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常憤怒無處發洩,以復仇電影作為安慰──《器子》導演簡學彬專訪

編按:歷經從無到有 10 年籌備,導演簡學彬完成第二部劇情長片《器子》,以一名心碎父親遭誣陷、出獄後的尋人旅程,探索臺灣電影少見之復仇故事。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器子》導演簡學彬,由電影源起歷程為始,走進以復仇題材對人性之探索,並談至演員合作、電影敘事、配樂等形式選擇。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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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開春以來,《器子》堪稱卡司最豪華的臺灣電影,故事講述一名受刑求而冤枉入獄的棒球教練張其茂,出獄後如何對當年傷害自己及家人的對象展開復仇,並嘗試找出女兒失蹤 10 多年的真相。
做為國片中較少見的犯罪復仇類型,本片網羅張孝全、李沐、婁峻碩、林映唯、黃健瑋、薛仕凌、游安順、于子育等令觀眾驚喜連連的演員,並找來「頑童MJ116」的小春、大淵,以及男子團體「五堅情」成員客串,試圖突破同溫層,吸引更多元、年輕的觀眾進戲院。本片歷時多年醞釀、籌備和一波三折的拍攝,如今終將於本月上映。
讓概念滾雪球
「《器子》是我入行以來,第一次自己嘗試,且參與較深的劇本創作。」本片導演簡學彬,曾執導《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榮登 2020 年暑期檔國片票房冠軍,談起製作《器子》這趟漫長到已有些難回溯細節的旅程,他抓出「10 年」這個頗為驚人的時間距。
簡學彬和入行以來一直在身邊的導師及夥伴共組「列夫特」編劇團隊,團隊裡各年齡層的人都有,他們習慣一同七嘴八舌討論、有什麼想法就丟出來的工作模式,沒有明確的上下階層和制式化的職位分工。
「一開始單純想說一個剛出獄的父親去找女兒的故事,前期劇本醞釀就花了五年左右,我們一邊發展,一邊觀察市場變化,決定轉向類型化,遂加入器官買賣、暗網等議題。」先有一個已建立默契的可靠團隊做為靠山,簡學彬便能將天馬行空的想法交出去,看小小念頭可以激盪、碰撞出什麼火花。
由於團隊夥伴對社會議題的關注熱烈,他認為故事應納入較寫實的社會氛圍,做了一番功課,最終鎖定在「器官買賣」,而籌備的那幾年,他見到香港及好萊塢許多作品都在探討「暗網」,臺灣影視作品中則較為缺乏,再加上田調器官買賣過程中,發現很多秘密都藏在暗網中:「暗網貌似離一般人很遙遠,其實只要花點心思就能透過不同管道找到蛛絲馬跡,例如當你見到有情色、暴力等元素的可怕影片時,一步步往上追它的源頭,就可以親近暗網了。」電影劇情出現高中生觀看張其茂在暗網上進行的刑求直播,便是想傳達暗網與普通民眾「危險的親近距離」,不一定需精通電腦,甚至擅長操作虛擬貨幣才能接觸。
經歷大約五年前製作業,簡學彬也終於完成前作《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上映後的所有宣傳活動,《器子》於 2021 年 5 月正式開拍,沒想到拍了 10 幾天就剛好碰到確診人數飆升的疫情熱期,當時與確診者足跡重疊的人必須進行自主健康管理,每日出席人員都充滿變數,壓力之下只好先停拍;隔了七、八個月,2022 年初再次開鏡,卻面臨張孝全受傷問題,又再等到 2023 年初再次開鏡,才終於拍攝完成。多舛的製作歷程,讓簡學彬在特映會後分享時一度感嘆:「曾以為這部電影要做不出來了。」
便於觀眾理解和共感的形式選擇
《器子》故事跨度 17 年,提到以「無罪」、「有罪」、「原罪」、「贖罪」四章節呈現的形式選擇,簡學彬坦言是嘗試多種剪接版本後的結果:「原本劇本是從男主角出獄開始,觀眾在不知道他的來歷及背景的狀況下,直接見他劈頭做了很多可怕的事,後來透過眾多閃回,才慢慢理解他先前的遭遇。那樣的敘事較為風格化,但相對來說,會對觀眾很有挑戰性,因為他們沒辦法一開始就認同男主角,梳理故事也顯得較為困難,先給觀眾看到主角從前遭刑求,又家破人亡的處境,他們會較容易依附在角色身上。」
決定改為順敘後,為了讓觀眾在複雜故事線中抓出重點,剪接師提出以分章節、各自下小標的方式,保持觀眾注意力,點出張其茂在不同時間段裡遭遇的困境,並強調他內心的慾望;且篇章敘事能帶來觀賞上的興味,增添懸疑性及「追看性」:「每一篇章內呈現的劇情都會留下一些懸念,待下一章時解答,讓人想接連一直看下去。」創作《器子》時,簡學彬也採用了些製作影集的思維。
至於為何讓電影經歷一連串暴力及復仇舉動後,結尾仍回到張其茂對女兒的親情召喚?簡學彬自知團隊創作出的故事量體過於龐大、繁雜,沒辦法在短短兩小時篇幅內,清晰地交代每個角色,經歷製作過程中的取捨後,他決定回到原初創作動機,將焦點回歸於「父女」上:「初衷只是想講一名父親出獄後,遭逢種種不堪,仍執意想找回自己女兒的故事,中間其他支線都是隨討論慢慢長出來的。」
「復仇電影」的社會意義
《器子》男主角坐 10 多年冤獄,不惜走上以暴制暴復仇之路的情節,讓人想起經典韓國電影《原罪犯》(Old Boy,2003),而電影中張孝全「最強老爸」的形象及隨之衍生的宣傳賣點,則有幾分《即刻救援》(Taken,2008)的味道。
談到本片的靈感及參考範本,簡學彬表示自己本來就喜歡復仇題材,也為了創作看了更多復仇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私法爭鋒》(Prisoners,2013),該片中父親對失蹤孩子的心急如焚,與我想營造的氛圍類似,但那部片重點在引人思考父親所做所為究竟是否正義?而我不想透過《器子》探討正義,觀眾能體會主角的感受,並心疼他,才是這部電影真正想做到的。」簡學彬在創作時不斷反思人類之善惡,而「世上沒有絕對的善或惡,人們會做出自己都難以想像的事,往往是受情勢所逼」,為他現階段能給出的答案。
對簡學彬而言,復仇電影是很大的安慰,他認為觀影過程能幫助一般人釋放生活中無法發洩的憤怒:「《器子》另外要談的就是憤怒,日常中大小事常會勾起我們心中的憤怒,有些人選擇隱忍,有些人透過各種方式消化,而我想藉由電影向觀眾提問──當你承載這麼大的憤怒時,該怎麼對待它?」
有趣的是,他提及近期跑特映會,遇到一些觀眾表示原本期待電影場面更加血腥暴力,認為自己留了一手:「但我原本就沒有想把它塑造成令人懼怕的片型,不會像《看見魔鬼》(I Saw the Devil,2010)、《奪魂鋸》(Saw,2004)等片,以血腥做為號召。」他仍選擇想將焦點回歸角色慾望:「張其茂其實並沒有想讓仇人通通付出生命代價,他就只是想找到當年對女兒下手的人,並求一個再見到女兒的可能,甚至幻想能接她下課、跟她好好吃一頓飯,復仇是他處理情緒的過程,不是目的。」
此外,不讓電影變得太過暴力,也是出於市場考量:「那樣的話,分級可能會變成限制級,不會像現在輔 15 級,就少了一群觀眾,但我認為,現在片中對父女之間的情感刻劃,是蠻適合青少年觀賞的。」與《器子》相處的 10 年間,簡學彬經歷成為父親、養育小孩之過程,身分的轉變,使他在直接暴力的劇情中,添上關於親職的反思:「我們永遠不知道如何做個好的父母,給予小孩的,也不一定是他們想要的。」
全明星陣容的組構與調和
關於本片選角過程,簡學彬表示之前就認識李沐,但一直沒合作過,確定由她出演後,公司提出可以找張孝全搭檔,那時《誰是被害者》第一季已經播出,劇中兩人雖然沒有很多對手戲,但父女 CP 感強烈,深受觀眾喜愛,簡學彬認為若再讓兩人同台,可順勢於觀眾心中產生延續感,便決定邀請張孝全。
「原本與孝全較不熟悉,我們花很長時間建立工作默契,剛開始每一、兩週定期碰面一次,從小孩、爸爸經聊起,他習慣不會只聊自己角色,針對其他角色和整體情節安排,也都有自己的建議,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默契。」對於張其茂這樣較為黑暗、暴力的角色,過往銀幕形象大多陽光正面的張孝全並不抗拒,反而興起挑戰之情,認為這是個自我突破很好的機會,甚至曾希望角色行徑走向更極端、血腥、風格化,後經歷與簡學彬的持續溝通,才稍微拉回來,將張其茂塑造得較有人性一些。
另外,本片具有許多動作片段,開拍前張孝全跟著動作設計做了非常多訓練,卻因為一場被人壓在地上用力掙扎的戲而閃到腰受傷,造成劇組停拍:「他事後非常自責,畢竟先前做了那麼多努力。」簡學彬憶起那段過往,仍稱讚張孝全的敬業態度:「之後就有請替身,但孝全每一場幾乎都在現場,評估自己身體狀況,真的無法負荷才讓替身上。」
除了張孝全與李沐之外,婁峻碩和李沐也是繼《我吃了那男孩一整年的早餐》後再次搭檔(注1):「他們那時已經很熟了,兩人又都具備能讓現場工作氣氛開心的特質,反倒是我後來才發現,孝全跟李沐儘管合作過《誰是被害者》,但彼此也沒那麼熟。」恰巧的是,兩人半生不熟的關係,剛好能服務戲中角色狀態,演員在現場不太熟絡,也並非是件壞事。
至於請來不少歌手客串的決定,簡學彬坦言原先劇本沒有棒球隊支線,是製作過程中希望能加入年輕一點的角色,以吸納更多觀眾進場,才慢慢產生讓孤兒院少年組成棒球隊之概念。概念長出後,團隊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頑童MJ116」的小春:「小春一直有在參與棒球活動,他也很有意願出演,與他第一次見面時,他的形象就讓我開始產生很多聯想──棒球隊少年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們會從事什麼行業?當初的夥伴是否還在身邊?」有小春之後,便自然加入了大淵,也因為確定婁峻碩演出,陸續找來五堅情成員,逐步組成《器子》的全明星陣容。
但有這麼多非職業演員出身的藝人加入卡司,不會使指導、調度演員的作業流程產生落差嗎?針對經驗豐富的演員與非專業背景的演員,簡學彬的期待有所不同:「像黃健瑋、薛仕凌、順哥(游安順)這些非常有經驗的演員,我會希望他們主動賦予角色特質,做能替人物加分的背景設定,把自己調整成接近我想像中的模樣;而對於較沒有演戲經驗的,我就不給過多限制,會先請他們用自己的想像及本能來演繹,可以融入較多自己的本色,拍攝過程中再替他們微調。」
找頑童、五堅情成員出演,客串性質居多,為了不造成太大壓力,角色篇幅不會太重,儘管如此,他們拍攝前仍然有先上表演課,目的是讓彼此熟絡、建立默契,大淵也因此上出了心得,甚至主動替角色加了劇本上沒有的「虛擬貨幣交易員」之背景設定,「這次少量的篇幅也順便讓他們累積演戲經驗,若之後有興趣、有緣分再度合作,或許他們就能在表演層面上有更多創造的空間。」
寬廣、壯闊的配樂聽感
若在電影院的環繞音響中觀賞《器子》,或許會聽出別出心裁的聲音細節,本片配樂由擁有眾多恐怖片經驗,曾製作《馗降:粽邪2》(2022)、《粽邪3:鬼門開》(2023)的吳欣穎操刀,簡學彬與她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兩人從很早之前便開始聊:「我許願能不能讓樂器的配器結構大一點,她提到使用管絃樂,結果後來到錄音現場看,竟然有近 20 把小提琴。」
吳欣穎在《器子》中實驗了許多以往沒試過的效果,例如玩聲音的環繞感,讓小提琴聲從中間擴散至外側等等,也納入了合成器,製造異樣、疏離的特殊氛圍;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各篇章開端字卡出現時,都有由「烏德琴」奏出的固定樂句:「那是欣穎主動提出的想法,烏德琴是中東來的樂器,傳說中世界上第一把烏德琴,是工匠用自己小孩的骨頭製成。」這個典故雖然驚悚,卻與《器子》故事內容隱隱關聯,簡學彬便欣然採用。■
.封面照片:《器子》導演簡學彬;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