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金穗】「臺灣短片(哪)有這麼好看!」──一則金穗會外賽「影評人推薦獎」的評審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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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0
  • 甜寒

編按:於 2021 年第 43 屆金穗獎首度增設之「影評人推薦獎」,在今(2023)年來到第三屆,由香功堂主、甜寒、地下電影、丹眼看電影、阿瑪珂德與童年放映室等五位影評人,從 62 部入圍作品中挑出屬意的作品,也在影展過程中參與推廣與引薦。本期《放映週報》邀請影評人甜寒撰寫文章一篇,提及以臺灣短片作品的印象印象為引,帶讀者一探評審過程中的各式「影評人觀點」,如何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作品乃至獎項本身的理解,文末更進一步推薦令自己動心的精采作品。請見本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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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2023)年我與其他四位影評人參與了本屆金穗獎會外賽的「影評人推薦獎」,從入圍共 62 部的影片,包括一般組及學生組的劇情片、紀錄片、動畫片、實驗片當中,選出得獎作品。一口氣看 62 部不同類別、不同類型與風格的臺灣短片,我的直觀感受是,「原來臺灣有這麼多令人驚喜的影像創作者⋯⋯」。

這邊刪節號的感慨,我自己開玩笑是用「就像我喜歡甲子園甚於日本職棒,黑豹旗比中職更令人驚豔」來類比。一方面,劇情長片的沉痾固然需要更多產業制度面的分析與討論,而影評壁虎先生已率先表達了美學上的憤慨(可參考他的文章「多力多滋人文主義:2020台灣劇情電影的一種傾向」、「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一)」),但另一方面,單論對短片應有的期待,正如地下電影的評審心得所提及的——卻非理所當然?

其實在討論之中,或是私下聊天時,我和甜寒也都不約而同地認為:「為什麼台灣短片比台灣長片還要好看?」
事實上,要找出「台灣短片比台灣長片還要好看」的原因,在缺乏完整脈絡的論述底下,可能是道危險的大哉問。
但我試圖以淺薄的想法,單一從本屆金穗獎競賽全數觀影完畢的心得,去說:「或許這些短片因為資金、技術、經驗的短缺與匱乏,在結構的複雜性、整體的完整度等面向容易不及長片。
但是,在稍微不像長片需要『那麼』顧及市場導向的狀況之下,短片擁有的靈活性、可能性與創造性,容易產生某種『新的東西』,而當這些靈光乍現之際,就是我用力拍手的時刻。」

回溯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到孫志熙在 2015 年的文章感嘆「台灣短片怎麼了」,提出題材重複、手法借鏡大師取形移神等觀察,而在 2021 年,也是金穗獎轉由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的第一年,她在討論金穗獎學生劇情片不無肯定地以「多元性返還」下標;同年度波昂刺刺則雖正面評價執委會對於評委選擇、單元規劃與活動增設等革新的效應和展望,也對金穗獎公視(式)化的窠臼、編導未分化的產業面向提出了批判。而到了去年,金穗入圍短片整體品質的提升,讓韋晢進一步提醒比起類型多元的量化,或主題單一/多元的二分法,無論在創作作品和評論取徑類型上,類型和框架如何作為該部作品的策略,仍需細緻的檢視與批評。

評審會議的觀察:會議作為一種評論體

於是到了今年,會外賽評審們對於臺灣短片更為優異的感慨,也有了在這麼多不同單元只能選出一片的焦慮——而好玩的是,恰恰是為了這部最終得獎片,在此討論過程中,比起美學價值評斷的說服與辯論,更著墨於平行於競賽獎項的「影評人推薦獎」該代表著什麼的分歧。

評審流程是五位評審先私下選出自己的前三名,寄給執委會,總共有 13 部進入決選。由執行長聞天祥帶領但不干涉會議的進行。第一輪討論時,評審就這 13 部各自給出支持與反對的意見,再進行第二輪投票,就剩下的六部再度互相遊說。其實最終得獎片在決選時票數已過半,而未投者的意見大致上在於,雖肯定該部作品的優秀不容置疑,也希望給一些值得表彰的「新人中的新人」鼓勵。於是這點也回歸到,評審開始討論「會外賽」獎項的精神為何:如果會外賽的影評人觀點很可能與正式獎項重疊會如何/又如何?怎麼取捨「成熟度高的作品」/「原創性高而富有潛能和前瞻性的創作團隊」?這之中對於後者的認定又有評審各自不同的基準與預測。如果有作品兩種條件達成而不相悖,又會加入什麼新的辯證?而評審們各俱理性與感性偕同下提出了,比如「推薦獎使命」的社會派意見:表彰新人中的新人,換句話說,尋找更似原石卻有靈光的作品;以及直觀的本格派意見「啊不就選最好的」。


(圖/《是日大暑》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評審的流程大抵如此。但對我來說,現場討論的魅力更在於,在分析式、系統化的評論文章之外,可以直觀感受幾位影評的思路與喜好,如何作為「軟性」(此指其在媒介上的詞意,而非以其指向評論深度廣度上的稀釋)的評論可能。在此我無法還原論述的場景,但可提供一二印象:

比如,就劇情片討論時,「阿瑪珂德與童年放映室」特別喜歡發生在玉米田頑童奇幻的一夜《燒》,與當兵收假回家的青年與鹿的關係《陀陀》,尤其前者的攝影,和後者的剪輯,讓短片常見的成長主題更幽微細緻。「丹眼看電影」則提及了兩部女生同性關係的電影。一是講述手足心結的《跳繩》,他感動於兒童演員自然的表演,敘事的凝練,「輕觸」日常的處理也引起眾評審的共鳴。二是《悄悄告訴她》,雖然乍看也像是承「臺灣青春電影」加「LGBT」等流行主題,但他提到首尾的獨白,加入一種事後回望的角度(我忍不住插嘴:「就像《日麗》[After Sun,2022]!」),帶出因為抽離才可以廓出那個沉浸的,那個正因青澀才滿腔情感的青春心緒。內斂的香功堂主也大加推薦主題乍似《父後七日》(2010),但更描繪出生活之謎難以排解的《送行》,他並細細講解那些苦澀但克制的喜劇效果,或是巧妙融入的魔幻鏡頭,其他評審也對這部成熟度高的作品多有讚辭。「地下電影」則坦率地說起對喜劇《有了?!》和《鍵盤俠》的偏愛,尤其《有了?!》的軟爛男性屎尿喜劇兼具笑點和收尾的巧妙反諷,娛樂性和層次兼有。

一種影迷私人手記

綜覽本屆入圍片,我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夾娃娃機」出乎意料地頻繁出現,像成了這些劇情片作者們對於臺灣都市印象的縮影與修辭:百無聊賴、俗麗、消費主義、世代更迭與新舊交界。有些片的地景處理,的確令我想到蔡明亮電影的角色漫遊在水、都市孔洞、鏡影之中,但整體來看,這些作品是否能延伸對於都市空間的進一步討論,材料仍是不足的。

而回看我的喜好,就單元來說,動畫片最讓我驚豔:

劇情片《橋頂少年》、《是日大暑》
紀錄片《鯨之聲》
動畫片《魍神之夜》、《熱帶複眼》、《白線》
學生劇情 《山中怪人》、《跳繩》
學生動畫 《流向北冥》、《顛倒男孩》、《路上》、《byebye.》
學生實驗 《著陸倒數》

最觸動我私人情感的作品一是學生組動畫短片《Byebye.》。主角造型像是披著床單的鬼,令人想起《鬼魅浮生》(A ghost Story,2017),但《鬼魅浮生》中的床單鬼從家屋出發,見證了文明的興衰,而《byebye.》的床單鬼在自己小小世界的生態系統中,察覺可突破和可演進的時刻。短片運用著切割畫面、框中框,玩耍著內與外迴圈的拓樸,把私密抽象的(內心)世界觀,傳達地簡潔動人。


(圖/《橋頂少年》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而另一部是劇情片《橋頂少年》。用一種像是形容靠片的介紹會是:臺灣新電影(尤其侯孝賢導演提過處理素人表演而成為風格的遠景固定長鏡頭,讓角色在後景表演的情況),加上《九降風》(2008)氣味(青少年男性的情誼,在地景觀元素作為故事象徵,《九降風》新竹的風比之《橋頂少年》南方澳的港與斷橋事件),以及彷彿瓊瑤劇般的吶喊台詞與表演風格、那十八相送的道別鏡頭(但不是異性戀版,是歪讀的 BL 版)⋯⋯。

但也是那場「臺灣新電影」高潮,一群少年跑上了斷橋攤牌,角色擠在後景的斷橋,承襲先前蓄積的(瓊瑤式)不斷大吼提問與防衛,背後各自「都想為對方好、卻繼續不被對方理解」的張力,直到這個場景,像是成為好學生主角的心像:這一刻的斷裂感,盈滿情緒的會越陌生,熟悉的會更遠離。身為之中最「知識份子」的存在,難以傳達給朋友他感受到的複雜惆悵。因為,咀嚼著朋友開場「以後我們還會這麼好嗎」提問,他感到正是他此刻他越愛這些朋友,越注定失去這些人,而越難以言說、難以向他們闡明這一刻、這個感受——正是他注定失去他們的體現。於是他重複了朋友的提問:「以後我們還會這麼好嗎?」兩個問句,和橋頭,標示了青春斷代史的終結的開始, 與朋友、與過去,與仍愛著他們的現在的自己,斷裂的一刻;越是溫柔的擁抱,越是完整的句點。

.封面照片:《byebye.》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甜寒

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醫學系,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譯書曾獲吳大猷科普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