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峯無邊銀河無際】在命運中,見一顆彈力球的軌跡──評《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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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3
  • 韋晢

編按:2025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推出「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主題影展,選映 19 部由香港電影公司「銀河映像」攝製的精彩作品,與一部專題紀錄片,包括銀河映像兩位靈魂人物杜琪峯與韋家輝執導作品,也有其他銀河映像出身導演之佳作。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韋晢評論一篇,著手銀河映像早期作品《暗花》,敘述本片在類型變奏、創作方法與政治隱喻的多方面啟發。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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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年,同時是香港回歸,也是銀河映像成立的年份。在香港電影紛紛以回歸前後的焦慮與展望作為電影背景或主題時(王家衛《春光乍洩》、陳果「九七三部曲」等),銀河映像也在 97 年一連推出《一個字頭的誕生》、《兩個只能活一個》等探問香港前途的作品。時隔一年,在香港已經回歸、澳門還有一年正式回歸的過渡期,銀河映像推出以澳門為背景的《暗花》,導演則掛上分別在前年與同年執導《兩個只能活一個》、《非常突然》,而後便離開銀河映像,往後少有電影作品的游達志。

如今回望 97 前後的香港電影,「時間」是不可忽視的共同主題──從《一個字頭的誕生》裡阿狗腕上的精工錶、《兩個只能活一個》完全建立於「三的法則」的敘事結構、到《暗花》開宗明義以一夜為時限──眼前的大限,是盤繞當年香港電影創作者心頭的陰影。近 30 年後的今日,大限已過,電影中的擔憂已經成真,評論者不僅不能忘記電影創作當下的時局背景,亦需要重新面對這數十年來陸續出土的種種幕後資訊,翻案也好、討公道也罷,盡其所能錨定一部作品的歷史定位。

如此的拉扯,在《暗花》一例中更為複雜。這 20 年來的訪談資料紛紛指出,游達志約在拍攝 10 天、五場戲後即由擔任監製的杜琪峯接手導演。(注1)而韋家輝亦在拍攝進行至三分之一時,才加入原先的編劇游乃海與司徒錦源,並重新安排分場、加上洪先生的角色與宿命主題,奠定「撲朔迷離」的敘事調性(注2)

形式風格:從雙雄類型到黑色電影

《暗花》在結構上可大致分為兩段,從電影片名前介紹阿琛出場與澳門幫派鬥爭背景的序幕,直到阿琛二面光頭耀東、後者接著於碼頭被捕的中間點,敘事結構上以黑警阿琛和黑幫耀東雙線併行,以建立兩位主角雖分別為警匪,卻無真正善惡正邪之分的「雙雄類型」;而在耀東被捕、阿琛發現中計後,觀眾才發現自己的知識階層等同於墮入五里霧中的阿琛,遂由這位墮落警探的觀點,展開一段不由自主的「黑色電影」解謎過程。

藉由混合傳統類型以開創新局,一直是將電影分為「商業電影與個人化電影」的銀河映像的拿手好菜(注3),只是在游達志掛名執導、傳聞皆由杜琪峯擔任實質導演的三部電影中,不同類型間嫁接的痕跡則更為明顯,亦帶來更大張力。《兩個只能活一個》結合殺手、愛情、喜劇等鮮明類型元素,亦延續著韋家輝《一個字頭的誕生》中較灰暗的命運與選擇課題,卻又在無限放大金城武偶像風采的同時,在一些敘事真空的時刻企及了某種王家衛式的孤獨、浪漫狀態;《非常突然》則將全片鋪墊的都會職場喜劇類型作為煙霧彈,掩蓋住那些暗潮洶湧、終將在鬆懈的「Happy Hour」裡反撲的社會寫實元素,以製造震撼的情節翻轉與悲劇宿命。

《暗花》的類型拼貼,則很大程度來自於韋家輝介入後所做的敘事調整。游乃海在訪談中提及,韋家輝加入的時刻,是在劇組於澳門拍攝約三分之一的戲份後,因成本問題而決定不再於澳門取景之後;另外,也在電影初剪後,因發現片長不足,加上梁朝偉將因拍攝《海上花》(1998)而剃光頭,於是才從原先阿琛殺掉耀東的結局,改為前者也剃了光頭、假扮後者,最後卻招致相同命運,遭洪先生派人暗殺。(注4)

韋家輝介入所做的更動,包括撲朔迷離的風格、命運先決的主題,都指向著更加明確的黑色電影架構,亦吻合電影中段突如其來的形式風格轉變。根據韋家輝的訪談資料,在他加入時,杜琪峯已經接手開拍,包括耀東將阿琛手下撞出車窗外、阿琛阻止各路殺手等,取景於澳門的場次──儘管此時仍未有完整故事,而杜琪峯只是「有個有趣念頭,就先拍下來再說。」阿琛與耀東在沙利文餐廳的初相識,也在這個時機點完成。當耀東步入昏暗的沙利文餐廳,杜琪峰以 80、90 年代香港電影盛行的顏色對比,將一抹綠光打在耀東的側臉、對比昏黃的餐廳基調;接著,一束強白光射在耀東臉上,阿琛拉起鐵門、闖入餐廳,隨後又拉上鐵門,將明與暗、見得與見不得人的黑警行徑、檯面上與檯面下的權力運作區分開來。

若我們對比另一場在韋家輝加入、類型重新定調後所拍攝的關鍵對峙戲碼,則可以發掘《暗花》的前後兩段在內容與形式上的顯著轉變。當阿琛陷入迷團、懷疑自己遭設計,他在一串與彈力球來回的精彩平行剪輯中走入囚室,電影風格遂由低明度的藍色打光取代了原先的顏色對比,並以角色間的飛舞粉塵渡上一層懸疑濾鏡。除了迷霧與明暗對比,在片尾一場明顯借鑑自黑色電影經典《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7)的鏡室高潮段落中(注5) ,杜琪峯亦在廢墟中調度了令人眼花撩亂的傾斜物件,以凸顯黑色電影類型必備的斜線構圖風格。David Bordwell 曾指出這是杜琪峯成功揉合了香港電影的誇張風格跟冷調的類型傳統(注6) ,然而這更可能是肇因於兩個段落其實是在截然不同的創作前提下、針對兩個不同的戲劇命題所致。

游乃海與司徒錦源也曾描述《暗花》作為銀河映像打頭陣之作,其創作過程有多麼「違反常規」。兩人提及,在當時銀河眾人分頭進行多項計劃卻都未有成果時,杜琪峯「失驚無神」地號召眾人放下手邊工作、「先搞這個(《暗花》)!」(注7)於是韋家輝才照著杜琪峰已經在澳門拍攝的素材,重新編排分場大綱,再交由游、司徒、杜等人依循此架構邊拍邊寫。

關鍵道具「彈力球」的加入,或許可以說明一個點子怎麼中途加入,成為新的主題。在前段提及的審問戲中,耀東在揭露一切都是洪先生的佈局後,對阿琛說道,「我和你就像這個彈力球,彈到哪裡、什麼時候停,都是身不由己。」緊接著,耀東在囚室中把玩的橘色彈力球,也極不寫實地在阿琛打開碼頭寄物櫃時,連著基哥的人頭滾落在地。於是乎,彈力球、人頭與光頭,串起了本片的視覺母題,亦是連結阿琛與耀東雙雄作為棋子處境的圖形象徵,更指涉片末兩人近乎無常、且都涉及頭顱的死亡方式(耀東因失足而被鐵片無情割首、阿琛則穿著防彈背心卻被爆頭)。然而,在由游達志或杜琪峰執導的前半部電影中,彈力球這樣關鍵道具實際上只出現在耀東搭公車時的一顆嵌入(Insert)特寫中,很大機率是事後補拍後再剪入的結果,卻也藉由如此的增補,成為了重要性不亞於耀東脖上暗花刺青的象徵。

儘管不時有影迷為之抱屈,然而在銀河班底的訪談中,實在隻字未提游達志對於《暗花》的貢獻,韋家輝甚至稱其「只是幫手,許多我的影子與杜生的 effort,他未必了解。」(注8)彷彿當年杜琪峯的插手,是為了集結眾人之力,來挽救一團爛攤子(當然還有另一種無關乎於作品好壞的可能,是游達志人緣太差)。不過,似乎也正是在銀河映像早期生產模式未成氣候、加上杜琪峰有意培養其他新導演的前提下,眾人以一種漫無章法的有機共創,才碰撞出了《兩個只能活一個》、《非常突然》與《暗花》等類型風格多元生猛,而與後期更成熟的銀河作品有著顯著差異的一批早期奠基之作。


(圖/《暗花》電影劇照;IQIYI INTERNATIONAL SINGAPORE PTE. LTD. 提供)

政治隱喻:從一線生機到絕望宿命

然而,韋杜二人的介入,不單單轉變了電影類型、植入了命運主題,更為《暗花》補上了一層政治解讀的空間。游乃海曾指出,洪先生的段落是在電影製作末期、已經完成剪輯時,眾人在吃早茶時見到一位樣貌合適的老伯,才邀請他客串、進行補拍。在電影開場,洪先生身穿一襲長袍、拄著拐杖走出洋房,並搭配黃英華的懸疑配樂與阿琛懷疑洪先生能耐的旁白;電影最末,一模一樣的一組鏡頭搭配一樣的配樂和旁白再度出現,只是此時已經應證了一切真在洪先生的掌握中,使得阿琛的亡靈之聲在背景迴盪,徒留一片唏噓。

如果說 1997 的《一個字頭的誕生》、《兩個只能活一個》各自在角色二選一的抉擇下,仍舊指向了一種選擇決定命運的一線生機(注9),那麼到了 1998 年,無論是《非常突然》片末中國搶匪的無常反撲,抑或是《暗花》中逃不出洪先生手掌心的彈力球,都指涉著更加絕望的政治觀察。有趣的是,這是一個香港已經回歸、而澳門還處於過渡期的時刻。而權力交接期間的真空狀態,自然是幫派鬥爭的經典舞台。

一造,是警探阿琛所代表的舊勢力。作為黑色電影的典型警探主角,阿琛自述自己「不是個好警察,給我錢就可以」,穿梭在黑白兩道之間,亦象徵著過去的殖民者與黑幫活動勾結的治理手段。另一造,是提著保齡球袋進城的耀東作為外部勢力的代理人,儘管他的頭頭洪先生「十幾年都沒有踏入澳門」,卻得以運籌帷幄、借助幫派鬥爭以執行「清場」目的。而所謂「清場」,即是那些沒有認清命運的都得死,無論是時時刻刻穿著防彈衣的阿琛、上有叔父下有接班人的佐治與基哥、抑或是擔任代理人的耀東皆然。而洪先生那中式扮相、由素人出演的設計,則為其所指涉的中共政權,賦予最典型卻也最神秘的幕後主使形象。

結語:注定的命運,與偏離的彈跳軌跡

如此一來,《暗花》不僅以冷冽的雙雄對照,翻轉了吳宇森時代的港式英雄,進而影響日後《無間道》(2002)系列的冷調諜對諜類型(注10),其同樣激進的黑色電影風格與宿命式政治悲劇,更預示了日後《黑社會》(2005)系列中,由黑幫片過渡至政治驚悚劇的類型轉向。

在銀河映像的宇宙裡,一切發展都有跡可循。當年處於回歸焦慮中的香港作者,今日正面對著自己的預言成真;時隔多年再訪《暗花》,當年如上帝般扭轉作品命運的杜琪峯與韋家輝,也在日後終究逃不過與中國資金及審查制度的拉扯。然而,縱使是已被視為傀儡導演的游達志,亦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銀河映像的初期創作方法,而在電影中留下了些許不平整卻極度迷人的的痕跡──人人或許終究只是一粒棋子、一顆彈力球,但即使彈到哪裡、何時停止已然注定,至少每一次的奮力彈跳,都將永遠在銀幕上,留下稍有偏離而獨一無二的彈跳軌跡。
 
.封面照片:《暗花》電影劇照;IQIYI INTERNATIONAL SINGAPORE PTE. LTD. 提供

韋晢

畢業於台灣大學心理系、社會系,現就讀芝加哥藝術學院電影系碩士。曾參與第一屆金馬青少年電影團、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為台灣影評人協會、臉書專頁金樹懶獎成員。文章散見於放映週報、換日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