡文化認同的迫切焦慮。

回憶自身成長經歷,陳哲藝就讀的新加坡華僑中學,在傳統上是當地首屈一指的華文學校,過去他的許多同學在家中仍會使用華文,但這個情況,在近十年間有了劇烈的變化。

「自《爸媽不在家》開始,我一直關注新加坡的社會現狀,《熱帶雨》不僅討論教育體制,更關注華人語言、文化的流失。新加坡是前英國殖民地,但現在的年輕人即便來自華人家庭,生活卻非常西化,在家中和父母都只講英文,甚至以此為傲。傳統上,殖民地政府將教育體系分為華校和英校,華校主要以中文教學,英校則反之,但從70年代末起,政府陸續將所有學校改制為英校,每週除了兩堂左右的中文課,其餘科目均由英文授課。例如片中的年輕學生,其實都來自不同的學校,當我在現場用中文和他們交談時,他們全用英文回答我,即使是來自中國的新一代移民家庭,他們的孩子也都只講英文,中文成績很差。」

追問起新加坡華語衰微的根本原因,陳哲藝語重心長的解釋:「外國觀眾或許會好奇,中國崛起之後,不是應該有更多人熱愛學華語才對嗎?英文是新加坡的官方語言,無論在職場、商務、法律文件,乃至基本生活,只要懂英文便能暢行無阻,新加坡是個小國家,人民心態都很實際、功利,學好中文無法讓你申請上牛津、劍橋、哈佛等英美名校,對於未來求學和就業並無助益,造成年輕一代不說華語。我爺爺、奶奶過去其實不會講英語,現在卻開始努力學英文單字,只為了和年輕的兒孫輩溝通。」

這股焦灼的文化焦慮,也反映在楊雁雁飾演的阿玲身上,楊雁雁雖是大馬演員,但劇本在交給她之前,便已設定阿玲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文教師,華語在新加坡主流社會的式微,也反映在她在教學現場遭受的奚落、輕視,使這位在父權社會中未能傳宗接代的卑微女性,在文化上亦成了被邊緣化的「雙重弱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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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那個年代,至少有一半的中文老師來自馬來西亞,儘管馬來西亞的華人是少數族群,他們卻更傾向保留傳統文化,大馬至今仍有不少華校,許多學生未來志願成為中文老師,進而選擇去台灣留學,而不是到英美深造。但來自馬來西亞或中國的華文教師,由於英文能力相對較弱,在新加坡的學校無論是處理文書、舉辦活動,都會遇到障礙,往往無法擔任高階職務,升遷上較為困難,儘管檯面上不會明說,但他們在學校體制中是相對被鄙視的。」

陳哲藝對於華人文化的追尋,反映在影片中的書法字畫、胡金銓的經典武俠片、偉倫的武術表演,乃至於阿玲悉心照顧公公、恪守孝道的親情牽掛,都讓這位傳統東方女性,在高度現代化的後殖民城市顯得格格不入。

「我認為人的存在價值在於『有根』,現在的新加坡無論是華人、印度人、馬來人,幾乎呈現一個斷根的狀態,這對於我而言很悲哀,因為我們不是歐美的白人,人要走進未來,就必須看到過去,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根源、沒有過去,又怎麼朝向未來呢?」

有趣的是,《熱帶雨》對於華人文化的描繪,顯然並不僅止於沈緬、懷舊的情緒,更藉由阿玲面臨的天人交戰,質問傳統的儒家禮教、保守價值,在許多鏡頭中,銀幕上出現了斗大的「禮義廉恥」四字,這是新加坡的華人文化基因,亦是壓在阿玲、偉倫兩人身上的沉甸枷鎖。

「我寫劇本時,讀了許多類似情節的師生戀報導,很多時候這些女老師都被妖魔化,說她們主動勾引少男,最後她們也都被學校開除,甚至入監服刑。但我寫人物的時候,不會去做任何道德批判,我並不是想刻意挑戰倫理價值,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就這麼微妙。例如我在《爸媽不在家》,想探索的便是母親角色的意義,它是透過血緣關係界定嗎?還是那個多年來照顧你、愛你的人,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母親?《熱帶雨》也是如此,這兩個角色為什麼會發生感情?這份感情又是什麼?阿玲這個角色一直想要小孩,但丈夫卻從她的生活缺席,所以偉倫是她的替代伴侶,抑或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照顧的孩子?偉倫的家境雖然富裕,但他的爸媽長期在中國經商,女老師對他而言是情人?還是母親的替代品?或者是一個他需要的朋友?人與人之間結下的緣份和情意,就是那麼奧妙、複雜,無法單一化約。」

 

穿越風雨,尋找陽光普照的理想國

如果《熱帶雨》投射了陳哲藝對新加坡傳統文化、人情義理流逝的鄉愁,那麼他心中封存過往美好的國度,顯然位於遠在他方的馬來西亞。

片中的阿玲儘管在工作、家庭間蠟燭兩頭燒,但仍關注家鄉局勢,並和母親、弟弟保持聯繫,片中有幾場吃榴槤的戲,藉由細膩的音畫設計,觀眾幾乎能嗅聞、觸摸到水果的濃郁芬芳、黏稠質地,以及當中蘊涵的綿密情感流動。片中阿玲的弟弟,被設定為扮演在家鄉務農、經常往返星馬兩地,固定送榴槤給姊姊的角色。

「新加坡本地已經沒有發展農業,但新加坡人很愛吃榴槤,所以得從馬來西亞進口,假日經常會有馬來西亞人把蔬果、農產品運來新加坡,當天就回國,有點類似現在深圳和香港的關係,每天都有人來來回回。」

除了熱帶水果,新加坡的天氣亦是全片國族寓言的線索,陳哲藝2008年入圍柏林影展競賽的短片《霧》,便已將鄰國火耕燒田導致的霧霾汙染作為敘事背景,這回的《熱帶雨》貫穿全片的滂沱大雨,同樣承載了弦外之音。

「我喜歡將天氣作為隱喻,但新加坡四季如夏,長年溫度座落在27至32度之間,每年唯一的天氣變化只有年尾的雨季,共約有四到八週的時間會密集下大雨、颳大風,這幾年氣候變遷,甚至淹水頻仍。雨是很有視覺效果和詩意的自然現象,很適合形容阿玲的心境,從另一個角度看,雨水也反映了我近年對新加坡的感受,比方說,片頭第一場戲有學校的升旗禮,但新加坡的國旗並不是在艷陽下驕傲飄揚,而在雨中顯得有些落魄,片中唯一出現的陽光,也是在結尾的馬來西亞,而不是照耀在新加坡,這些細節,新加坡人看了可能會更有感觸。」

陳哲藝旅居海外已逾十年,甚至在倫敦成家生子,對於新加坡的情感除了思鄉,也因為保持距離,有時回家時更覺得自己像是外人,進而產生不同的視野及省思。

談起星馬之間的文化差異,陳哲藝如此形容:「我覺得新加坡的社會這幾年越來越冷漠、功利,它在亞洲是非常富裕的國家,中產階級占人口比例也高,但人們只追求金錢物質,心胸變得狹窄且自私自利,少了我童年記憶中的那股溫暖。反觀鄰國馬來西亞,雖有治安動盪、貪汙腐敗的問題,但我們每到當地拍片、渡假,或和馬國朋友交流時,都會感到一股熟悉的人情味。或許是人在國外有了距離,很多人事物、社會現象,反而看得更清楚;楊德昌也曾長期留美,如果少了這段離鄉背井的經歷,他拍的電影或許就不會那麼犀利,或對台灣社會有如此透徹、冷靜的觀察和批判,我不確定自己的狀況是否也是如此,但我有類似的感受。」

談起新加坡,陳哲藝的口吻可謂「愛之深、責之切」,儘管長年遠離家鄉,他和本地電影工作者依然密切合作,也積極培育青年導演,除了自己監製的電影,近年巫俊峰《徒刑》、楊修華《幻土》、印裔導演拉加歌帕(K. Rajagopal)的《不歸路》(A Yellow Bird)等在國際影展嶄露頭角的作品,他也是讚譽有加,更對近年逐漸湧起的「新加坡新浪潮」充滿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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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期【電影特寫】
 

「我一直關心新加坡業界的發展,這幾年新加坡電影在國際影壇的表現讓我很驕傲,我們國家很小,才五百萬人,但出現了許多充滿才華的創作者,我希望這股浪潮會延續下去,並獲得政府與大眾的支持,電影是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的工業,需要整個國家一起團結,才能把它撐起來。」

新加坡政府近年確實開始扶植影視產業,《熱帶雨》除了有中國和英國友人的資金、台北市影委會450萬元台幣的小額投資,主要的預算仍來自新加坡,亦獲得新加坡電影發展司(Singapore Film Commission)的補助,談起《熱帶雨》在家鄉上映的前景,陳哲藝表示:「新加坡整體社會氛圍仍屬保守,舉辦試映時,有人私下表達片中情節可能會引起爭議,新加坡的檢查制度也比較嚴格,但幸好《熱帶雨》已經過審,拿到的分級我覺得還算理想,是18歲以上的M18,而不是更嚴格的R21限制級。」

相較於華語影壇的前輩影人,陳哲藝不僅堅守本地觀點、培養新人,其視野、觸角似乎更加國際化,游走於全球影展網絡、資金人脈的姿態,顯得駕輕就熟,目前除了自身的創作計畫,他手上待開拍的監製項目,還包括了青年導演何書銘的新加坡/韓國合拍片《Ajoomma》,以及《再見,在也不見》導演群中陳世杰的長片處女作。

縱使《熱帶雨》所呈現的新加坡地景,並非如同陳哲藝所嚮往,是榴槤飄香、陽光普照的美好國度,但在淒風冷雨的故事背後,他對人情的執著、對故鄉的依戀,依舊透著來自熱帶的溫暖,並像電影結局一般,綻放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