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孩童為本,伸展紀錄片的多元形式──專訪《台灣超人》導演曲全立
曲全立導演的最新紀錄片《台灣超人》,匯集八位生命鬥士勇於克服先天或後天困境,在不同領域發光發熱的故事。這項歷時三年、記錄近百位人物的計畫,出發點並非為了拍電影,而是──在偏鄉學校播下希望的種子。
從業近 40 年,熱衷鑽研影像技術的曲全立,曾與侯孝賢、姚宏易合作,為上海世界博覽會拍攝立體環景電影《臺北的一天》(2010),也曾擔任《五月天追夢 3DNA》(2011)技術總監,並推出多部 S3D(Stereoscopic 3 Dimensional,真人實景 3D)紀錄長片作品。2013 年,在《美力台灣 3D》以當年最新穎的技術,呈現臺灣的傳統工匠故事及生態景觀之美,獲好萊塢世界 3D 大獎 Creative Arts Awards 國際評審團獎與第 48 屆金鐘獎創新技術獎肯定後,他卻轉念投身人文關懷和公益推廣。曲全立打造行動電影車,巡迴全臺各地逾兩千所學校和機構,用貼近觀眾的形式持續放映《美力台灣 3D》。
四年前,曲全立因緣際會結識鍾端育──他以眼動科技軟體突破因肌肉萎縮症無法自由活動四肢的限制,用雙眼操作設計軟體並與網友們互動──深受啟發,再度拿起攝影機。本文專訪梳理「台灣超人」計畫何以醞釀、成形,並探究導演曲全立如何從海量素材中精煉八位主角:身障發明家劉大潭、護樹鬥士莊傑任、花蓮偏鄉仁醫林易超、腦性麻痺運動健將姚宥米、唐寶寶大器樂團團長林啟通與成員周則翰、漂流木藝術家潘辰皓、向命運微笑的「小巨人」孫翊倫,攜手信任的團隊夥伴,凝聚眾人之力,逐步將《台灣超人》推向院線大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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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只花兩個小時拍的短片,會有這麼大的迴響?」鍾端育的故事,最初只在「美力台灣 10 周年記者會」放映。時任教育部主秘看見了,鼓勵曲全立將短片加進巡演內容,向更多人分享。
「大概花了七個月時間,給近兩萬個小朋友看過……那些反應是我從業 30 多年,從來沒有的,讓我很訝異:校長、主任、老師會說,孩子們很少這麼專注地看一部影片。甚至在放映後,會抱著我的大腿哭、拉著我的手,說要和端育哥哥一樣勇敢、堅持,永不放棄。」各年齡層匯聚而來的感動,深深震撼曲全立。他想起共事過的香港導演麥當傑曾說,「自己不會拍片,就是攝影機放著,讓演員演」──那是他的初心。曲全立也開始反思自己:「我進這行的時候是一位攝影師,所以想說……好,那我要再拍更激勵的給你們看。」記錄 100 位臺灣超人,是貫徹入行的初衷,亦是一個單純的動力──與孩子們的約定。「我想透過這些人來告訴他們:其實在有成就之前,我們都會遇到挫折、困難。」
從 100 提煉出「1」
自 2021 年四月開始記錄各行各業的人選,遭逢母親逝世、新冠疫情三級警戒,團隊曾千里迢迢拜訪,卻吃了閉門羹,拍攝過程不總是順遂。2023 年起,曲全立將「台灣超人」加入演講題材,未料竟收到聽眾疑問:「要這樣講到什麼時候,大家才會知道?為什麼不拍成電影或影集?」他首先抗拒,因 2024 年原有既定巡演和建造新電影車的規畫,他自認沒有餘力及預算再拍紀錄片。後來,是《美力台灣 3D》監製王師三番兩次說服,從現實條件據理分析,推了關鍵一把。
首先,曲全立導演用影像推廣教育 10 餘年,《美力台灣 3D》電影車至全國偏鄉巡演,實踐效果有目共睹。再者,「台灣超人」的題材非常生活化,考量市場面向,以往未看過此種類型的電影,王師認為值得一試。
回到現實層面,如何籌資?曲全立說,製作費是邊拍邊募。一方面仰賴他過去累積的人脈,《台灣超人》得以在不拿任何補助的情況下,獲得來自各界人士足夠的信任和支持。另一方面,他強調:「尊重專業這件事情太重要了。」監製王師、趙文豪為身兼多職的曲全立提供不可或缺的行銷與後勤支援。即便今年發起群眾募資,用途也並不涵蓋製作費。投入時間和心力,做不直接反映收益的事,何以堅持下去?「我覺得相信自己很重要──因為他們相信我之前,我先相信了我自己,大家就非常願意給予支持。」
接下挑戰後,編劇是首要課題。針對已拍過的 89 位受訪者素材,他們先逐步刪減,從 80、50、30……甚至電影中僅有三位人物的架構都討論過,但曲全立認為行不通。因前作《美力台灣 3D》曾遇過類似問題:當每位出場人物都有各自想說的話,湊合在一起顯得更加發散。「我決定設立一個主軸:『勇敢面對、不放棄』,再把符合這些條件的人放進來。」如此,才終於擇定八位主角。
為了串接,編劇團隊起初讓曲全立多次出場。他刪掉大半,自己的畫面盡量只留剪影。今年四月,團隊啟動補拍計畫,一開始曾找過年輕導演接手。「訪談了兩位以後卻發現好像不行,因為他們的框架太多了。」曲全立說,自己是講究高效率的人。年輕導演有想遵循的既定拍法,許多現有基礎必須打掉重拍,時程拉長將導致預算更加緊縮。另外,曲全立沒想過的是:和主角們相隔三年再見,竟如舊識般熟悉,他總能在短時間內讓對方願意敞開心房。感受到無條件的信任,讓他毅然決然接回導演筒,親自拍完《台灣超人》。
新舊夥伴,激盪更多火花
再訪時,團隊採用三組機器同時拍攝:與曲全立長年合作的林振聲主掌訪談鏡頭,另兩組則讓新生代攝影師孫苡翔和助理們自由發揮。「我覺得在這過程中,很棒的是我有效的信任了團隊的每一個夥伴。」曲全立 35 歲曾動過腦瘤手術,左側視力和聽力皆受影響,因此他拍片時無法戴耳機、也不盯螢幕,只交代務必顧好收音。自稱技術控的他,偏好帶流動感的運鏡,舉凡攝影機、滑軌、大搖臂……等各項器材,對華麗規格駕輕就熟。但這回拍《台灣超人》,他讓孫苡翔活用滑板車和輕型器材──這些曲全立以前不會納入考慮的選項,不僅滿足他的需求,更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即便是已互相熟悉的林振聲,曲全立也要求對方拋開過往拍片的打燈習慣,讓《台灣超人》走紀實基調的視覺風格,盡量用自然光再補燈。片中的空拍鏡頭,同樣由經驗老道的林振聲操刀。曲全立坦言,因空拍機的機型較舊,他更講究光線充足,加上拍廣告出身,對畫面的構圖和光線的已有自己的一套美感標準。而在現今空拍機盛行的時代,曲全立不忘以身作則,要求團隊所有空拍景點務必通過正規程序申請才拍攝──即使這會讓製作時程安排更加不易。
音樂設計鍾興民亦是《美力台灣 3D》的老搭檔。曲全立十分欣賞鍾興民曾獲第 29 屆金曲獎演奏類最佳作曲人獎的作品《紅樹林》,談及本次合作《台灣超人》的靈感來源,卻沒有預設任何類型或想法,反倒是從兩人共同的生活經驗淬鍊而來:「我們都在做農夫的工作、打造家具……這些興趣、愛好,所有的音樂的產生是來自於我們如何拿鋤頭鋤土、我們用鏟子挖多深,不是來自於每一個音譜——這是非常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日常交流推砌的真實感,譜寫出片中電影車上山下海的配樂〈Mother Island〉。曲全立說,那是鍾興民送給他最好的禮物。
《台灣超人》的結尾,原先定在電影車公路巡迴的蒙太奇。片子剪完,兩人一致同意需要片尾曲,曲全立想用國、台語呈現,經鍾興民提點:「曲導,我認為不管你要用原住民語、台語、國語、英語,對我而言都只是一種呈現的方式,並不是你的靈魂本身。」他找來臺南出身的音樂人李竺芯,創作並演唱台語歌〈伍冬拾冬〉。第一版,曲全立就覺得方向有抓對,再經現場演唱不斷調整,是因台語歌詞的韻腳編寫實屬不易。「比如,這首歌裡沒有『台灣超人』四個字──因為『超人』唱不出來,所以用『老飛俠』代替。那竺芯很棒的是,那些『一步一步、一幕一幕』,把《美力臺灣3D》在做的事情,也包含臺灣超人的所有過程,都完整的寫進去了。最棒的是,鍾老師的編曲一上去,又賦予更棒的靈魂。」曲全立覺得只當片尾曲太可惜,決定將〈伍冬拾冬〉也放進正片。
原先他已剪了一首 MV 作結尾,王師提議,要不要改放劇照?曲全立回想,要感謝王師建議,才有主題曲配 NG 劇照的最終版本:「不放正式劇照,是因為:我要大家最後聽到這首歌、看完整個電影的時候──是帶著笑容、帶著希望,離開這個戲院。」
主題曲播畢,緊接著是前作《美力台灣 3D》裡的小朋友,以成年之姿相繼現身,展示現況並穿插當年青澀的影像,那也是曲全立導演後來才加入的。「既然談到電影車,就覺得乾脆將他們放上來,讓大家清清楚楚看到美力臺灣、臺灣超人團隊在做的事。」素材都是平時巡演就持續蒐集,並非為了《台灣超人》才拍──記錄生活中所見的感動,始終是曲全立拿起攝影機的初心。他也萬萬沒想到,有不少觀眾回饋是受到這今昔對比而感動,像目睹多年前播下的種子,萌芽、茁壯。
鏡頭前後都是真性情
《台灣超人》裡的對白,「沒有一句是演出來的。」談起自身所面臨的困境,八位主角坦然而堅定。「其實並不是所有的受訪者的口條都很好。」那是什麼獨門祕訣,讓他們欣然在鏡頭前揭露自我?曲全立說,他全然信任剪接師。而更關鍵的,是他待人處事的原則,和超人們都樂善好施的共鳴。
「三年後再拍,我一定先問:這三年有沒有什麼變化?」明白每個人都會遭遇挫折,即便是他心目中已經「超越自己」的主角們也一樣。書藝家王志揚歷經父親中風倒下,曲全立是第一個知道的人。電影沒拍到的是,他及時給予資助,是想效仿王志揚。「主要是讓他安心。他有很多朋友,我相信他不會開口,他也沒跟我開口,但這件事情我們去做了──那個安心,我覺得很重要。」他認識的王志揚,是自己過得辛苦,仍會將僅有的資源拿去幫助他者的人。
三年後,拍身障發明家劉大潭,曲全立第一眼就看出他變老了。不變的是,他笑容滿面,依舊樂於助人;腰部以下癱瘓,仍親臨每場臺中映演。曲全立也回想起和孫翊倫初次見面,年僅 15 歲的他說:「導演,我的身體不行,但我的頭腦跟我的心是 OK 的。」先天成骨發展不全,使他立志學習程式設計,改善身心障礙者的生活,而曲全立也募了一台蘋果電腦送他。這些《台灣超人》的主角們,「每天都在想著如何幫助人家──我們拍他們以後,他們也變得很開心。」追根究柢,是為善的本性與漣漪,在曲全立鏡頭下化作自然流露的真情。
10 年前去中國拍片,他總自備大垃圾袋回收團隊的便當盒。當地媒體眼中的奇觀,對曲全立來說是理所當然的處世原則。《台灣超人》上映前的口碑場和宣傳活動,跑遍全臺他也堅持到場,親自致謝。「我覺得……士先器識而後文藝。做任何事情之前,我要先學會做人。」他笑說,現在拍片大家都不讓他身上帶錢了,避免一不小心又拿去助人圓夢。「但我不是濫情喔,而是,當你知道給予大家的,是一種夢想的支持的時候,你會特別的開心──那個開心,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獲得過的。」
最初撒在偏鄉的希望種子,如今也為臺灣紀錄片市場揭開另一種可能:在演算法迫使影像加速更迭的社群時代,《台灣超人》滿足了觀眾對特定題材的需求。雪片般飛來的映後回饋,讓曲全立反覆思索,終於找出共鳴源於「那內心深處與生俱來的渴望──渴望與人們交流、渴望被理解、被認同、被鼓勵、被感動。」畢竟他從未預設過終點──無論從鑽研技術轉而挖掘人心、行動電影車擴展至院線放映,曲全立總先向內探詢、錨定自我,讓每一步盡可能走得踏實,而過程本身,也自然地為他開展出意料之外,又忠於本心的旅程。■
.封面照片:《台灣超人》電影劇照;美力台灣3D協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