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情色電影的誕生:《情色小說》演員黃采儀、王可元專訪
世俗社會中,色情往往遭受忽視亦或壓抑。比方說,臺灣銀幕影像的色情再現常流於表面。雙峰的裸露,喘息的交歡,明顯的遮掩走位,背對鏡頭的抽插幅度,構築成你我習以為常的「大尺度」。這類細節更常淪為,片商新聞稿爭奪影劇版面的必要剝削。
色情理應是想像、慾望、身體、情感串連而成的活絡能量。做過愛的人都懂,乳首的吸吮、姿勢的變換、獸慾的挑逗、與羞恥共存、高潮瞬間的不顧一切,才是性愛的寫實樣態。不過,這在臺灣銀幕卻是稀世之珍。
相較虛張尺度的借位床戲,《情色小說》儼然是臺灣情慾電影的新指標。這部圍繞創作者焦慮的狂想短片,表面透過肉慾語言描繪極致的酷虐之美,實則藉由極端筆觸闡述創作的艱辛旅途。《情色小說》是臺灣電影的的異類喧嘩,是一朵光艷妖麗的情色狂花。
✭本文將有完整劇情透露,請謹慎閱讀
切身遭遇:「我的心血,根本就是一堆垃圾」
展演情色狂花的綻放,須以肉身為憑藉,俾能交互共舞。
《情色小說》講述才華耗盡的中年作家方遠儀(黃采儀飾演),請託小兒麻痺患者的王振宇(王可元飾演)擔任影子寫手。沒想到王男竟要求「做愛一次」為寫作條件,方女多方猶豫下答應。巫山雲雨過後,方女登門收件,閱讀文稿發現王男將做愛過程撰寫成小說,她遂憤恨質問並施諸暴力。王男回應,性愛過程就是一種「創作」。
影片藉由權力結構的斡旋,顛覆且翻轉年齡跨距、身障者的去性想像、男女性別既定印象。不過,性別文化的骨架下,實藏著導演林孝謙的創作恐慌,彼時《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還未上映,認為自己缺乏扛得起創作者頭銜的響亮作品,《情色小說》是低潮反射,也是奮力一搏。他於某日將故事大綱發表於臉書,說明要拍一個尺度很大、很挑戰的片,拍了可能會下地獄吧,資深演員黃采儀無懼警告,回覆「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1997 年開始從事表演工作,近年也以表演指導、表演老師身份活躍業界的黃采儀,感嘆臺灣創作環境中,以女角作為敘事主體的作品本來就少。又因年紀使然,她通常只能演母親。極富挑戰性的角色,可遇不可求。她強調演員要在每個生命階段進化,當她在臉書看見林孝謙招募演員,立即抓緊機會。
對手演員王可元來自甄選。如今 28 歲的他,此前沒有一部主角作品。非戲劇本科生,念完師大圖文傳播所跑來演戲,也上過黃采儀的表演課。他感嘆外表不夠主流有型,表演生涯載浮載沉,未來終將被市場淘汰。當他收到《情色小說》試鏡企劃,閱讀到腳本詩句:「如果愛是一場雨,平均淋濕在每個人身上,難怪每個人都千瘡百孔。」這席對白,尤其是「千瘡百孔」一詞,完美契合當下的身心靈狀態,他決心全力以赴爭取演出。他不止扮成小兒麻痺的模樣坐公車去試鏡,此前也已在家如此生活一週。林孝謙也補充,王可元是唯一一個問角色是單腳萎縮還是雙腳萎縮,是左腳還是右腳,當時導演自己都還沒有想那麼細。
對於黃采儀、王可元二人而言,《情色小說》成為漫長等待的轉捩點。
打破界線:「跟我做愛」
片中,黃采儀大方袒露雙乳,甚至褪去防護措施,全裸上陣詮釋愉虐性愛。不過,此等身體展演並非她的「第一次」,早年參加小劇場,便參與金枝演社打破身體界限的驚世駭俗之作《群蝶》。她於舞台半裸,巡迴長達三年。1999 年演出首部影像作品《與山》,在這部沈可尚執導作品中,她與一群舞台劇演員全裸演出邪教信徒。而後 2008 年參與《牆之魘》,同樣有大量床戲。對於黃來說,情慾向來不是挑戰,角色特質才是。
黃采儀由角色內在出發設定。她從年紀揣摩方遠儀,設想己身是排行榜暢銷作家,達到人生巔峰後,年華衰退滾落谷底。她形容《情色小說》發展宛如與魔鬼交易,以致著魔答應「做愛」交換「影子寫手」合約。她剖析方遠儀個性,說明她自尊心強烈,完美主義性格不允許失敗。習慣武裝自己,總站在高位階去設想。她深知在高度競爭社會中,女人會被制式限約,以至自我武裝:「把自己脆弱的東西藏在很深的裡面,不要被看到,才能像男人一樣繼續成功。」
相較黃采儀一年前便與導演討論,王可元於甄選試鏡階段才加入,方知會有許多親密觸碰。他放開心胸:「我不要預設任何東西,反而發生時完全沒有什麼。一直到現在我才回想,我做了什麼。」
針對王振宇一角的矛盾情感狀態,虐待又崎戀著方遠儀,王可元解釋:「我從生命經驗出發,用生命裡面比較遺憾、不滿足的部分去做這件事。這讓我成功建立角色。他生命一定有很多遺憾⋯⋯你必須挖你生命裡最痛的事情,你才能夠面對這個角色。」王可元一度在排戲階段卡關。當導演質問他倘若只能用性侵留下所愛,究竟該如何決定行動?他遂在腦海不斷衝擊與思考,逐步拼湊出王振宇的虐戀情慾。
表演即創作:「這是我全新的創作」
《情色小說》張力滿載,拍攝天數僅僅四天,地域更橫跨臺北至高雄。導演刻意先拍攝角色們中段的爭執,累積演員的負面情緒與能量,直至第二天拍攝情慾戲,再猛烈爆發。
王可元以「瀕死經驗」形容第一天的暴力戲。他描述當時黃采儀掐住自己脖子,絲毫不願鬆手,被逼得眼淚直流,猜想即將死去:「那個時候也沒有辦法去思考這麼多事,身體跟腦袋都在想說我要活下去,但是眼前這個女真的要把我殺了。」黃采儀一派輕鬆回應,她是在逼出王可元極限。她不能說出自己有在拿捏保護王可元,以確保彼此深陷角色狀態。當時導演冷血觀看監視螢幕不斷大喊:「Keep Roll,不准卡!黃采儀,殺了他!」果真逼出王可元極限,脹紅的臉、爆青筋的脖子,是用生命做出的詮釋。
劇情末段,方遠儀再度登門拜訪以性換稿,王振宇一抹微笑迎接,令觀眾印象深刻。王可元分享:「拍到那邊已經滿後面,我覺得那個東西在我身體裡面已經很立體。我記得導演沒有給我太多的指示,他就是請我做件事,我就有用角色去笑,就發現一切都對了。然後那個時候也沒有特別調什麼。」
替身是此次情慾戲的一大難題。實際拍攝前,兩位演員便與小兒麻痺患者阿忠老師(鄭志忠)緊密演練及田野調查,了解身障者做愛細節,調整劇本中的做愛體位。為忠實呈現小兒麻痹患者身形,藉由特效將王可元的頭部,結合阿忠老師的身體。王可元必須配合定點,固定住部位不能移動,同時保有角色情緒。黃采儀則是全部床戲都得演兩次,先跟阿忠老師一次,再和王可元做一次,確保特效能夠銜接。
聲音表演,是《情色小說》最容易被觀眾忽略的細節。兩位演員分別錄製一天,以25分鐘長的短片來說十分罕見。他們嘗試各種輕音、重音、停頓、斷句、左右聲道以及情緒層次,詮釋性愛過程中的枕邊耳語。為了凸顯結局的「幻想」,後製僅在方遠儀獨白中加入迴響(reverb)強調真實空間感,區別出王振宇一角的「虛」。
儘管《情色小說》劇本核心圍繞在創作,但實際在影視領域上,演員表演往往不被認為是「創作」。多數編導會有既定想法,央求演員依照指令方向執行,《情色小說》讓演員參與劇本討論,交付更大主導性。黃采儀以劇中台詞「我很開心,妳終於開始創作」舉例,她明白王振宇瀕死前說的一席話是愛。她認為這段關係與劇組創作極為類似:「(《情色小說》)就是一個共同創作的東西。這個作品是一起完成,這件事情其實不是每個演員都碰得到的。」
一部情色電影的誕生:「無可言喻的高潮」
《情色小說》打破許多臺灣電影的身體界線,表演過程中恣意抓奶舔乳。許多韓國電影的情慾戲都有此等戲碼,但在臺灣實為罕見。如何突破華人陳舊保守的價值觀?王可元回應:「假如做愛的人會做這些動作,它就是一個寫實的生活。」
《情色小說》的情慾體位,編劇呂安弦早有編寫。試鏡時,兩位演員便與導演設定好底線是防護不露。不料,長達 14 小時的情慾戲拍攝過程中大量流汗,使得防護頻頻脫落。這時黃采儀主動表示,那她不做防護,順利於時限內完成設定的體位動作。
影片故事結合文字情慾創作,片中獨白出現大量色情字眼,例如「陰戶、陰莖、幫我吹」等等。這些字詞在臺灣銀幕對白十分罕見,演員究竟該如何詮釋?王可元回答:「我是把這件事投射到我的渴望裡面,那個東西就會變成很自然。你不要特別想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字的話,而是把它當作渴望去轉換。」
實踐皮繩愉虐是《情色小說》的情慾特色。角色在短短片長內,嘗試了綑綁、制約、口球、窒息式性愛等方式。BDSM是你情我願的前提,更是極致感官的衝突。主奴雙方,透過契約締結過程,嘗試扮演、拓展各式情慾。
除了性愛與皮繩愉虐外,片中男女主角各自安排一場自慰戲。自慰是最接近性幻想的實踐,透過想像與文字轉化,成就出另一種高潮。文本安排中,王振宇的自慰是一種目的完成,他讓方遠儀變得完整,聽著對方聲音打手槍是自我榮耀成就。王可元在排戲時主動提議邊自慰邊舔筆,暗示著作家工具的化身隱喻;至於方遠儀那場自慰,則是一種「恥感」。這份恥感來自於矛盾心態,討厭的東西卻令自己得到性高潮。影片刻意把場景設定為戶外,讓黃采儀藉由可能曝光被發現的羞恥,去強化這份「恥感」。
昇華至議題層面討論,《情色小說》彰顯出身障者的情慾樣態與需求。黃采儀分享與阿忠排練性愛體位過程中,她第一次直觀感受:「他真的壓在你身上,你就感覺到那個重量,他的腳真的垂在那裡。那是一個很大的感官震撼。」進而引發她反思:「身障者情慾為什麼不能講?現在不是有手天使嗎?對,這沒有被承認啊。我意思是在法律沒有被承認。所以他們會有很多限制,不是嗎?這東西為什麼不能,明明就是存在的啊。」
榮耀之後,繼續前進:「屬於我們的情色小說」
儘管文本聚焦在抒發創作抑鬱,電影完成之後,則是演員創作後的榮耀肯定。
在 2019 年台北電影節改制之下,演員入圍名單的公開,成為短片表演者的現身曙光。《情色小說》強勢入圍最佳女主角與最佳新演員。此篇專訪時間早在頒獎典禮前,雖然最終賽果鍛羽而歸,黃采儀與王可元在採訪時皆吐露他們的入圍心聲:
王可元誠懇說著自己不夠主流,他明白星途難走,每一次演戲,都被否定跟摧毀。感謝藉由《情色小說》,他多了一點點自信。原來他這樣的人能夠走到這裡。台北電影獎的入圍名單公布,他終於放寬心看待自己,他是一位實實切切、抬頭挺胸的演員。
黃采儀先是笑開懷回應:「如果我上台,我第一句話會是,我走了好久終於走到這,哈哈哈⋯⋯」接著她轉念長述:「我自己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是大器晚成那種⋯⋯環境是這樣的時候。還是非常希望可以被看見⋯⋯四十幾歲、五十幾歲的演員,其實是最成熟的、最好看的演員,可是台灣用這些演員演一些很邊緣的戲,很可惜。」
儘管有些感慨喪氣,黃采儀微笑堅定地強調:「我最想演的就是電影⋯⋯我還是在線上,沒有放棄。」■
.圖/林孝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