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AM 放映計畫】異色寓言中的權力遊戲與體制裂縫:論謝文明《享樂花園》

編按:臺北市立美術館「開放式結局:TFAM放映計畫」之「複訪歷史/故事」單元,以「歷史/故事」為標的,在 2025 年一月至三月,選擇 18 部動畫短片進行單元放映,由動畫創作之形式,分別挑戰觀者複訪美術史與身體經驗之方式。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讀者投稿一篇,作者周志山以謝文明導演《享樂花園》為題,由這部動畫短片作品中,反覆出現的異色意象,連結對性別與社會的批判性詮釋。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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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文明的《享樂花園》(2004)是一部承襲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三聯畫《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意象的動畫作品,透過異色驚悚的風格,呈現一場關於權力、剝削與壓迫的寓言。作品以具象的視覺語言,描繪了一個在極端享樂與暴力壓迫間擺盪的世界,讓階級、性別與體制機構於視覺構圖中顯現。其中動物的存在不僅象徵底層勞動群體,還透過其身體位置與行為方式,連結至性別的差異,使性別與階級的壓迫關係進一步被揭露。
被消費的身體
開篇場景展現了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社會上層沉浸於極致的享樂,而底層的人則如螞蟻般在體制內勞動與求生。女性在這個架構中,不僅是被剝削者,更成為消費對象。金錢主導一切,而食蟻獸般的角色象徵掌控體制的剝削者,他們不需付出努力,便能輕易榨取底層的資源。
隨著場景轉換,一群魚悠游而過,暗示性交易與社會規則如何將個體推向不可逆的命運。新生命的誕生並未帶來希望,反而預示著下一代將延續這個剝削機制。此時,畫面中出現一隻斷頸的天鵝,象徵失去引領者的社會秩序,也暗示女性在階級結構下的困境──她們的選擇受限於既定體制,最終難以擺脫被壓迫的命運。
進入第三場景時,畫風更加詭異,佛祖般的頭像冷漠地俯視眾生,卻在暗示宗教與道德如何為體制提供合理化的包裝。這些象徵性的「神聖」形象,實則隱藏著「佛面獸心」的本質,讓壓迫者得以正當化自身行為。此時,女性角色遭到肆意殺害,她們的存在被徹底物化,割去頭顱的畫面突顯了權力的極端暴力與冷酷無情。
最終場景回歸到一種似乎追求「福」的願景,但畫面中的兩個角色流出黑色淚水,象徵體制內部的腐朽與虛偽;作品透過視覺對比,使秩序與榮耀建立於受害者的軀體之上,使壓迫的本質更加直觀可見。當角色的行動淪為機械性地重複,當死亡不再引發變動,封閉的敘事循環便呈現體制如何自行運作,形成無法逃脫的輪迴。
掠食與依存
在《享樂花園》中,食蟻獸與螞蟻的關係並非單純的捕食與被捕食,而是一種穩定的剝削機制,體現權力結構如何依存於底層勞動力的供應。這種關係不只是階級剝削的象徵,也與性別壓迫深度交織,特別是透過螞蟻在影像中的位置安排,使女性的身體成為權力運作的核心場域。
片中,螞蟻並非隨機地出現在勞動場景中,牠們徘徊於女性生殖器周圍,這一安排使女性的身體成為權力與剝削運行的交匯點。螞蟻作為無數勞動者的象徵,在生殖器周圍爬行、移動,暗示著勞動力的繁殖、再生產與持續被消費的過程。女性的身體在此直接承載著勞動體系的持續運行——螞蟻的群聚意味著底層生命力的持續供應,而女性則成為這個供應鏈中的關鍵環節。
這種構圖強調女性作為被壓迫群體的處境,並展現體制如何依賴女性的生殖功能來維持階級秩序。她們的身體既是權力者享樂的場域,也是勞動力再生的溫床。當螞蟻穿行於女性軀體之間時,勞動力的供應與消耗已經內嵌於性別壓迫之中,形成一個封閉的權力迴圈:女性的身體生產新的勞動者,勞動者則繼續被食蟻獸吞噬,確保剝削機制得以延續。
同時,片中揭示這種結構的脆弱性。食蟻獸的吞食行為是緩慢而穩定的吸取,這種「溫和」的掠食方式意味著剝削機制的制度化運行,使受害者難以察覺自身的處境。影片中的食蟻獸不曾顯露飢餓的焦慮,牠的行為模式顯得自然且持續,然而當影片未曾展現螞蟻以外的生存可能性時,也暗示這種依存關係的脆弱性——倘若螞蟻消失,食蟻獸的存續也將陷入危機。
女性的命運與此相互呼應。當她們的身體失去利用價值——無論是因年老、被過度消費,或是選擇不再符合體制需求——她們便如同螞蟻一般,被徹底棄置或摧毀。當女性角色遭到殺害時,畫面透過肢體的破碎、頭部的去除,讓她們最終與勞動者的命運無異,成為被徹底剝奪個體性的棄物。在這個體制中,女性與底層勞動者共享著同樣的命運——她們的身體雖然支撐著權力機制的運行,但也因為這樣的功能性,而最終被體制徹底消耗。
這種隱藏於剝削機制內部的裂縫,使得影片的批判不僅停留在對權力如何運作的揭示,更進一步探討體制內部的不穩定性。當女性與底層勞動者意識到自身在這個系統中的位置時,是否能夠找到逃離的可能?影片未給出明確的答案,而是透過細節去思考權力的依存關係,以及壓迫機制是否真的無法動搖。
結語
《享樂花園》透過極端的視覺與敘事方式,構築了一則寓言,指向權力如何運作,個體如何在體制下生存,以及人性如何在剝削與生存需求的拉扯之間顯露出其最根本的樣貌。女性與動物的相互對應,批判體制如何讓個體變得可替換、可消耗,並如何透過日常化的運作,使這些機制變得難以察覺。當影片讓角色的行動軌跡與生存機制變得可視化時,壓迫機制的內在矛盾便隱約浮現,這不見得指向一種明確的反抗,但確實讓體制的裂縫得以顯露。
而片中的階級壓迫、性別剝削與生存困境,透過影像本身的敘事策略,使其寓言性得以成立。作品透過螞蟻的移動路徑、食蟻獸的剝削方式等細節,使觀眾意識到這些權力運作機制如何跨越文化背景,出現在不同社會脈絡之中。■
.封面照片:《享樂花園》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