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劇信仰的捍衛者──訪《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導演林孝謙、編劇呂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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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09
  • 採訪
    陳宏瑋
    謝佳錦
  • 陳宏瑋

日前於韓國釜山影展首映,感動 5,000 名現場觀眾的臺灣電影《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11 月底於臺灣院線上映。面對好萊塢電影夾擊毫不遜色甚有過之,票房表現亮眼,九天迅速破億,成為今年第三部破億國片。翻拍自 2009 年的同名韓國電影,如今售出包括韓國在內的多國版權,商業成就斐然。本片由《街角的小王子》、《五星級魚干女》林孝謙導演執導,攜手長期搭檔呂安弦共同編劇,將文本移植在地化,以淚水轉化感動,在銀幕譜寫出大受歡迎的浪漫情懷。

拍攝緣起:留下真心感動的

《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以下簡稱《悲傷》)描述張哲凱(又名 K,劉以豪飾)與宋媛媛(又名 Cream,陳意涵飾)自高中起相依為命,因為都失去親人。無奈相伴相愛卻無法相戀,張哲凱長年患有白血症,抗拒許下長相廝守的承諾,畏懼進一步與媛媛交往。他決定在離世前替摯愛尋覓理想的結婚對象,再獨自遠走高飛。

臺版《悲傷》的計畫啟動,來自於 mm2 Asia 集團總裁洪偉才。他邀請林孝謙與呂安弦觀看韓版《悲傷》,再詢問翻拍意願。兩人當晚「哭得像豬頭一樣」,隨即接下。原以為執行翻拍,創意將受限,呂安弦訝異:「韓方沒有提出什麼特別的要求」,僅需繳交最終版本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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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林孝謙(左)與長期合作的編劇搭檔呂安弦(圖/傳影互動提供)

儘管已累積數部長片經歷,這是雙人組合首次嘗試翻拍。談起「翻拍」,林孝謙暢談 2006 年參與釜山影展的亞洲電影學院(Asian Film Academy)的經驗。當年校長是資深韓國導演林權澤,有一堂課要學員分組翻拍一個作品片段,內容描述一對情侶在餐廳外分手。林權澤要全體學員搭遊覽車去餐廳,什麼都不准帶,本以為要現場即興創作,沒想到他要大家安靜坐下,享受最傳統的韓國料理。等大夥吃完,對所有人說:「拍片的人每天汲汲營營,但是真的要拍出好電影,要真實地體會人生。你還記得你上一頓飯的滋味嗎?如果你不記得,那麼你要怎麼真實再現?」接著才帶學員看要翻拍的片段。

這頓飯的當下味道、酸甜苦辣,影響至深。翻拍繫於初心,源於生命經驗,林孝謙特別囑咐《悲傷》演員靠近真實情緒,觀眾才能感同身受。「很多人看《悲傷》時忍不住掉淚,其實不只是因為配樂讓你哭,也不只是台詞讓你哭。而是因為配樂讓你卸下武裝,台詞讓你憶起當下,再加上演員真實的呈現把你帶回了瞬間,讓你體會到了被愛的感覺,以及曾經義無反顧深深愛一個人的感覺。」

正因如此,即便韓版《悲傷》屬於當年盛行的「絕症系愛情題材」,他也不擔心九年後翻拍會過時。而且「就算現在看,也很少會看到故事在一開始告訴你男主角已經生病。」林孝謙進一步分享就讀外文系時,他接觸大量莎劇,其中非常多重病或殉情橋段,這毋寧是流傳久遠的文學傳統,不是限於特定時代的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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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研習舞台劇課程,亦帶來影響。他強調美國劇作家地位崇高:「劇本一個字都不能改,一個字都不能動,就是要百分之百去詮釋它。」遵循訓練規範,如果真心喜歡一部作品,就不大幅更動。翻拍《悲傷》時曾自問:「是不是真心喜歡這個故事,要我就做,不要就不做。」他也請呂安弦根據自己的感覺來做改編:「我不相信或者不能感動我的,我就不要放。我跟安弦會鎖定這個核心價值,偏離的劇情,我們就都不要。」

改編取捨:無條件的愛、配角的擴寫

電影成品與劇本往往有落差,林孝謙與呂安弦在網路意外發現未放入韓版《悲傷》的橋段與剪入 MV 版的素材。包括 Cream 懷上牙醫的孩子、在浴缸割腕自殺、牙醫發現後趕緊送醫卻為時已晚、骨灰罐旁擺放娃娃鞋憑弔死嬰等等⋯⋯這些重度煽情的「芭樂」情節令兩人驚嘆,不懂韓文無從考究劇本,也未追探韓版取捨原委。他們回想初衷:「拍這部片的最主要目的,並不是讓大家去哭,是可以感受到一個無條件的愛」,決意刪除太狗血的情節。

針對整體表演,呂安弦表明韓版有一缺點:配角過於扁平以致忽略。倘若觀眾對男女主角缺乏認同,沒有適當配角轉移將無法投射。改編最大的挑戰,落在人物性格設定擴寫。他解釋:「韓版沒有明顯發展,但是我看到每個角色的愛情觀都不一樣。如何將不一樣的人物特性放在故事產生火花,我覺得挑戰這件事情是非常有趣。」於是臺版小貓女的戲份大幅提升,由鬼鬼吳映潔飾演的 Bonnie,恣意追尋渴望、「活出自我」,明顯對照著男女主角。

即使身為「配角」,也有自己的主體性與角色發展。比方說,觀眾可以仔細觀察,Bonnie 在拍攝 MV 現場得知真相後,刻意收斂先前胡鬧個性,改逗弄牙醫。禾浩辰飾演的阿邦,在知情後不若先前浮動,眼神經常落在張哲凱的身上。最明顯的一場戲莫過於結婚片段,所有配角目視新人進場的神情是凝重而非喜悅的,他們明瞭主角企圖,知悉自身無能為力,只能選擇沉默旁觀。呂安弦說:「這就是慢慢鋪哏。讓角色不會這麼無聊。不然他們演的時候就會很丑角,很可憐。」

韓版《悲傷》的開場歌手是韓國大叔李承哲,為何臺版轉為女性歌手 A-Lin?林孝謙解釋:「歌手應該是女聲,我覺得才會有一個呼應的感覺。因為這首歌就是媛媛的心聲。」劇中 Cream 所寫的〈有一種悲傷〉,歌詞訴說她的情意,她堅持讓 K 錄 Demo 帶,以永世留存 K 的聲音。此一情節安排,也呼應從韓版 2009 年到臺版 2018 年的時代背景變化:臺版設定時間是 2014 到 2015 年,恰好是臺灣流行音樂實體轉數位的分水嶺,唱片銷售量極速萎縮,數位音樂倏地崛起;K 的肉身死亡,同時是這則故事的精神面,被講述與傳唱的開始。

雨霧的視覺定調 「擠」與「舊」的空間感

本片攝影指導是來自香港的關本良,曾為關錦鵬、許鞍華、王家衞等名導掌鏡。談起這段緣份,林孝謙充滿敬意,久仰老師大名可惜不曾合作,恰巧《悲傷》製片與關本良合作過《我的蛋男情人》,牽線詢問。製片提醒:「老師接東西不是看價錢,他看的是跟你有沒有合得來。這可能要聊聊。」林孝謙心情忐忑,「很像學生交作業給老師」,準備作品集與關本良見面。老師返港觀看作品後,拍板允諾。究竟是因為看了哪部片促成?原以為是本格煽情的《與愛別離》,關本良竟回《五星級魚干女》:「你這個人好有趣,我想知道你的腦袋在想什麼。」原來關本良曾在《渺渺》拍過柯佳嬿,昔日合作的清新演員何以蛻變為瘋癲狂女,令他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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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氣氛圖,居家空間以老舊物件為主,如左側的廢棄魚缸;後方可見洞洞磚牆面(圖/美術指導姚國禎提供)

作為攝影指導,關本良會請燈光師將現場燈位圖預先準備,與攝影師定時討論拍攝鏡頭與光影安排。更在閱讀劇本後設計氣象細節,呂安弦說:「他覺得男女主角談戀愛的天氣要是雨天。這兩個人在談戀愛,表面上看起來很開心,但是背後都隱藏了一段故事。」於是,《悲傷》在窗戶與鏡面上增添霧氣,營造夢幻視覺。其嚴謹態度,製片常戲稱關本良與燈光的會議是「關本補習班」,林孝謙也說經過這次合作,「好像在短時間內,增加攝影功力一甲子。」

住宅空間的擁擠感,是美術指導姚國禎的點子。K 與 Cream 的家,是 K 的父母留下的,室內堆疊大量老舊物件,如老唱片、CD、DVD 和廢棄魚缸。姚國禎藉此暗示這些殘留物是「堆積在生命裡的遺憾」。兩人從斷捨離不去而積疊四立的回憶遺骸中,孕育出愛情,一度整理這個空間,建立自己的世界,最後又在此辭世。依此概念,他希望視覺是「擠」的,盡量把空間塞滿凝聚。

色盤上,姚國禎刻意與英文片名《More Than Blue》背道而馳,拒用藍色改選綠色。一來,他認為在臺灣的視覺中,綠色最能縫合室內與室外,可以統一整體色調。二來,綠色有一股病氣與包容,特別像 K。因此,家居空間除了水泥系的冷調,更添上綠色系去呼應角色性格。劇中有一幕 K 坐在洗衣機旁哀怨,走道兩側的磁磚即是綠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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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氣氛圖,K的房間以綠色系為主(圖/美術指導姚國禎提供)

林孝謙更分享了美術組的「噩夢」:洞洞磚。K 與 Cream 的家由陽明山的廢棄美軍宿舍改建,當攝影機拍到兩人進出家門口或待在客廳時,經常可見後方有一面充滿洞的外牆,造型類似臺大知名建物「洞洞館」,光線自外灑入,格外有層次。事實上,原本的美軍宿舍沒有這道牆,這是姚國禎設計的,以保麗龍製成。而且整面牆是可以拆卸移動的,配合拍攝機位與打光角度不斷調整。麻煩的是,每次拆裝不是五分鐘,要耗費近一個半小時,還得重新上色做質感,搞得美術組人仰馬翻。怨念累積至殺青才解脫,美術組當場撞破洞洞磚,林孝謙笑說:「他們恨透那個保麗龍!」

單純真心的紅花主角

 愛情通俗劇要擄獲觀眾的心,除了劇本情節、視覺感官,關鍵還在於演員。關於選角,林孝謙談到「相信」。《悲傷》男女主角的純粹愛情,可能是人們嚮往或吸引的,可是並不普世,甚至有點偏激、不正常。「『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永遠愛你的人』,這一點如果沒有立住,觀眾不容易買單。」林孝謙強調。因此選角除了考量演技,還要具備「本質」。為了觀察本質,導演要求所有演員無論經驗多寡都要試戲。曾有許多厲害演員展現精湛演技,可惜沒有感覺而落選。呂安弦補充:「會覺得他們好像沒有相信這個角色。」

多方配對實驗後,劉以豪與陳意涵脫穎而出。林孝謙強調這來自直覺,劉以豪由內而外的單純,有辦法令觀眾相信他會默默為一個人付出。導演激動闡述:「劉以豪這個角色,如果不是他(本身讓人相信)天性善良跟為別人付出的話,別人演大家就會覺得去死好了。」陳意涵亦然,導演認為她有很強的感染力,「陳意涵是非常真心的人。當她含淚汪汪看著你的時候,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被原諒。如果不是她(演),別人就會想要掐死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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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劉以豪擁有單純的本質,但演繹技巧仍有未逮。「以豪不是天才,但他絕對是最努力的地才。」林孝謙說。劉以豪自知不足,拍攝前期努力揣摩重症病患,去醫院觀察、不與人交談、拼命自閉、放棄露營等戶外活動,讓自己比悲傷更悲傷⋯⋯入戲太深到好像一個真的生病的人。導演這才發現不妙,改用精油為他建立角色連結,一旦聞到這種西藏山上的特殊香味就成為 K,拍完再用另一種精油幫他做回自己,避免長時間沾染病氣。

對於生病的狀態,林孝謙有切身體會。他曾被診斷大腸癌第二期開刀住院,當時還不到 30 歲,至今留有一條 40 公分的疤。儘管病情不盡相同,林孝謙是有機會康復的,而 K 是無望的,且與病霾長期相處 10 多年,可是這個經驗成為他判斷角色的 check point(檢查點):「你演的是真是假,我一看就知道」,因為「我有過那個脆弱的感覺。」劉以豪在病床上泣不成聲的那幕,導演格外有感,「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開刀一醒來看到家人就馬上哭了。怎麼可能會跟你講這麼多。」這場情緒濃厚、徹底釋放的戲,導演盛讚:「劉以豪演得很好,會覺得跟以前的他好像有點不一樣。他還滿爭氣的。」

相較劉以豪的全程高壓,在換場、佈燈時總被導演抓去一旁練習;陳意涵則是游刃有餘的天才級前輩。呂安弦說:「陳意涵太收放自如了,我們沒有什麼在管她。只要表演淂很精彩,我就覺得都可以啊。」她在訪談中曾用「走心」描述自己,她能完全進入角色,自然而然地哭泣。林孝謙舉婚禮戲為例,他要求陳意涵被劉以豪牽著走入禮堂時,要開始眼框泛淚,等到劉以豪轉身後,才能從右眼落下淚滴。如此高難度的要求,陳意涵一次 OK,讓關本良說這太厲害了,根本不是人。這時,陳意涵伸出右手,跟我們說她在上面裝了一個流淚機器,只要按了就會哭。然後大笑跑開,留下現場傻眼的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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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男「浪」女的綠葉配角

成全男女主角的致死不渝的愛,牙醫楊祐賢是《悲傷》中引起最多話題的角色。基於他將迎娶女主角,只要沒有拿捏好,容易淪為眾矢之的。為何請張書豪演出?林孝謙解釋,「必須把她(宋媛媛)嫁給一個連張哲凱都喜歡的人。」呂安弦補充:「他必須成熟,這一切才會表現出真實。如果他不斷地耍帥,就會只是有錢而已。」在此設定要求下,張書豪勝出。

不過楊祐賢周旋雙姝,在酒吧那場吻戲,張書豪起先擔心自己太「渣」。導演反倒告訴他:「愛情裡沒有渣男,只有那個不願離開的自己。」他要張書豪轉換身份思考,如果他今天是媛媛或女性觀眾,在情緒很低落時,能夠給她陪伴的才是一個溫暖的人。了解後,張書豪放心一吻。

然而楊祐賢一角的話題不只是「渣」,更在於觀眾認定,他是全劇最「衰」的高級工具人。除了當男女主角的戀曲分母,還上演兩頭空的愛情鬧劇。呂安弦說:「表面上,大家覺得他是最衰的人,但我覺得他是最幸福的那個人。如果他沒有經歷過這一切就跟 Cindy 結婚。那他的下場會是什麼?」林孝謙笑著說,這段關係讓乖乖牌牙醫學會情為何物:「沒有一次成長是不需要經歷過痛苦的。我對他的設定就是他小時候沒有長過麻疹,長大才長麻疹。」

反觀楊祐賢的未婚妻 Cindy(陳庭妮飾),則呈現另一種愛情樣態。韓版裡的 Cindy 戲份較少,可是林孝謙覺得她很有趣,「一出來就打人家巴掌」,因而在臺版裡打得更用力、更剽悍。為了強化敢愛敢恨的形象,導演提供陳庭妮兩名參考人物:美國知名自拍攝影師 Cindy Sherman、患有腦性麻痺的中國詩人余秀華(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的拍攝對象)。她要庭妮學習 Sherman 無懼世界的態度,閱讀余秀華的詩集,感受其奇特的愛慾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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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迥異的愛情觀念

 若將《悲傷》拉至文化價值觀層次討論,文本仍聚焦在人類普世驅力:愛。愛是股神祕又強大的力量。人類無法拒愛,期盼與他人聯繫排解孤寂。愛情是股性驅力,驅使人類建立起專偶制度。既然是制度,自然生成其信仰的價值觀。誠如導演所言:「這個戲的好處是大家會討論很多東西。它不是很標準的價值觀,是一個蠻好的辯證。」於是,觀眾可以認同而落淚,亦可抗拒嗤之以鼻。

雙方的抗辯,在劇本發想階段亦曾上演。編導爭論的是:到底要不要讓 K 跟 Cream 10 年同居卻沒有做愛?韓版沒有明講,是以 Cream 對身體接觸的抗拒,暗示她沒有跟任何人發生關係。林孝謙認為韓版太閃躲了,所以臺版原來設定他們做過。但依此設定下去走,如果 Cream 真的跟 K 發生過關係,後來 Cream 又去跟牙醫交往結婚,K 也去找 Cindy,純愛焦點可能轉移。導演游移不定,甚至請團隊投票表決,結果五五波。直到 mm2 老闆表明他不希望發生關係,這樣男女主角就不純粹了。導演相信他的直覺,因為「純粹」是這部片要講的。

抗性而生的純粹,甚至與角色的愛情觀產生參照。Cindy 為了創作、為了愛情、為了挽留關係,可以用身體作為籌碼;Cream 則完全不是這樣。呂安弦進一步闡述:從牙醫的角度來看,他會覺得不知 Cindy 何時會再背叛,而對於媛媛他會想,「我不是因為媛媛跟我做,才決定要跟她在一起,而是因為她可能給我一段『我想像中的愛情』」,即使這是一個沒有觸碰過的虛幻。

更進一步來看牙醫的角色,編劇認為他是「眼裡容不下一顆沙的人」,與其說愛情堅定,不如說傳統保守,規範自己,也要求女方完美,好像他比較愛自己,只想做好乖乖牌。這也拉出 K 與牙醫的差異,雖然他們都盡力對女主角好,可是對 Cream 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你在楊祐賢的面前不能犯錯,可是你可以在 K 的面前捏腳、一起吃泡麵(等等『不健康』行為),K 是你可以跟他冬天吃冰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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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劇信仰的捍衛者

 出道至今老被冠上「療癒系導演」,對此稱號有何感覺?林孝謙回,感覺也還好。一旁的呂安弦開玩笑,那就是「電影界的梁靜茹!」,林孝謙大笑回應:「可是她都不會得金曲獎!」(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也是很喜歡她的。」)

獎項於他是次要,與觀眾交心更重要,林孝謙提起亞洲電影學院的另一回憶。當時有兩位隨班授課的電影工作者,各自放了他們參與的作品,一位是「藝術掛」哈薩克導演 Darezhan Omirbayev 執導的《The Road》(2001),林孝謙覺得很悶難入口;另一位是日本攝影師高間賢治拍攝的可愛通俗劇,學員們看完熱烈鼓掌。沒想到 Darezhan Omirbayev 發出輕視評語:「Just a melodrama.」(就只是一部通俗劇)林孝謙詫異:「原來通俗劇在你眼中是這種定位。可是觀眾看完你那片要跟你討論什麼?那個村莊裡面的雞?」他在筆記本裡寫下:我要拍自己真的想要拍的東西,我才可以很誠實地面對觀眾。

「好像命中注定,跑不太掉。想要蓋高尚也難。變不成畢贛,不是畢贛就不能當畢贛。」與其硬去扮演鶴立雞群、曲高和寡的所謂「藝術掛」,林孝謙選擇做自己喜歡、也想做的——與普羅觀眾溝通。更何況,要做出非常成功的通俗劇,每個情節要讓觀眾跟著你笑、跟著你哭、跟著你參與,其實並不容易。

呂安弦指出,林孝謙的骨子裡有喜劇魂,類似《五星級魚干女》那種很ㄎㄧㄤ的,因而迸出比韓版更瘋的貓女 Bonnie、開場錄音室內的怪歌歌詞等瘋狂設計。「笑淚交織」的佈局,是林孝謙的本心,也是思考下的結果:「我覺得你前面笑一笑,後面才能哭;如果前面一直哭,一直很憂鬱,後面那個哭就只是一個釋放。人生不太是這樣。」事實上,原本拍攝的喜劇部分比現在看到的更多,因為做了很多觀眾測試,觀眾困惑「我不是來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嗎?」為什麼前面笑成這樣?林孝謙表示:「他們不知道可以笑,會 confuse(疑惑),衝突要笑不能笑,然後懷疑『這真的是笑點嗎?』所以我只留下那種一定會笑的。其實超多很歡樂的都剪掉了,掰掰,再見!」

大笑之後的潰堤淚水,興許就是一種觀眾切身感受到的「療癒」吧。所謂「療癒」及背後的溫暖、喜感,可能都源於導演的人格特質。可是呂安弦也覺得沒有那麼一定,人會一直變的,「也許他 50 歲就變畢贛了!」,幽了創作夥伴一默。今年兩人拍攝的「高雄拍」短片作品《情色小說》,就徹底拋掉「療癒」、「純愛」標籤,是一部充滿暴力、愛慾、SM 的禁忌情色電影,展現林孝謙自言「很不一樣、變態的一面」。他說:「很多東西我們會慢慢長進去,每個練習都是一個過程。」除了駕輕就熟的通俗劇,林孝謙與呂安弦這對創作組合,還有更多面向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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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林孝謙(左)與編劇呂安弦(圖/傳影互動提供)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2021年完成首部劇本《金魚缸小姐》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翌年編劇策劃作品《我的媽媽是網友》再獲短片輔導金。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2022年金穗獎影評人推薦獎評審。最近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