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雄影】探索記憶,直至靈魂深處:2022 高雄電影節「XR 無限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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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6

編按:2022 高雄電影節「XR 無限幻境」,選映來自國內外超過 30 部作品,包括「VR 競賽」、「XR 觀摩」、「高雄原創」三大單元。本期《放映週報》綜合部份訪談與評論,由作者陳沛妤揀選今年的重點作品,帶讀者一窺高雄電影節「XR 無限幻境」的視聽版圖,也望向 VR 媒介創作的宏觀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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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VR 創作者對於作品的想像,不再只是滿足於如遊戲般的邀請觀眾在故事中互動,或是讓觀眾沉醉於能在影像空間中自由觀看、走動等驚喜。特別是在今年高雄電影節的「XR 無限幻境」中,許多作品逐漸透過 VR 創作,用影像軟體本身的特性與限制提醒觀眾反思自身的觀影位置,以探索自我記憶與心靈空間牢籠等角度,連結至許多更為深刻的內在心靈,特別是關於信仰的精神性提問。讓觀眾在欣賞 VR 世界中幻化的奇異故事時,更進一步沉澱內心空間,還能在觀看他人記憶的同時,認知到社會記憶與我們的深刻關聯。

從私密記憶到公眾記憶

極簡的視覺形式,以純白的雕塑感呈現記憶的純粹性,許哲瑜的《白屋》(2022)不僅在技術面上刻意將一般在使用「點雲」技術時,使用貼圖呈現貼近真實的斑斕色彩刪去,只保留測量技術與掃描機器的光線效果,用以呼應他自身的生理狀態。此作品是他試圖提出關於神經存在主義的討論,意旨任何事情都可以用神經來解釋,包含情緒與靈魂,進而衍生出科學與靈魂之間關於理性、感性與神祕學的道德爭議。其中,神經科學並不能解釋人類的視線方向為何會看向某處,許哲瑜將此歧異點應用在 VR 世界中,若捨棄眼球追蹤技術的進化功能,VR 最原初的發明是希望讓觀眾能在創作者設定的影像世界中自由觀看,亦即創作者並不能控制觀眾看什麼方向。在表面上看似自由與沉浸的觀看世界裡,對許哲瑜而言實際上是很沉重的,他認為穿戴時頭盔會提醒觀眾有重量的存在,像儀式一樣不自在,不同於看戲院電影的輕鬆感,對他而言,影像中的靜態雕塑感,是他認為 VR 中的影像世界帶給他死亡感而不是動態邏輯,一如他透過家中私密的死亡記憶與喪禮儀式來呼應他對 VR 世界的想像。


(圖/《白屋》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事實上,自電影誕生以來,早有許多專家曾多次在不同階段發表「電影已死」之言論,而 VR 的出現完全改造觀影經驗,甚至已不能用電影觀看與敘事模式來思考,縱使有許多電影導演轉向以 VR 的技術來創作電影,最終不得不面對捨棄 VR 世界只是將影像變成 360 度的理所當然,而是必須完全跳脫線性敘事的邏輯重新開始。或許,《瀑布膠捲夢》(Montegelato)透過 VR 技術真正宣告了傳統「電影已死」的視覺世界,本作品可以說是來自義大利電影史的記憶,將超過 180 部電影都曾經在義大利吉拉托山瀑布取景的畫面,以電影影像拼貼的方式,呈現以瀑布為主軸的另類電影史記憶。影片不僅表現出創作者大衛・拉普(Davide Rapp)對於電影史的研究成果,更試圖拼貼出傳統電影在拍攝過程中,難以讓觀眾沉浸(immersive)在全景式(panorama)的影像感知,從左到右、從鏡內到鏡外。這種將完整電影畫面進行碎片化的重組,再將之置入 360 度完整的環景影像世界中,彷彿透過 VR 技術修復了電影史的另類記憶,並賦予其新的生命,其時間軸是關乎於瀑布的節點,一個關於義大利人的重要記憶場址。

被遺忘的記憶與困住的身體

VR 的影像世界作為一種私密的觀影方式,如何讓觀眾從觀影體驗中感受到歷史與社會議題的震撼,似乎是近年 VR 創作中另一條可開發的路徑。縱使《貨櫃悲歌》(Container,2021)只能看到 180度 的畫面,作者將一格一格的貨櫃設定成不同的故事,有難民、工人、情色工作者與殺人事件等充滿奇異的世界,訴說著葡萄牙奴隸船沉沒,活下來的人被運到南非開普敦的殖民殘響,猶如呈現殖民史的記憶。導演梅格娜・辛格(Dr. Meghna Singh)與西蒙・伍德(Simon Wood)透過猶如舞台劇般,從正中央攝影機的角度拍攝貨櫃內部,串聯不同貨櫃的運鏡與剪輯,帶領觀者從親密直接的視野看著生活在這些不同貨櫃的人們,我們看著他們的正面,卻因為技術問題看不到身後背面影像與全貌,與過往的360度VR觀影習慣不同,是否也暗示我們總是看不清楚事情的所有視角,而被困在這個幽閉悶熱的貨櫃世界裡?影片的最後貨櫃終於開啟,明亮的陽光映照著原本習慣黑暗視線的觀者,看者猶如勞動者般的男女帶著鐵鍊拖著沉重的步伐,摧毀那原本就看似脆弱的沙雕城堡,聯想著居住在此貨櫃的,同時呼應存在於世界各角落的居民,家與人猶如貨物一般的存在,而所有的秘密都被隱藏在像似記憶盒子的貨櫃之中。


(圖/《貨櫃悲歌》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然而,VR 作品的最大矛盾是讓觀者認為在看似能自由觀看影像的世界中,事實上還是被固定的身體,被迫觀看創作者的記憶世界,只是在某個空間裡保有自由的錯覺。在陳芯宜《無法離開的人》(2022)中,內容帶有劇情主線,透過一位男主角與觀眾直接對話、介紹人物、環境空間等方式,帶領觀者一步一步的進入劇情中。特別的是,在特殊情境下,如男主角靠近、移動空間時,主角與觀者之間保持著一段適當的距離,此時原本看似 360 度無邊際的影像,突然閃現 VR 設定實體空間邊界的網格,彷彿提醒觀眾,我們就像這些被困在綠島的,充滿靈氣的蠟像一般,一同透過 VR 的限制困在這個虛擬的視覺牢籠中,也如同無法被聲張的正義,一段被歷史隱藏的社會記憶,一起被保留在這個世界無法離開,一直等待著某個人來觀看與理解。

反之,如果能夠在創作者繪製的虛擬城市的歷史與記憶中,自由的走動,會是什麼效果呢?《漫遊1934:漢城》(Kubo Walks the City,2021)不僅讓觀眾能自由走動,更將空間設定在一個獨特又廣大的房間內,觀眾得以在導演權河允所繪製出的世界中,更大膽的自由走動與觀看 VR 世界中的故事細節,並順著導演設定的行走位置啟動下一個情節。總是走動的行為在觀看 VR 經驗中已不是新鮮事,但是這件作品如此大範圍的走動,彷彿是導演藉著作品讓觀眾真正走入歷史中的漢城,展現城市想帶給觀眾的意識流記憶敘事。如果說,身體性一直以來都是 VR 創作時,首要思考的核心意義,不僅在於思考觀看的視覺效果感知,而是一種直覺性且不可忽視的必要條件。而這種身體、記憶與意識三者之間流動且無法定義的關係,則是 VR 作品中最迷人的變異性。

本次許多作品除了討論被遺忘的城市與社會的歷史記憶之外,亦有被遺忘的物件記憶,伊東圭介在《再見,打字機先生》(Typeman,2022)裡以默劇表演者的角色,帶領兩位觀眾一同透過遊戲與音樂節奏的方式,以歡樂的氣氛訴說被淘汰的舊物,例如打字機、留聲機與映像管電視。觀者在參與演出的過程中,只有主角打字機先生擁有身體,兩位參與的觀眾只能看到對方的雙手,彷彿觀眾在其中只剩下功能性的存在,用以推進表演故事的發展。然而,在歡樂體驗的過程中,觀眾是透過觀看虛擬人物打字機先生的動作,進而學習如何操作影像世界中的按鍵與情節,觀眾看不到自己的虛實身體,只能透過觀看他人行為進行模仿的動作,成為 VR 世界中另一個有趣的發展與探討。


(圖/《再見,打字機先生》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虛擬空間中的神秘儀式

顯然,意識探索的身體感是 VR 影像世界中擅長表現的特性,縱使我們從未有人能完整說明並體驗瀕死經驗,無可否認 VR 是現階段最貼近的想像管道。長年以 VR 與宗教、靈魂、輪迴等議題相互結合的藝術家黃心健,與讓米歇爾.雅爾(Jean-Michel Jarre)合作的《眼與我(一)》(The Eye and I, Vol. 1,2022),以觀眾被困在牢籠中,在理解文字所表現出不同宗教談論天堂與地獄的論述,塑造出觀眾是一個即將前往下一段靈魂旅程的中陰身。以眼睛、監視與飛行等特性穿透在整部作品中,隱喻人類看似自由自在的活在各種宗教中關於監視社會的上帝之眼論述,實際上仍由宇宙與上帝全盤掌握。一如我們以為身為觀眾的觀看者可以自由在 VR 世界裡穿梭,卻仍然侷限在如同上帝般的創作者(造物者)所創造出的世界。談及宗教相關的故事背景,高逸軍的《VR罪系列首部曲:迷路》(2022),以臺灣的道教信仰為劇情設定,觀眾可以拿著類似酒瓶又是復活水的道具,讓被黑白無常操控的小女孩得以進行下一個階段的情節。直到結局的出現,觀眾才發現自己也是被劇情操控的一部分,此種應用宗教儀式作為隱喻來帶領觀看者更進一步思考自我的位置,並且用無身體性的意識感在 VR 世界中穿梭,成為目前作品的題材發展現象。

關於儀式感,除了藉由 VR 頭盔進入意識的探索之外,文畯鏞的《光影遊戲:追星星的人》(Augmented Shadow: Chasing Stars in Shadow,2022)則是回到將真正的身體置入於投影空間中。空間中對著觀眾招手的影子,是邀請觀眾一起來玩的孩子們,雖然看似是遊蕩的靈魂們。對導演來說,整個展間就是他的 VR 空間,當觀眾拿起展間中的探照燈,此燈如同 VR 世界中能影響觀眾視線的眼球追蹤技術,探照燈的視野照亮某個影子,並沉浸在影像偵測系統能感測到觀眾的位置,進而引導影子向觀眾招手。這些招手的影子們,在聚集的過程中彷彿成為帶領觀者體驗某種經驗的神秘儀式,介於靈魂與鬼魂之間並徘徊在靈界邊緣,而身體沉浸感在這個世界裡被包覆,我們也在看似自由的空間中被影像困住。


(圖/《光影遊戲:追星星的人》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意識流般的未來趨勢

自 VR 開始成為影像創作的另一項媒材以來,如何跳脫敘事影像本身的思維限制是創作者們不斷摸索的過程。近年,無論是因為技術發展或是疫情作為推手,神速的推進 VR 技術的多元性,創作者逐漸從單純呈現影像,到思考身體在影像中的虛實狀態,轉向進一步探索各種記憶與個人意識的體感經驗。如果說 VR 之父傑容‧藍尼爾(Jaron Lanier)曾定義為 VR 是在清醒中探索夢境的媒介,甚至擁有致幻劑的特性,那麼現階段的 VR 影像藝術創作者們,似乎已逐漸成熟的掌握了 VR 中的多樣變異性,得以將傳統影像的敘事性結合觀者的身體,以及 VR 世界中如劇場般的觀看位置關係,轉化為具有高度實驗性,卻能讓觀眾容易透過體感來理解這個充滿未知的意識世界。

.封面照片:《無法離開的人》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陳沛妤

現為獨立藝文工作者,觸及藝評、攝影、藝術行政等相關執掌,興趣廣泛海納科技藝術、影像藝術、萬物有靈、動植物與人的關係等,希望可藉此探索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的未知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