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瓦城》: 一場悲劇性的愛情
《再見瓦城》是今年金馬獎賽前呼聲最高的國片,描寫從緬甸偷渡到泰國的非法移民蓮青(吳可熙飾)和阿國(柯震東飾)之間的故事。編導趙德胤帶觀眾前去泰緬底層社會,柯震東和吳可熙操著緬甸語和泰語演出,雙雙入圍金馬獎。本片也榮獲金馬獎最佳影片等六項大獎提名,並入圍威尼斯影展平行單元威尼斯日競賽,這是一部劇本完整、執行度高且情感飽滿的作品,是近年國片中的傑作,也是趙德胤繼「冰毒」後,期許從獨立跨入商業的長片新作。。
長鏡頭、個人經驗、使用方言(本片是異國語言),處處看似中國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以個人經驗回應著經濟改革開放如何造成人心的騷動與扭曲。然而八年級生的趙德胤,不意在批判經濟體制,鏡頭前呈現非法移民的悲歌,底層階級的勞動和生活,這確實是個悲慘世界,但寫實之外,他拍的是一場悲劇性的愛情。
《再見瓦城》中的瓦城(Mandalay),是緬甸第二大城,人們南來北往必經之路,出外賺了錢之後,衣錦還鄉的人必會經過,意思是「榮耀之地」。片名的「再見」有兩個意思,其一意指柯震東飾演的阿國想賺夠錢就回鄉成家立業;但吳可熙飾演的蓮青則希望一路遠離家鄉去更遠更好的地方。一開始就註定沒有結果的戀情,像反方向拉扯的紗,終於崩聲而斷,留下令人驚怵的結局。
十年前陳可辛的《甜蜜蜜》,張曼玉飾演的李翹也想遠走高飛。趙德胤《再見瓦城》裡的主角沒有遠大前程的幻夢,他們必須面對更迫切艱難的生存困境,需要活下去、掙錢、換取身份。男女主角承受著巨量的體力勞動,人生的辛苦重量壓在他們臉上,他們是下層階級的移工,不是吃飯就是勞動。蓮青鋌而走險偷渡,賺用不到的錢,換看不到的身份,飽受權力和資本家的偽善和威逼,所幸柯震東所飾演同樣偷渡到泰國的少年阿國,總是適時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給她一絲安慰。
就在觀眾看著蓮青如何力爭脫貧並力保矜持自尊的同時,她也漸漸脫離阿國所能掌握的範圍。自此劇情開始急轉直下,當蓮青的出走既是生存現實,也是情感現實,而阿國再也掌控不住,他選擇玉石俱焚。最後既是性也是暴力的結局,都在導演趙德胤的精密算計中,將阿國悄悄地藏在鏡頭後,直到最後我們才赫然發現,這些悶熱潮濕不只是環境現實,也是情感現實,苦的不只是生活,還有事與願違的愛。
雖然吳可熙飾演的蓮青戲份較為吃重,事實上從第一顆鏡頭吳可熙要渡河,畫面左上角飄揚著緬甸國旗那一刻起,你就可以想像阿國的眼睛始終看著蓮青。蓮青一直是被凝視的。《再見瓦城》就在趙德胤鏡頭的凝視中,讓我們一路看見蓮青的夢想與掙扎。始終活在不安全感中,她既是祭品也是獵物。觀影至今已數週,每每都能想起阿國對蓮青的渴望,並如何一步步扭曲成巨大變形的欲望和佔有。當阿國愈靠近蓮青,他渾身的細節彷彿都要撲上她。從視線的介入,到潑在她臉上的水,那段機車載著蓮青穿梭在城市街道裡的掠影,美得像詩,特別是當他深情地為她舉起小刀,在深眸注視中為她掃撥臉上紗線的畫面,都可以感受到阿國的愛。
《再見瓦城》是個小心翼翼的作品,男女主角囚禁在工廠與荒地中宛如動物,但既是自尊也是愛,使他們崇高也使他們卑劣。導演敏銳地運用視覺符號,紗線、水、柴火、甚至毒品,物件都有情(慾),並以深藏不露的敍事節奏,直到最後驚人的反轉,才知愛與恨的積深。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從畫面到語言充滿著寫實細節的電影中, 丟出兩個非寫實鏡頭,其一是蓮青在城市援交的創傷經驗,一個是阿國在熔爐前不斷添薪,如烈火般燒灼的情慾。(並前後剪接在一起),然後兩人漸向陌路,導演以極具性衝動(libido)的驚人結尾收場。如同《冰毒》,趙德胤莽莽的創作能量絲毫未減。那亮相的刀刄.彷彿那掃過蓮青臉際的蜥蜴尾巴,瞬間具象化了,眼看欲望的從正常到異常,因愛而生憎的過程,令人惋惜。這記蠍尾突刺之所以奏效,歸功早前細節的仔細處理,意料之外的感官衝擊才如此強烈,高潮凝結在最深入一刻兩位演員的表情中。吳可熙的表演紮實可信,柯震東則厚積薄發,最後逆天翻轉,如贏得彩票捲走一切驚喜。
此外,《再見瓦城》的結局,竟讓我重新認識《冰毒》的收尾。導演顯然恪遵亞里斯多德在《詩學》立下的「悲劇」教條:「藉由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情感得到陶冶與宣洩」。就像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單車失竊記》,沒找回失竊單車的父親,走投無路只好去「偷」別人的單車,兒子在一旁看著淚流滿面。我們在那流下的眼淚中得到淨化。同樣出自《詩學》:「悲劇不是來自於宿命,而是來自於人犯了過失。」回想這部電影,貧窮只是遠因,近因就是欲望而來的犯罪,在迷狂犯罪之後,(觀眾和主角一起)安靜下來。我們因為人的過失感到恐懼,也感到憐憫。
《再見瓦城》是一場悲劇。但真正令我們(恐懼)而憐憫的,不是他們非法移民的身份,而是人犯了錯。我們都會犯錯。只是在那泪泪流出的淚水中,我們看到眼裡的恐懼、遺憾,和如果能夠在一起多美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