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女影】粉色時光修復師的俗麗生存戰略──專訪《婚.紗.罩》導演陳昱伶

編按:2025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18 部「台灣競賽」影片,由《雪水消融的季節》獲得金獎。本期《放映週報》於影展期間,專訪入圍競賽之《婚.紗.罩》導演陳昱伶,請導演分享自己對「婚紗照」的特殊情結、指導老師暨電影學者盧非易如何提點幫助本片的理論成形;也分享自己同時身為「導演/妻子」的身分,在拍攝過程中與「攝影師/丈夫」產生微妙的鬥法。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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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陳昱伶在大馬路邊隨手紀錄下的日常,成了《婚.紗.罩》的開場。
掌鏡人一句「接送小孩的途中」,鏡頭旋即自機車上眼神迷茫的孩子緩緩橫搖向路邊棄置的家庭垃圾。此際,鏡位忽地隨著一個跳剪拉近,明白展示出拍攝焦點──圍困於垃圾堆,歐式象牙白、紋飾有如藤莖螺旋的裱框,正中央是張上了馬賽克的婚紗照。
想到沈可尚當年那部人稱「恐婚紀實」的《幸福定格》(2018),我對陳昱伶的提問也就始於開篇這組鏡頭;但這層聯想不是要確認相似性,而是想肯定視角的差異真實存在。《婚.紗.罩》是陳昱伶的在職畢業創作,而附帶的論文提及與《幸福定格》的對比時,可是直球應答:「本紀錄片想講的不完全是婚姻,也不完全是拍攝婚紗照有多開心,而是我把拍婚紗照當成證明『自己的存在可以等於美好的本質』,我想透過本創作來釐清這個詭異的疑問。」(注1)
《幸福定格》開場不久也有棄置路邊的婚紗照,但佐以夫妻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談,平添幾分灰白的末日躁鬱──婚紗照原來蘊藏沒人讀懂真意的未來式,告訴你開局即終局(the beginning is the end),人際末日就在眼前啦?比起來,陳昱伶開局同樣大方展示自己陷落婚姻的刀叢愁城,但從一張張自損挖苦的俏皮字卡(「如果結婚要跨過奈何橋,婚紗照就是那碗孟婆湯……」)乃至於選用的配樂(經費貧瘠,交付 SUNO 動刀,AI調教的小調圓舞曲聽起來像破產版蕭士塔高維奇,就《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1999)那首),那是歡樂之餘尚有心坎裡幾分詭譎、幾分認分,有待絮叨。
「那是我們社區堆放大型垃圾的地方。」陳昱伶告訴我,「我每天都有預感,一直想說我會不會看到一張婚紗照出現在那裡。」電影 2022 年開拍,結果 2023 年 12 月某天,在她載兒子的時候撞見場景,就拿手機隨手紀錄下來。
「那時候,兒子就在旁邊一直『馬麻、馬麻、馬麻』,消防隊跟清潔隊一臉『小姐,你在拍什麼』……反正呀,我心裡就是覺得我一定要拍下那個鏡頭,不管最後會不會用到,甚至只是放在我 Facebook 上也好。我看到婚紗照被丟了,就冒上一種『我一定得拍下來』的感覺。」
婚紗照的棄置必將實現,而陳昱伶替電影設計的口白是這樣的:「一封紀念愛情的情書,一封寄給婚姻的遺囑,一個曾經美好過的證明……是未婚女性在婚前的最後一舞,是一場能將『自己』展現出來,畢其功於一役的聖戰。」
能如此斷言,自然需要拍攝者的生活覺察帶來預知,然而使之成為可能的條件,《婚.紗.罩》首先引人見證背後相應的物質基礎。鏡頭隨婚紗業者廖嘉今來到臺北市的廣州街與昆明街口,「中視新娘世界」昔日的店面已被 7-Eleven 取代,當事人只能在虛空之中對著舊日的婚紗攝影現場指手畫腳。陳昱伶甚至憑一股執念取得大量的舊日婚紗廣告影帶,而這些舊影像轉檔後剪入,不消說,時光磨蝕的痕跡迎面沖來,惘然與追憶是再坦白不過的形式。
從婚紗照現下的日常必然為探索起點,本地婚紗產業的經濟史迤邐而開,不少人怕是看著看著就要引入媒介反身性的各式批判或審美修辭(意識形態、物哀、消費主義云云);但隨著陳昱伶讓鏡頭下的婚紗工作者愈說愈多、居於主位,甚至自己也用字卡補上一句「女性的覺醒是吳爾夫擁有一個房間,而我,只要一件婚紗」,我隱隱對《婚.紗.罩》選擇的倫理位置冒上更複雜的感觸。
從日常跨越到物質,再由物質進入創造者的人心,這樣一層一層後退逼近的幽玄,易受負面的愁緒或宏大的判斷掩蓋,使觀者忘記拍攝的欲望未必指向創傷(就算在那盡頭等著的或許是),於是誤判影像的倫理特徵。由此來說,陳昱伶對婚紗的一頭熱竟像在現實條件中意外尋得了──或用我們愛用的那個字,「調度」出了──適切的位置,像不求高張逼人、甚至柔韌與搞怪的陰性氣質皆不適用,但求微小而堅定地癟嘴子以立言:俗麗認同者的生存戰略,本非外人所能道。

會這麼強調這點,一來因為婚紗產業囿於濃重的商業色彩,與傳統美術範式溝通經常要借助諷諭或更激進的姿態來「發力」(而本片沒這麼做);二來因為,若把陳昱伶自我消遣的那句「婚紗是她命中的罩門」說更清楚,那是穿衣後留念的影像勾起不甘的情緒。考慮這兩點,那婚「錄」是需要括號起來的字,正因為攝影機將生成影像的人與機制做了一種模糊的放大。明明影像並未止步於人要衣裝的層次,但當一位位男性婚錄工作者的人生故事輪番進入鏡頭,卻尋求不若媒介反身性(AKA 後設層次)那麼清楚的分界,那或許更像同為把持著攝錄器材的人,在紀錄式的影像機制中共同摸索、焙煨著似近還遠的人際距離。
一種不多也不少,「我跟你確實都成就過/缺了些什麼」的慰藉感。
訪談中途,我忍不住想到從前去中影剪輯班走過一遭,出來後助教說:「要入行,就先去婚錄產業試試」。我將這件事告訴陳昱伶,她聽了大笑說:「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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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有不少內容是拍攝婚錄產業中的幾位男性工作者。他們的人生各有特色。可以談談這個「挑人選」的過程嗎?
陳昱伶(以下簡稱陳):這題好像得先回到 2019 年的時候,講講為什麼有這片子。我那時在拍片工作上碰到瓶頸,跟先生之間也有些溝通摩擦,而且還意外懷孕了,是一段生活非常爆炸的時光……然後,那時我正決定要回去學校念書。
我是為了拍片才去讀研究所。不是為了學位,而是因為想到「我做紀錄片已經做 10 幾年了」。我對學位這件事情大概沒什麼理想,但是我覺得如果我去唸書,就可以離職,比較能專心拍東西。那時候的幻想大概如此。但離職之後,我沒有薪水,感到好像是另外一個地獄,也很害怕。
說到這些婚紗照攝影師,我本來就想認識他們了。2005 年我剛入行,2011 年我看臺灣自助婚紗的概念開始出現,會到處看看婚紗公司的攝影師,或是自助攝影的攝影師。說來有一點神經病,但那一段時間,我只要看到婚紗照片裡的攝影棚,就知道那照片是在哪一間公司拍的。後來到研究所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可以實踐這件事,就開始以寫作業的名義去跟他們聯絡,結果,我研究所有好幾個作業就是去訪問他們。
人選遠不只現在看到的這些。訪了好幾個,最後怎麼特別選出他們拍攝,我覺得是緣份。像是吳英奇,我其實原本完全不認識他,就是在 Ptt 上看到他拍的照片,然後覺得:對,這就是婚紗的樣子欸。
──他(英奇)後來還在自己的工作室網站上寫了一篇頗感人的心得。
陳:對,讀到那篇心得我有嚇一跳,因為我拍完片、畢業之後,有把片子給他們看,那時所有人都有給我回應,就他沒有。我原本想說:「欸,他是不是生氣了」,後來發現其實不是,可能就是還在醞釀吧。英奇的狀況是這樣。
當初找另一位攝影師茶壺(魏朝福),是因為他真的很有名。我最早約茶壺,他兩次都沒有答應我。後來,他家住北投,我每次跟他約榮總附近的咖啡廳,若約兩點,他人一點半就早早坐在那邊點好咖啡喝,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比他早到。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好像很難突破,何況他外表看起來也嚴格。
我一直想,他會不會心裡揣摩著:「這女人到底在幹嘛」或「她到底想做什麼」。他本來也沒有答應我要拍,可是後來竟然跟我說:「我兒子要結婚了」……對我來說,狀況是,就算我沒特別要去拍什麼人,這些人就是在我聯絡的過程中,會逐步一點點、一點點地給我些什麼。到最後,我就覺得:好像可以做出這個片子。當然,我不做不行啊,不然要怎麼畢業!(笑)
最後是攝影師林聲。他真的是那一輩人很有名的文藝青年。就算到現在,我都還會驚訝,怎麼有人活到一把年紀,還保持著那麼混亂的生活狀態。可是,他就是一直保持那種很有動力、很想衝撞這個社會的意志。
林聲是我心目中第一個突破婚紗照常態的攝影師,而且他在商業上成功了。茶壺相較下是在商業攝影取得很大的成就、可以拍出很猛的東西;聽說他拍的婚紗照用了「海灘加仙女棒」這個設計,之後全世界還真的都學他的,然後他棚裡用什麼燈,大家都學……他就會是這個狀態,就是他怎麼做,大家就怎麼學著用。英奇的話,相較下就完全是一個沒法適應的人;他過去在別的婚紗公司待不到半年就走了,完全沒辦法適應那個要受迫人家、給人家挑的狀態。
本來我想拍這幾個人的主因是:「你怎麼想『婚紗』這件事情?」、「你的影像能帶給新人什麼?」,可是,後來發覺那些對我來說都不是重點,反倒是他們的人生對我來說比較有意義、有意思。我最早動念的那三年,過得非常混亂。影響之大甚至是,我漸漸覺得可以因為茶壺的關係,而比較體諒我兒子的存在,或因為英奇的關係,而比較能體諒我先生……而因為我理解到「我還是需要好好賺錢生活」,我知道自己不會像林聲大哥那樣過日子。

所以,選這些人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我想我當下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這個人好像有個關聯存在。
電影拍到後段,有一次我跟先生開車,他突然問我:「你為什麼拍英奇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覺得英奇很不典型,不是典型的婚紗攝影師。然後我就說不上話。我那時心裡的想法是,英奇跟我先生很像;還有,當時我沒辦法用婚紗照說服我先生,所以我們也常常吵架。可以說拍片子的前兩年都在為了這個東西爭吵。訪綱問到這部電影「有機發展」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我覺得,這部電影真的就是慢慢長成現在的模樣。
──目前電影的剪輯結構跟你論文中的版本有若干差異。我印象特別深刻是結局,因為目前版本有拍攝到你兒子與你偶然對談起來的狀態,看上去有種奇異的力量,但這是原本論文沒有寫到的段落。可以談談這部分嗎?
陳:老實說,很多人要我把這個段落拿掉。我拍完之後把片子給我的口試委員們看,結果他們說這段落不行,我心中都有小小的抗議:「明明我才是導演」。
我從畢業之後就一直在製作公司當製片助理,直到最近才離職。作為女性,我覺得很有趣的是,我習慣把自己說的很小。像是「男導演為大」、「攝影師不准你跨過箱子」、「攝影師不准你幫他拿鏡頭」……這些事情我全部都經歷過,我很習慣這樣子聽別人講話。
所以,一旦我發覺這個片子我才是導演之後,我感到自己很不習慣、很不會做決定。我覺得我實在太習慣縮小自己了。這個片子最後一段,感謝的人有盧非易。你知道他嗎?
──知道。他是很重要的臺灣電影史學者。少數從經濟跟量化角度去研究臺灣電影產業的人。你在找這些婚錄影像的產業資料時,他有給你建議嗎?
陳:沒有……我有時懷疑他根本不想收我(笑)。我大學就跟他認識,但並不是很用功的學生,溝通都是繞著八卦跟生活中的鳥事打轉,他也會直接說我都不讀書。
總之,我回去唸研究所的時候,覺得:我一定要找他做我的指導老師,而他給我的第一個回應是:「我又沒結婚,也沒拍婚紗,真的不懂這個」,可是後來,我覺得他很懂。這次訪綱上的好多問題,他應該都可以講出些事情來。
我在研究所中間那兩年,他都沒有理我,我也沒有理他,我就拍我自己的,然後他也沒有管我,一副像要退休的樣子。但我記得,好像是某個過年之前,我把東西寄給他,他就批改,然後寫了一篇很長的回應,說這東西不行,然後打了很多問號跟驚嘆號。那個新年我過得非常痛苦,覺得:「完了,我畢不了業,還過不了年」。
我記得自己拍完電影,大概掙扎了半年,不想給任何人剪,不想給我先生看,等到覺得好像真的不行,才剪出來。最初剪出來的成品大概一個半鐘頭,我先生看了表示:他不知道這片子在幹麻,覺得不好看,也不知道我要講什麼。後來他跟我修片子,修了兩個禮拜,好像變好看了,可是這時候盧老師覺得不對勁。總之,片子架構沒變,我的受訪者都沒有變,而我想要講的一些比較幽微的事情,也都沒有變;可是盧老師提供了我一個概念:我應該把我自己提出來。
原本沒有後面我跟小孩說話那部分。就連目前電影中,拍我自己比較憂鬱跟掙扎的部分,都沒有。我多少會覺得那是一種紀錄片的手段,所以有點抗拒。可是盧老師後來說服我,就是:當你不把自己跟受訪者扣連在一起,觀眾不會知道你想做什麼。也因為盧老師的建議,我用字卡的方式,把歷史、三位婚紗攝影師,還有我自己,給收束成一條線。
雖然研究所一開始那兩年,他並沒怎麼管我,到後面他卻幫了這部片子很多。
──這是你的第一部紀錄長片,但你其實是滿資深的紀錄片工作者。你在影視產業做這麼久,對紀錄片的形式主義、婚錄都在拍些什麼,是否早就醞釀不少想法?
陳:我覺得沒有。我畢業的工作也是盧老師介紹。去了之後,因為是做紀錄片,所以大家多少就會把你當成文藝男女的一份子,可是我心底知道我根本就不是。我沒有看那麼多書,也沒有看那麼多電影,所以我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我喜歡紀錄片這個形式,也喜歡我跟別人一起製作的東西;這之中,當然會對這個形式有新的理解,可是,我總覺得「紀錄片會讓人感覺很不快樂」。
我想要做比較快樂的東西,也盡量讓這個片子歡樂一點。前面那些比較辛苦的拍攝過程,我會用比較笑料或挖苦的方式去表達,多少是對紀錄片的苦情感有點抗拒。我喜歡紀錄片的形式,可是當我的朋友跟同事們都覺得拍紀錄片很偉大,我反而覺得紀錄片可以開心一點;就算做製片助理做了很久、有了各種產業經歷,你還是會有把這些經歷轉化成笑料的手段。
我也很清楚婚紗攝影的形式,因為我很多朋友也真的就是去婚紗公司當助理。那是一個相對沒有門檻的行業,很多攝影師都是大學沒畢業,當兵前就去工作、當學徒。所以,這確實是一個滿奇怪的產業,但我也覺得它很有趣。

──片子會選擇比較幽默跟親和的手段,觀眾也能理解。你的論文寫到,像《幸福定格》這些片子,多少會把結婚儀式背後悲慘的一面給放重,而忘記婚紗跟相關的錄像或許本來就該帶著點粉紅泡泡……。
陳:它本來就該要是啊。
因為拍這個片子,我回去重看前面這些電影,而《幸福定格》第一次我其實是看到心裡有點生氣,但反省之下,又會覺得我結完婚可以理解,它想點出婚姻裡面那種永恆的困境。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像之前很多人問我的,把自己的電影也拍成那樣,但後來我覺得並不是這樣。我想講的,真的是「婚紗照」,想講婚紗照這個具體的事物,其實確實有在療癒女性各個成長階段中的某個「缺」。
盧老師最後說服我加了字卡,而背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非常喜歡拉岡。我過去覺得自己真的聽不懂拉岡在說什麼。但那一次,他跟我談了兩個鐘頭,我感到我被說服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從一個碎念的長輩升格成老師(笑)。
──是講了大他者、象徵秩序,還是女性男性互為空缺主體之類的事情嗎?(笑)
陳:他講了拉岡對於缺(lack)這個概念的理解。他說有個真實界,應該是這樣講?就是,婚紗照是具象化的缺,而女性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被切割切塊,不斷有東西在消失,而你在尋找那個象徵,尋找你成為真實的那個人的過程,對不對?這完全說服我,婚紗照就是那個東西。
我後來回想我為什麼結婚要拍一次照,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完了,覺得我以後要嫁進我先生家──事實上,我公婆人很好,可是我還是有被剝奪的感覺。
在結婚前幾年,我跟我先生一直在討論,為什麼我一定要去高雄、為什麼我一定要跟你們家拜拜,明明我身心沒有受到壓迫,公婆也很尊重我。我意外懷孕之後,又想要再拍一次婚紗照,好想從婚紗照之中把自己撿回來,所以,拉岡說的那個概念,我一方面覺得很噁心,可是又感到無比真實。這樣掉書袋真的不像我本來的性格,可是拉岡講的沒錯,那次盧老師講完之後,我認真去想,感覺:「對啦,拉岡對,我過去誤會他了」。
我想了想,大家都覺得拍婚照這件事很庸常、俗氣、膚淺,好像結婚之後,照片就放櫃子、放床底下,像是什麼很被人瞧不起的事情。但我覺得,你要拍婚紗照的時候,一定是對你未來的樣子有圓滿的期待,為什麼要棄之如敝屣、把這個東西丟掉,就覺得我終於不一樣了?
我知道有很多人耽溺在水晶禮服、透明禮服這樣的東西,我也知道那個很俗氣,沒錯,但那個東西,最終讓我感到,代表的是女性對自己未來將要失去某一塊的想望。好像透過我的婚紗照,我才終於感到:「好,我可以走進婚姻,好,我可以變媽媽了」。
──你的先生也是本片的攝影師,顯然像其他幾位男性婚錄師,是無形卻重要的掌鏡者(photographer)。他的存在感,說起來就是這樣沒形沒體,卻在電影中變得愈來愈強烈……。
陳:對,想到就很氣。
──作為觀眾,不得不漸次意識到,他人原來在那裡,這滿好玩的。相對來說,你也沒像拍攝其他人那樣拍他。
陳:我沒有像描繪那些攝影師那樣去描繪他。這是因為,後來我覺得不用描繪,他人就在那個片子裡面。看片會發現,我最後還用很粗糙的方式,去標註這裡或那裡說「這是先生本人」,還用字幕講出來,因為我發覺鏡頭撈不到他,而且有些畫面,他連上鏡頭都給我戴口罩,這是怎麼回事!(笑)
說到存在感,作為女性,我想到自己可以念書,可以獨立工作,可以自由行動,這些事都可以。但「生小孩」讓我感到很困難。還有一件事,就是拍攝……我先生比我會拍,也會剪,也會導,他是一個比較成熟的接案人。
當我知道必須要依賴他的時候,想到沒辦法獨立於創作,我就覺得自己很不行。我認為「獨立」應該是我從頭到尾自己拍、自己剪,然後我大部分都做到,但最後拜託他幫我剪,或是幫我看片,這件事情我感覺自己就輸了。可是,最終,我也感到片子還是必須要跟他一起完成。我拍片的時候,也同時在學習跟理解那個關係,揣摩著婚姻是「兩個人做一件事」的狀態。
上個禮拜發生一件我印象很深的事情。我放片子給人看的時候,我小嬸平常都不講話,卻開口說了一件事,就是覺得「我一直在追求婚紗照,最後拍成一部片」,這兩件事好像是在追求「我先生對我的理解」,就是,要他理解我為什麼想拍婚紗照。拍這片之前,他應該都覺得婚紗照很丟臉,是如果眼球可以翻 360 度,他一定會翻眼球一直轉的程度。可是,做這個片子的過程中,不管是吵架或溝通,我覺得他好像真的有懂一點點。
那我反問一個問題,以片子現在這個模樣,你有沒有覺得,那三位攝影師有哪個人的存在感特別強烈?
──我會覺得茶壺跟英奇這兩個人的存在感特別強。因為你從一開始拍攝他們本人,到最後還跟到他們自己面對的婚姻現場、婚姻倫理,我看的時候滿意外的。竟然連攝影師子女去登記結婚這種事情也拍到。拍攝上的親密關係,是需要磨合出來的吧?
陳:是很微妙。茶壺的兒子有一段時間不希望再被拍,因為跟爸爸的溝通沒有很好。我甚至思考過出錢讓茶壺拍他,可是我覺得,這是違反紀錄片倫理的。
我覺得這是他們家庭的事,所以我有一陣子已經放棄;但後來,茶壺的兒子自己跟我聯絡拍攝,拍完之後,我給影片的旁白就是我心裡想的:茶壺的孩子是現代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們同時也在理解自己的爸爸。茶壺是傳統男性,可是你跟他熟了之後,他其實是個很有趣也很好的人。
說到英奇,我前面那樣問,是因為我先生把英奇的戲剪得非常重,而我一開始沒有講那麼多。我覺得,我先生一定多少把自己也投射到角色裡面去了。那是唯一我覺得他剪完之後,跟我構思不太合的地方,但我就想說,「好啊愛下重手,那就重下去吧」。

──你在論文提過剪輯職位的配置是因為預算限制。你有考慮過找其他剪輯指導來幫助嗎?
陳:沒有……那完全就是預算考量。我覺得這是不健康的事,請大家不要學習。
──我多少會感到這狀況有特殊性。參考不少紀錄片的幕後歷程,有些工作者會提到他們在工作坊得到的建議是不要停留在太親密的剪輯觀點、讓外來視角介入,反而會讓片子比較清楚。但讀你的論文,你們顯然受限於現實條件,沒法這樣做。
陳:那是真的。我完全沒有預算,所以只能跟親密的人做整件事。其實經濟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一個考驗,我沒有拿到任何補助。這件事本身很有趣,雖然我也超級沮喪。那時候我一方面反省是不是案子寫得不夠好,二方面卻也想到,也許大家看到題目是婚紗照,就覺得有什麼東西跟他們的期待偏離了。
我在片子裡面,非常努力去提「中視新娘世界」和那些婚紗攝影師。我的理由除了自己愛看之外,多少是覺得他們不像產業中,很多比較傳統、更有名望的影像工作者,有那麼多機會跨出圈子。這些婚紗攝影師沒有這種機會。大家不會記得他們。
我當然知道這些人的藝術成就,給外人的觀感落差很巨大。可是我想到,自己作為「大部份人」的一員,恐怕一輩子不會被有名的攝影師拍到,但我極有可能被婚紗攝影師拍到。結婚是大部分人生命的樣子,而婚紗攝影師記錄了這些,卻不會被記得。我這個案子受審的時候,被挑戰的其中一點就是,人們覺得這些攝影師、這個產業不那麼值得被提起,它太通俗了。甚至有評審建議我,改做臺灣婚紗照的美學進程,還比較可行。對我來說,我希望這個片子可以幫婚紗產業記錄一些事情。
我動念去拿中視新娘世界的廣告錄影帶,本來以為很容易,結果其實超級難。說來有點心酸,他們公司在全盛時期,是可以找秦祥林、方芳芳來拍廣告那種等級,結果後來收店,收到剩下現在愛國東路那個店面,錄影帶那些東西就全部搬去瑞芳的老家藏著。
這些東西我跟他們要了一年才拿來轉檔,而且我是誠實跟對方說:我很想要你們的錄影帶。對他們來說,我可能就是一個 nobody,完全沒有相信我的理由。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我真的有努力了。
──是真的滿有趣的。我覺得片子前段那些產業資料跟婚錄廣告,對我來說很 informative。可能是因為「婚紗」這麼通俗的東西會招致悖論:愈普羅的事物,在典藏跟保存時,反而會遭遇到價值上的疑難。
陳:我是真的很希望保留跟拍下這件事──希望以後有人對婚紗照感到好奇的時候,至少有個片子能告訴它,這個潮流或產業是從中視新娘世界來的。
──說起來,電影中的與談對象雖然有女性存在,但拍攝時間最長、也是婚錄產業中執掌拍攝的人,卻都是男性。可以談談這個狀況,是一開始就預想好,還是跟設想不同,但最後依循現實中的狀況而不得不為之?還是說,你想拍攝的是一種更抽象的人際關係,所以性別相較之下不是問題?
陳:如果我真的得去找到一個女性攝影師,我心裡大概有三四個人,可是我也會覺得,如果特別挖出一個女性攝影師同意讓我拍,我多少會感到刻意。我先生還問過我為什麼不去找年輕一點的人,就是,做出年齡斷代的層次。但後來我發現,我拍攝他們其實不是要考察婚紗產業的進程,而是希望他們對人生的體會能讓我看到些什麼,所以年齡跟性別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我甚至自我懷疑過,這部片子被女性影展選入,因為片子其實放入好多男性的故事。我想做到的,恐怕是多花一點時間,嘗試去理解為什麼茶壺跟他的兒子不合,還有看看我是不是能理解英奇為什麼在第一段婚姻裡面過得那麼苦。
而我會想,做到這些之後,我是不是就能稍微靠近一點、理解我的先生,或是稍微理解跟我不一樣的人,不管那是性向、生理還是心理上的不同,都好。女性影展這次提出「破風景」那個主題時,有要我就這個主題給一點想法,而我痛苦想了半天,就覺得那個風景如果是日式那種紙窗,我大概就是用指頭沾了口水然後慢慢在那邊戳,直到有個洞吧。
──你剛剛有提到電影結尾其實不被口委認同,我滿好奇,他們不認同什麼?
陳:他們覺得這個片子如果要收束成比較完整、工整的樣貌,我應該要放很多婚紗照的時代樣貌。可是我覺得不是。我要的就不是這個。
很好笑,我又想起盧老師。他雖然不是女性,但除了他說的拉岡那件事情之外,他就覺得我該放自己進去,放那些有的沒的東西,這樣就好了。
我覺得他是對的,我就是想要那種幽微的感受。我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好媽媽,竟然到我小孩六個月大都還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樣子,而且我真的覺得他很煩,很煩很煩的那種很煩。可是那個結尾,真的不是刻意拍的,而是臨時錄下來的,音效非常爛,混音師還為此唸了我一頓──可是他也喜歡這個結尾,所以很認真把它修好了。
總之那天,在睡前聊天的時候,兒子講的話讓我突然有一種罪惡感。我覺得很內疚,對他很內疚,因為我好像被他發現我沒有那麼喜歡他,他才會說出「我在外太空漂流了很久」這樣的話。
我當這部片的導演最堅持的事情,除了那堆幹話連篇的字卡之外,就是最後這一場戲了。我第一次拿片子去播給一些同樣是在職專班的人看,有人就說我看你的片睡了五次,但那之外,最後這段戲該拿掉,不用多想了。後來我的口委也建議我拿掉換個工整的結尾,但我覺得作為指導老師的盧非易都同意我了,說那是「屬於我的,那有的沒的什麼東西」,我又何必改呢?
後來有段時間,我也想過把這件事放進去,小孩會不會恨我。我甚至一度想到《雲的那端》(2007)跟《平行世界》(2022)那種狀況。
──蕭美玲那兩部電影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案例。
陳:我很糾結,但仔細考慮,也沒到那兩部片那麼嚴重,我或許只是不確定我的小孩會不會不理解。
我那時候真的不確定這件事,但我希望把那段錄音放進去。那種狀況也許是,我在拍攝時不只受攝影師啟發、受跟我先生的吵吵鬧鬧影響,而我也感受到我的孩子了。
──而結果來說,《婚.紗.罩》好像也不是個樂觀的片子?
陳:不能樂觀,也無法樂觀,因為小孩子還沒長大,婚姻也還在繼續。我有些朋友對於這開放式的結尾不大滿意,但我真的覺得有太多說不完的「搞不好會如何」了。
──所以,雖然片子拍完,但實際上,我們不知道往後會發生些什麼。
陳:就是這樣。■
.封面照片:《婚.紗.罩》導演陳昱伶;攝影/古佳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