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台式魚干女一起過五星級人生
專訪導演林孝謙、編劇呂安弦
魚干女,幾年前在日本出現的一種社會現象產物,指的是工作能力強的年輕職場女性,但回到家後慵懶閑散、不修邊幅,對於談戀愛、社交活動也覺得麻煩。
這回場景轉到台灣北投,擅長清新純愛小品的導演林孝謙把魚干女現象變成一個日式溫泉旅館內發生的瘋狂喜劇。在《五星級魚干女》中,柯佳嬿飾演一位房間亂糟糟、每天打電動、成天幻想去美國留學的ㄎㄧㄤ妹芳如,家裡由阿嬤經營自日據時代傳下來的溫泉旅館。某天禍從天降,阿嬤意外受傷,當慣了啃老族的芳如為了幫助阿嬤並賺取出國旅費,只好開下海當起老闆娘賣力招攬生意,卻發現旅館欠了銀行大筆金錢而面臨倒閉危機。芳如與旅館櫃姐阿好姨(呂雪鳳飾)、突然跑來打工換宿的美國傻大哥Allen(周厚安飾)、身懷絕技的主廚權叔(蔡明修飾),開始共同攜手展開搶救旅館大作戰,也開啟了祖孫兩代的兩段跨國愛情。
本片也是導演林孝謙、編劇呂安弦對喜劇類型片的一次大膽嘗試,融合了日本喜劇電影大師三谷幸喜的奇幻、朱延平的大眾通俗與周星馳的無厘頭,又充滿混雜了日語、英文、閩南語的搞笑對白,在表演、剪輯節奏上張弛有度,歡笑又不失溫馨。
林孝謙、呂安弦的合作始於2010年《街角的小王子》,清新風格與純愛類型讓大陸的投資公司星美影業找上門,拍攝了在雲南茶莊發生的浪漫愛情故事《回到愛開始的地方》,是台灣新生代導演當中擁有豐富合拍經驗的導演。脫胎自「台北捷運愛情系列電影」並擴展成院線上映長片,林孝謙也隨著《五星級魚干女》的製作、剪輯一起成長,變得更加洗鍊成熟。以下是與導演林孝謙、編劇呂安弦的專訪。
兩位從《街角的小王子》就開始合作至今,兩位合作有什麼特別的默契?呂安弦是學視覺傳播,為什麼後來開始做編劇工作?
呂安弦:一開始拍《街角的小王子》時我是實習,當時負責照顧貓咪。後來林孝謙寫了《與愛別離》(原名「青鳥與蝶」)的劇本,投了高雄市政府、新聞局HD高畫質的補助案。有一次我偶然把劇本拿來看,覺得很有趣,問他願不願意讓我嘗試幫忙改寫。我先寫了一個版本,他還蠻喜歡的。
林孝謙:拍完《街角的小王子》後我想嘗試不同的類型,雖然大家覺得《街角的小王子》很清淡抒情,但角色的性格比較扁平,我希望讓故事更獨特、有戲劇性。我們想做通俗劇(melodrama),裡面再加入一些辯證,反映當下的情感關係,跟現在的社會做連結。《與愛別離》本來只著重姊妹之間的故事,安弦改寫了之後集中在父母那一代,也做了互換小孩的瘋狂決定,是比較大的戲劇轉折,變得比較特別。這個劇本入圍了金鐘獎,才開始有劇本上的合作。
呂安弦:我本來是做剪接的,是在偶然的情況下開始寫劇本,寫著寫著就回不去了。其實也是因為剪接、動畫、特效做得很膩,如果我要繼續精進技術,可能必須要去上班。學剪接對劇本的幫助是我自己寫劇本時會先剪接一遍,如果我覺得這場戲在剪接台上一定會被剪掉,我就不會寫。後來開始擔任副導,因為我比較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會幫他在現場跟工作人員溝通。
圖:導演林孝謙(左)、編劇呂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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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的前作《回到愛開始的地方》是在中國大陸取景拍攝,也與當地的劇組、演員合作,請先談一下這個合拍經驗。
林孝謙:之前的案子很特別,片名叫《回到愛開始的地方》,是星美影業投資的。星美影業是大陸唯一比較重視文藝片的公司,比如《武俠》、《晚秋》是他們出品的。星美在大陸有連鎖戲院,也會投資新導演。他們想開發文藝類型片,剛好看到《街角的小王子》,於是找我去拍純愛片。
我一開始其實有點抗拒,因為我們收到劇本後覺得很奇怪,有五、六頁都在描述茶葉,感覺很置入,後來才知道這是雲南市政府與星美影業合作的案子,希望透國電影發展當地觀光。我跟安弦覺得不是很適合,希望重改劇本,因為比如《海角七號》從來沒有說屏東有多美,而是透過愛情故事包裝,讓觀眾自然而然想去到那裡。我們後來把劇本做成雲南版的《情書》,拍完後他們還蠻滿意的,剪接師還說可以剪成大陸版的《心動》,觀眾反映和票房也不錯。
這對我和安弦來說是很好的學習,因為涉及比較大的製作,每一組都有一百多個工作人員,他們的分工比較細、專業,接近好萊塢,但壞處是一件事情只有一個人做,例如組軌道的人只負責軌道,其他工作與他無關。我們跟另外一位大陸編劇的合作方式使用了黑澤明在《複眼的映象》中提到的方法,就是三個人一起想一場戲,想的最好的人主筆,其他人負責改台詞。三個人集體創作,也可以接大陸的地氣。為了寫劇本,我們還在雲南瀾滄拉祜族的村寨居住、採風。男女主角仔仔(周渝民)、劉詩詩對劇本的要求也很嚴謹,幸好最後反應不錯,大陸的戲院到現在還有少量的放映,滿座率也有八成,變成純愛類型片的cult film。
有了雲南的經驗,這次回來做新北投的台北捷運系列,就會比較有把握。我想嘗試不同類型,於是想拍一個瘋狂喜劇。《五星級魚干女》也有一些純愛的影子,例如奶奶跟山田先生之間的愛情故事,所以柯佳嬿一開始接到劇本時,她不知道會演得這麼瘋狂,還以為是個溫馨勵志的故事,就這樣被騙了(笑)。
劇本雖然有很多設定好的笑點,但有些部分還是要靠現場即興或演員發揮,如何跟演員溝通?
林孝謙:其實原本劇本蠻乖的,對白主要是安弦寫,還有日文的指導老師,但芳如原本在劇本裡的設定英文比較好,跟佳嬿討論後才下修成比較爛的英文,有些笑點比如「20個百,30個千」是柯佳嬿自己加的。
呂安弦:有些動作像跪送早餐是她自己加的,我原本覺得她要去美國留學,英文應該要好一點。但柯佳嬿說:芳如就是一個ㄎㄧㄤ妹,不會講英文還要硬講,她演給我們看後,我們有被說服。
林孝謙:柯佳嬿一開始有點不知道搞笑的程度在哪裡,我給的一些參考例如三谷幸喜的喜劇、上野樹里演的野田妹,她一開始會懷疑,真的要演這麼誇張嗎?拍戲時我先給她看淑芳阿姨和蔡爸前面在醫院的那場戲,她就知道要用哪種風格呈現。片中打電動、用不求人抓癢的設定都是柯佳嬿後來自己加的;美術方面也幫了很大的忙,旅館、芳如的房間搭建完成後,她要在裡面怎麼玩、生活,就會產生互動和情感。
圖:《五星級魚干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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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溫泉旅館看起來非常像日本,搭景時是怎麼考慮的?會擔心觀眾覺得看起來不像台灣嗎?
林孝謙:我想要有點奇幻的風格,讓人看了覺得很夢幻、很想去,但一定要有歷史的軌跡。美術上大概分成五個階段,從日本時代阿嬤年輕時,到阿嬤腳受傷、芳如開始接管後,還有Allen來旅館前後、發現小提琴前後,美術的風格都有一些變化,在壁紙、擺設上做些改變,讓視覺有一點不同。
故事設定這間溫泉旅館是從日本時代奶奶流傳下來的,北投的吟松閣有類似的結構,另外溫泉博物館是以前給日本皇軍神風特攻隊出征前泡湯、享樂的地方,但裡面的浴池、擺設太過華麗,後來我們決定自己搭建。
旅館場景在八里的八仙樂園搭建,之前連續劇《熱海戀歌》搭建的場景拆掉後剩下空屋,我們再把其他的擺設做出來,省了一些製作費。
瘋狂喜劇過去很少有比較成功的案例,要掌握得當相當困難,比如在故事、題材上您們是怎麼考慮的?參考了哪些做法?
呂安弦:雖然我們一開始就參考三谷幸喜,但因為平常很常看喜劇片,會受到潛移默化,比如宮藤官九郎就很喜歡玩屎尿、打人的梗。
林孝謙:美國的肢體喜劇、語言笑話也有參考,另外周星馳、朱延平也有參考。比如權叔在眼皮上貼眼睛就是來自朱延平,很多喜劇的影響都有放進來,只是我選擇更浮誇的表現方式,但也會擔心觀眾會覺得太誇張而不買單。
關於喜劇類型,電影中有浪漫喜劇、神經性喜劇,但這次我們有個設定是想做鬧劇(Farce),這種鬧劇是很獨特的類型,因為不被認可,它像是雜耍、馬戲團才會出現的類型,但其實很庶民。台灣很少人在做這種東西,我認為要讓鬧劇成立,關鍵還是情節,讓事件像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發生,就是所謂的佳構劇(well-made play)。佳構劇用在很多好萊塢電影中,一般認為它最能滿足觀眾,但用佳構劇的情節配上鬧劇的表現方法是比較少見的。
我覺得喜劇最困難的地方在於,即使你演得很開心,但觀眾根本就不想笑,要讓觀眾相信這個角色很困難。所以我們花最多時間的地方,反而是讓柯佳嬿相信芳如這個角色,而且她演的芳如很可愛。導戲時,我前一天不會告訴演員明天的戲要怎麼演,否則演員可能會一直準備,如果一個鏡頭拍到兩次以上,就會看起來很假,在現場需要用很多技巧騙他們。我要的是演員當下最直接的反應,觀眾也會覺得很真實。比如後面有場戲是Allen衝來大喊「山田先生!」除了阿嬤,其他人不知道他會衝出來,所以當下的反應都是真的。
一開始雪鳳姊很懷疑:「真的可以這麼瘋嗎?」她也加了很多黃色笑話的台詞,大家也會慢慢抓到默契。柯佳嬿有一場戲是邊講邊哭旅館不要賣,那場戲我們都不知道她會真的哭,她演到一半,眼淚真的留下來,她說真的很想念奶奶,忍不住一直流眼淚,其他人的反應也會一瞬間就變成真的。
另外,比如說神鵰俠侶秘密客是劇本裡已經設定好的,但呈現方式上我用了很多中國民間故事的技巧,例如坐在軌道上飄來飄去、突然消失,都是拍的時候才放進去的。我們一共只拍了17天,但每一場戲都要聚精會神,還會一直笑場。柯佳嬿說她每天都很期待到片場來拍戲,有些劇本裡沒有寫的,演員會自己演出來,可以很有機地互動。
呂安弦:柯佳嬿其實幫了很多忙,當他真的進入芳如這個角色,其他人就不會想要輸給她,因為她演得太精彩了。
圖:《五星級魚干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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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達到更好的喜劇效果,在攝影或剪接上做出怎樣的調整?另外片中也出現演員對鏡頭說話、開編劇玩笑等比較後設的手法,也有很不錯的效果。
林孝謙:攝影師馮信華跟我們合作過很多次,他也想要挑戰自己,想拍動作片、喜劇片,柯佳嬿也想要挑戰自己,一起合作時就會迸開來。片中有很多橋段,比如說演員突破第四面牆對觀眾講話、阿嬤在地上爬等等,現場他們都會懷疑:真的要這樣演嗎?但我想不論是多瘋狂誇張的喜劇,重點還是要把握戲劇的核心,也就是魚干女的成長和旅館危機事件。一旦這個東西成立,其他愛怎麼玩就怎麼怎麼玩。
剪接上,有些戲拍了兩個版本,比如芳如在泡溫泉時打自己巴掌,原本另外拍了 一個比較正經的版本,最後進入剪接時再挑選。另外,原本片長有132分鐘,最後剪成98分鐘,是為了讓事件進展節奏變得更快,我會把一場戲的前面剪掉,直接從中間開始切入,不要有讓觀眾等待的時間。
報名關島影展的版本是104分鐘,已經是我的極限,要再刪減時真的很掙扎。監製葉天倫希望更商業、貼近大眾一些,但我覺得這樣已經很商業,畢竟大家辛苦拍出來,也剪出最好的一面。最後,我們針對500多位不同年齡層觀眾試片,以他們的意見作為調查依據再來修改,該剪的地方就要剪,才剪到97分鐘。我發現世代的差異非常大,例如阿嬤摔倒在地上爬的那場戲,30歲以上的觀眾都不會笑,但國、高中生最喜歡那一段。有個很大的改變是結尾,高中生的反應是很希望他們結婚,否則會覺得沒有結果,最後只好用結婚照帶過。這個過程中我學習很多,畢竟旁觀者清,涉入太多反而無法做出正確判斷,有捨才有得。
另外,有些搞笑部分忍痛剪掉,是為了不要太過重複,有些鏡頭後來放到片尾的NG片段,感覺效果比較好。
本片的選角也是一個驚喜且有趣的組合,當初怎麼會找柯佳嬿和呂雪鳳?選角時有哪些考量?
林孝謙:呂雪鳳是演歌仔戲出身的,而且她是丑角,我們見到她第一天時,她就這個樣子了,覺得她一定沒問題。
一開始我有點擔心柯佳嬿,覺得她似乎比較拘謹內斂,像冰山美人,但見面後覺得可以嘗試看看。我們為了柯佳嬿重新修改過台詞,把語言簡單化、句子變短,適合她的說話方式,情節上的調動不多。我們為了周厚安修改了比較多設定,例如中文口音、表達方式等等。
呂安弦:我寫劇本時設想過陳意涵、《志氣》的瑤瑤,但覺得沒有驚喜的感覺。周厚安的角色在劇本中有點像是美國的魯蛇、布魯克林區的小混混那樣,但周厚安不適合這樣的形象,也有他自己的搞笑方式。
林孝謙:周厚安在台灣住到國二,後來到美國讀書,大學畢業後在劇團工作,他剛回台灣一、兩年,想往戲劇圈發展。他演了公視人生劇展《王牌鴿倆好》,我們看了那部戲後才找到他。他是一個很嚴謹的人,連發音方式都會考慮很多,不容易瘋起來,可見他有很多框框需要打破。他本來想把Allen演成《阿甘正傳》裡面的阿甘那樣,我說Allen才沒有那麼笨。
呂安弦:當時我們不知道他是周華健的兒子,據說他爸爸本來希望他往百老匯發展,但他不太喜歡唱歌,比較希望往舞台劇、戲劇發展,才回台灣嘗試各種戲劇表演,現在也當舞台劇導演。
上圖:呂雪鳳飾演阿好姨
下圖:周厚安飾演美國背包客Allen |
劇情裡面跟日本、美國的關聯相當密切,也像是台灣的歷史、國際觀的隱喻,會擔心電影的意識形態被指為太親近日本或崇洋媚外嗎?
林孝謙:處理跨國戀情時常會碰到這樣的問題,亞洲女生嫁白人,跟亞洲男生娶白人女性是不一樣的概念。在我的設定裡,芳如代表台灣,這個旅館也像台灣,芳如透過自我認識的過程,最後做出自己的決定,不去美國留學,而是讓美國人來台灣找她,這對我而言就說得過去,不會被指為崇洋媚外。
同樣地,阿嬤也沒有跟山田先生去日本。在這部片裡面,做決定的都是女人,而且男人都很混蛋不負責任,我希望讓女性角色自己做決定,因此我們想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擁抱過去才能迎向未來」。台灣受到日本殖民,又受到美國、日本、韓國的大眾文化影響,有人會質疑台灣有沒有自己的文化?後來我覺得是有的,只是已經變成了複合體,才有辦法變成當代文化。過去不可能改變,但必須要往前走,就像芳如自己做決定一樣。
這部片以喜劇來說做得相當到位,雖然在台灣是比較少見的嘗試,但在其他地方已經有很多這樣的電影,導演對於類型片的想像和想挑戰的地方是什麼?
林孝謙:我在關島時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關島有很多民族,有原住民、軍人、難民,他們最近發起一個運動,呼籲原住民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關島的觀眾看到這部片時,發現台灣人也像他們一樣,在尋找自我認同。《五星級魚干女》在關島、韓國可以成立,但在日本可能無法激起那大的討論,因為日本社會沒有那麼大的衝突,只是有魚干女現象。
類型片是一個媒介,完成度端看導演的成熟度和技巧,但是核心意涵的深刻與否會影響片子的價值。我對拍類型片的期許是不能只有皮,沒有骨。所以我會在故事的核心價值上密集辯證,如果不符合時代性,就沒有拍的必要,它只是重複的東西。以《五星級魚干女》來說,我想核心價值在於女性自決。一個只在乎自己、這麼自私的女生,到底在社會上會被怎樣看待?我覺得芳如做自己也很好,沒有必要為了他人而改變,而且在片中都是女性啟發男性,阿嬤和芳如教會Allen感情中重要的事。
我覺得,就算是魚干女,也要有一個五星級的人生,所以才取這個片名。我們不是給芳如負面評價,或是為了迎合社會主流價值而讓她從負面變成正面。比如我沒有拍她的房間變得乾淨整齊,就算房間七八糟,只要自己愛自己就好,而Allen也喜歡這樣的她。
目前已經有拍攝計劃了嗎?
呂安弦:現在比較著重的項目是《鋼鐵奇蹟》,去年入圍了金馬創投。它講的是三鐵運動,是熱血類的運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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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孝謙:希望台灣喜劇可以有更多風貌,希望大家可以進戲院看比較輕鬆的喜劇,再回頭面對自己的人生,開心做自己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