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遙遠的地方,是向內心的冒險——專訪《無邊》導演楊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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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09
  • 採訪
    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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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片可以拍得像紀錄片,紀錄片可以拍得像劇情片,楊力州的作品屬於後者,總也貫注了他的感情,堆疊出戲劇張力。十幾年來,他絕少依循古典紀錄片原則:「導演要像牆壁上的蒼蠅,在記錄當下不被注意。」他總是在拍攝的過程中觀照回望自己的生命,從而找到核心觀點;也每常在影片中現身,獻聲發問口述。2022 年新作《無邊》實踐他十幾年來的紀錄片美學:「我認為有一種真實叫『X』,是超越眼見為憑的真實,是更靠近心理狀態的真實,我想要做這件事,無論是把自己放進去或者合成,背後都有一個更大的意義或定義想要被闡述。」

2018 年底,臺灣第一支南極探險隊由橘子關懷基金會創辦人劉柏園領軍,加上藝人宥勝、超馬選手陳彥博、大學生林語萱與吳昇儒,組成五人團隊,參考 1911 年底人類史上首次登上南極點的挪威探險隊阿蒙森(Amundsen)路線,成功抵達南極點。Discovery 委託楊力州全程記錄此役南極長征,完成《前進南極點》紀錄片,於 2019 年底在 Discovery 頻道「硬漢系列」首播。

看一個故事,還是感受一個故事?

這樣宣揚人類征服極地潛能,滿滿正能量的商業委託案,楊力州完全清楚 Discovery 想要呈現的是勝利者的姿態,也如期完成紀錄片。之後他卻和橘子基金會的朋友說:「我要再剪另外一個影片,是我自己真正要的。」可是,他當時對於心目中另一部影片的內容與形式並不確定。「那時候我沒有覺得什麼才是我要的,但是,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我不要的。」他對於 1911 年那場南極冒險世紀爭霸的勝利者挪威隊興趣不大,反而對於失敗者英國隊更有興趣。在正向陽光自我激勵的拍攝過程中,楊力州深刻感應到光譜另一端的深沈陰暗,因為去南極冒險拍攝之前,他的身心有些狀況,定期看身心科,也定時服藥,對於人類求死的慾望,他有深刻的親身體會。

從南極回來之後,楊力州忙於幾個拍攝工作,《紅盒子》(2017)在 2019 年的英國臺灣影展(Taiwan Film Festival UK)獲邀去倫敦放映,他與同時受邀的蔡明亮餐敘,向前輩導演說了心情:「我的困境,就是我不喜歡 Discovery 說故事的方式……在南極時我每天都在走路,一天要走 16 到 20 個小時。」蔡明亮鼓勵他:「你要不要拍一部片,兩個小時都在走路。」楊力笑著說他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這是蔡明亮的作品,但是我沒有李康生啊。「蔡明亮的建議,對我是很重要的提醒。他提醒我:要做出一部影片讓大家看,還是讓大家感受。我覺得看跟感受是不同的,我就開始想我為什麼會喜歡蔡明亮的作品,因為我好像不是在看一個故事,而是在感受一個故事。」

向內探索的深刻

把想像中的影片剪輯成內容飽含戲劇張力,有起承轉合的形式,這對楊力州而言完全是駕輕就熟的事情,但是,他真正想探索的是在回程死亡的英國探險隊隊長史考特(Robert Scott)的心理狀態。楊力州從英國的圖書館借閱史考特手寫的南極日記,認為史考特不想面對回國後的羞辱,隱隱然有求死的慾望。「史考特寫到,他在南極點,按下相機、拍下被羞辱的國旗等等。其實,沒有人羞辱那面國旗,沒有人羞辱他們,但是,我完全可以理解或想像他的某種困境。我們常常講說人會求生嘛,甚至整個人類的價值體系都在鼓勵求生。可是『求死』這件事情難道在人性裡面就不存在嗎?它是存在的。」

即便閱讀諸多史料,楊力州找不到足夠的證據支撐自己的觀點,一些朋友反問他:為什麼會執著於此,認定史考特有求死的慾望?朋友的提問,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心理狀態,進而意識到向內探索的深刻:「我被找去拍北極,後來又去拍南極,人們總認為這個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是極地、珠峰等等,殊不知這些向外的冒險都不是。最遙遠的地方應該是向內的冒險,知道自己在哪裡、為何而存在著,才是最遙遠的極地。這樣的提醒,我得到的自由與觸發是好棒的。」

定好往內探索的主軸,楊力州閱讀自己在南極的工作日誌,除了那些瑣碎的天氣和工作項目,他挖掘出自己小時候藏得很深的記憶,關於父母嚴重爭執後,害怕失去母親的恐懼。「在南極,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必須把自己包得緊緊的,因為肢體外露一分鐘就會受傷,所以大家常常聊天,到後來對彼此的人生都很熟,完全不想再聊天,接下來就必須與自己相處。當絕大部分時間要跟自己相處,人其實會慌張,沒有辦法填滿那個大量只有你自己的時刻,就只能回望成長。」當遺忘的蔽障被撥開之時,楊力州明白這個影片主軸之一,應該是他的母親,他在南極異境長時間與自己相處時向內看,往內在深處冒險,明白母親看似微小實則巨大的存在。「好重要的明白」,他激動地說。

所有的生命關係都是擦身而過
依照能量守恆原理: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能量不會消失只會轉換。南極正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楊力州要讓臺灣探險隊的五個成員與遇難的英國探險隊的鬼魂相遇。「英國探險隊全數死亡,那些鬼魂可能並沒有離開,他們的日記也就是遺書,我想讓他們的文字變成聲音的系統,我想要讓文字轉換成的聲音迴盪在南極的天空,不一定要讓人聽懂。在這部紀錄片裡面,視覺的畫面是臺灣的冒險五人組,在他們探險的過程中,在那個空間迴盪的是鬼魂的聲響。我不喜歡相遇,我喜歡擦身而過,相處一段時間就過去了。沒有一個人會與你並肩而行,永遠都沒有,而所有的生命關係都是擦身而過,所以我就想讓英國隊跟臺灣隊擦身而過,沒有相遇。」就這樣定下南極探險影片的調性。


(圖/《無邊》劇照;版權所有: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文字轉化成鬼魂的聲音,技術如何達成?試過幾個方法,最後由楊力州念史考特的南極日記,然後在剪輯時把聲音轉換成負 100(轉換過的唸白在電影中聽起來近似德文)。「透過文字變成聲音系統的轉換,我突然覺得那個異質的世界出來了。因為南極沒有永久居民,只有冒險家跟科學家短暫停留,在我們的經驗值裡面是非常不一樣的,異質的氛圍很重要。如何讓觀眾在觀賞影片的時候可以理解感受,就透過文字字幕處理。」

把母親作為主軸之一,將聲音處理異質化,這種內容與形式的轉變讓楊力州深感有所突破,因為他跳脫了過去創作的某種模組,尤其是聲音的處理很有新意。他近幾年經歷類似大二時「創作模組化」的瓶頸。「就是大概知道評審是誰或者最近的某種趨勢,我只要進入到那個繪畫的模組裡面,就可以得獎。可是當你進到那個模組就不叫創作了,那就叫生產。大概在八、九年前,我做紀錄片已經慢慢又進入到一種模組的狀態。我知道我只要這樣處理,就可以到電視台或者去公共電視播出,我就會得到掌聲或者得到肯定。」楊力州丟掉過往創作的模組,尋找創新的活力,探索不同的創作形式,「不管是成熟還是不成熟,我從往外求的冒險之旅試著往內走,我覺得這樣很好。」

疾病不是隱喻而是揭露 把詛咒變成祝福

楊力州受訪時很常提到父母。在 2022 年的《愛別離苦》專訪中,他說:「全世界有 71 億人口,我母親對這世界上所有人而言,是一個微小的存在,但對我而言,即便世界只剩下我一個,我母親也是巨大的存在。」當時我就問:會拍攝關於母親的紀錄片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其實,早在 2018 年的《紅盒子》,我就問過同樣的問題,也得到類似的回應。而今,回想這幾年來堅決否定的過程,楊力州對於自己的創作歷程有新的理解:「一路以來有這麼多的人協助我,會不會在拍《紅盒子》的時候我就想拍《無邊》了?雖然去南極冒險,還沒有發生也沒有片名,經過你的提醒與提問,也許我就想,不是不行耶,好像可以拍,即便我口頭上還是回答你,我不想也不覺得可行。」靈感總是暗自潛伏著,然後在最適當的時刻迸發。

在整個訪問過程中,楊力州都沒有提到「憂鬱症」三個字,因為社會對憂鬱症的污名化讓他心有顧忌。楊力州的外婆服農藥自殺,他的母親服用抗憂鬱的藥已經 40 多年,他自己現在也服用抗憂鬱的藥,他引述自己在南極工作日誌上寫的一段話:「我知道媽媽你一直很努力,所以我覺得自己也必須努力才行,和母親妳一起努力,是我自己覺得我存在的證明,我彷彿可以聽到你在對我說:你很努力啊。不,她其實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我大概很希望她能這麼說吧。」疾病(憂鬱症)不再是隱喻,而是揭露,是他與母親互相勉勵的通關密語。

《無邊》當中,有 NASA 太空黑洞的錄音,也有「後場拍攝小組」透過夏威夷天文望遠鏡拍攝的外太空攝影,楊力州並不想對觀眾說明這些複雜的聲音以及影像設計,但是,影片最後一片暴風雪過後,有一個來自於大地之母的聲音,楊力州想要對觀眾特別說明。「片中,母親有好幾個層次:我的母親,探險隊員語萱的母親,南極或地球宇宙都是母親。1911 年遠征南極的英國隊全部死亡,大地之母就對著那個南極大地說:『孩子還醒著嗎?暴風雪過去了,你挺過來了,你很棒。在這個無邊之境,好好地道謝,好好地道別。』這段話是我自己寫出來的,那是我想要聽到的,極少數的內心話。每一場放映,提早十分鐘到場,我就會聽到母親對我的鼓勵。」年過半百的楊力州,還有童稚直觀的初心,這是他親近母親、表達愛的方式。


(圖/《無邊》劇照;版權所有: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然而,現實生活中,楊力州的母親不會,也沒有能力說這一段話。「她一輩子都不會說,所以我在這部片的最後放了一段,我自己形塑的,來自於宇宙的一個母親安慰的話。說完,接著就跑字幕,這是很重要的祝福,祝福是為了解決我身體裡面的,從外婆開始的詛咒,可是詛咒跟祝福會不會是同一件事情?我有機會把詛咒變成祝福。」《無邊》是楊力州翻轉基因命運,寫給外婆和媽媽的深情之書,用他最擅長的聲音以及影像。

公開上映的契機

因為聲音系統的多樣,也因為個人向內思索的私密,可能會對絕大部分閱聽者造成障礙,所以,楊力州並不想公開放映《無邊》。「完成了,然後我自己知道了,收起來。」2022 年九月中旬,小小的福相試映會,在場都是導演楊力州的朋友,約莫 10 個人。放映後楊力州說:「不知道《無邊》該不該公開上映?」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當然要公開上映!」我們或多或少見過苦於憂鬱症的親人與朋友,《無邊》可以讓大家直視憂鬱症,思考生命的困境,生出力氣,超拔於疾病之上。

楊力州在政大傳播學院兼任教職,政大校長看了《無邊》之後,很激動地問楊力州:「如果這部片要跟大一新生說一句話,那是什麼?」楊力州說:「我回答,『去做害怕的事』,校長就安排放映給所有政大新生看。」這正是開啟《無邊》公開上映的契機。楊力州認為放映的地方完全不拘泥,「可以不用在電影院放映,最近有一個心理諮商的單位想要放映影片,台中的中國醫藥大學也會放映。」

身處南極,人在《無邊》,每一個人都成了哲學家,所謂生命的渺小,不再是文青的喟嘆,矯情的謙卑,只因大地的遼闊與寬容,直接撞擊腦門,讓人感受天地的寬、廣、大,無論具體與抽象。100 多年前英國探險家命喪南極,他的日記獨白說的是自己的失敗,以及緩緩迫近的死亡。楊力州敏銳的耳朵聽見探險家獨白的聲音,以赤裸強悍的南極影像,回應他者與自己的獨白,關於疾病,關於死亡,關於祝福,關於繼起之生命。「我透過片段跟斷裂去拼出某一種自己的人生,其實人生是片段的,沒有人的人生是完整的,所有人生都是拼貼跟斷裂的。」

.封面照片:《無邊》劇照;版權所有: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