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人權影展】民主之路總有檢查站──專訪《粉紅革命》導演雷蒙娜.狄亞茲
編按:文化部國家人權博物館主辦之 2024 臺灣國際人權影展於今年九月舉辦,選映 10 部與性別、戰爭、歷史相關之人權議題國際作品,影展開幕電影由今年初於日舞影展首映之菲律賓紀錄片《粉紅革命》(And So It Begins)擔任,敘述菲律賓 2022 年總統大選中反映出的民主景況與危機。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粉紅革命》雷蒙娜.狄亞茲(Ramona S. Diaz)由作者黃香與狄亞茲對民主觀念的交換展開,進一步討論影片反映之菲律賓民主歷史,與紀錄片創作的可能位置。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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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5 月 9 日菲律賓舉行總統大選,前獨裁者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之子小馬可仕以 3,100 萬高票,打敗副總統萊妮.羅貝多(Leni Robredo)贏得壓倒性勝利。菲裔美籍導演雷蒙娜.狄亞茲(Ramona S. Diaz)2024 年新作《粉紅革命》(And So It Begins),記錄這個總統選舉最後由政治家族強人勝出的過程。全片聚焦於萊妮.羅貝多以及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瑪麗亞.瑞薩(Maria Ressa),兩人遭受海量的假新聞和性別歧視言論攻擊,凸顯性別平權以及媒體自由在菲律賓的困境。《粉紅革命》是 2024 台灣國際人權影展開幕片,在菲律賓上映前曾被執政當局審查並要求刪除部分片段,狄亞茲堅持不從,遭遇三家連鎖戲院拒絕排映。電影上映後受觀眾歡迎,至今已連續映演超過六週,這是紀錄片在菲律賓少有的票房佳績。本片即將代表菲律賓競逐 2025 年第 97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是第一部獲此殊榮的紀錄片。雷蒙娜得知《粉紅革命》獲選為奧斯卡代表後若有所感:「他們先是阻撓我們,然後給予我們榮譽。」呼應她在片末想要表達的想法:民主的路上總有檢查站,永遠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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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國際人權影展開幕會上遇見狄亞茲,我主動趨前致意提及專訪一事。簡單幾句寒暄之語,她問我是否看過她的前一部作品《千刀萬剮》(A Thousand Cuts,2020),可惜我只曾聽聞片名,尚未親炙,她立即要我提供郵箱地址給聯絡人,之後會把影片連結給我。狄亞茲有紀錄片導演常見的善意與使命感,樂於分享作品讓更多人看見、聽見、思考。專訪當日,初次來臺的狄亞茲說臺灣印象:「一切都很有秩序,我很驚訝沒見到路上有任何街友遊民。」我笑著回答她說影展、講座、飯店所在地是臺北的富裕區,往西到臺北車站周邊才是街友聚集處。狄亞茲思慮清晰,觀察異國的角度透露出看重社會發展的心思。直爽健談的她以這樣的開場白介紹自己:「我在菲律賓出生成長到成年,是所謂的戒嚴時期嬰兒。」馬可仕在 1972 年宣布戒嚴令,打擊殘殺異議人士之外,順勢無限延長總統任期,直到 1986 年因為人民力量革命而下台,整個家族避居夏威夷。九年戒嚴定義了一個世代的菲律賓人,至今還左右著菲律賓的政治局勢,也深深影響狄亞茲走上拍攝紀錄片的道途。臺灣歷經長達 38 年的戒嚴時期,似乎沒有戒嚴時期嬰兒的說法,即便戒嚴的歷史到現在還深刻影響臺灣人對歷史的詮釋。
狄亞茲在美國東岸的波士頓完成大學教育,畢業之後去往西岸洛杉磯的電視台工作多年,直到 1987 年才回到出生成長之地。「我從不曾在沒有馬可仕執政的菲律賓生活過,我想知道解除戒嚴後的社會是何種光景,原本只想留一年,結果待了四年。戒嚴時期處處高壓,解嚴後則瀰漫自由的氣息,迸發各式言論與思想,大街小巷好多事情即時發生,一切都生氣勃勃,非常吸引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用攝影機處理這些聲音與影像,便決定重回美國校園,研習電影製作與形式。女兒出生後,我決定留在美國,並在當地尋求資金。我拍片的主題都是關於菲律賓,一半時間也待在菲律賓。」民主開放,召喚狄亞茲回到祖國,啟發她用影像與聲音記錄社會的變化、人民的離散遷徙,而「女性」常是她作品中的焦點,尤其是政治喧騰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
菲律賓的性別平權在亞洲名列前茅,狄亞茲話鋒一轉說出驚人事實:「菲律賓有深厚的天主教信仰,是全世界除了教廷所在地梵蒂岡之外,唯一沒有離婚法的國家,雖然可以走婚姻無效的法律途徑,但是曠日費時,而且費用很高,這對弱勢女性尤其不利,每每因為無法掙脫不良婚姻的束縛而受苦。」然而,菲律賓前總統杜特蒂(Rodrigo Duterte)屢屢在媒體前公開嘲笑貶抑女性,《粉紅革命》開場,就是杜特蒂當著副總統羅貝多的面,所說的輕挑之語,失格至極。「這是全球政治界的現況,從美國到德國都是如此」,狄亞茲語重心長地說。而《粉紅革命》即是延續前作《千刀萬剮》的姊妹作,呈現女性候選人以及媒體工作者在男性主政的政治局勢中,如何遭遇鋪天蓋地的假訊息和性別歧視言論攻擊,進而凸顯菲律賓的民主現狀。看著鄰國性別平權的倒退,其實臺灣厭女的氛圍也不遑多讓,只是臺灣政客畏於輿論壓力,為了選票還願意公開道歉,即便很多時候只是表面功夫做足的公關語言。
1986 年倒台的馬可仕家族不曾承認貪腐專權的過往,30 多年後,獨裁者馬可仕之子重新掌權,難道多數菲律賓人民遺忘歷史教訓?狄亞茲說,原因很複雜。「馬可仕家族流亡三年後就回到菲律賓,極力洗白名聲,定義獨裁時期為黃金時代,而小馬可仕在參選的過程中總是實問虛答,刻意閃躲記者的尖銳提問。獨裁政權垮台後繼任者並沒有兌現承諾,人民生活也沒有大幅改善。小馬可仕在選前給了很多承諾,例如發放黃金、降低米價等等,這實際而直接的好處強過遙遠空泛的美好願景,貧困無所依者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多數人寧願相信。我不怪他們,如果我活在同樣的經濟條件,可能也會相信這些假話。最糟的是,學校沒有好好教授獨裁戒嚴時期的歷史,多數學生並不熟悉這段歷史,也無感,這是菲律賓歷史教育的失敗。」臺灣與菲律賓幾乎在同一時間經歷翻天覆地的改變,臺灣於 1987 年解除戒嚴,直到今天還有人懷念戒嚴時期的安全與繁榮。臺灣假新聞的嚴峻程度也超過菲律賓,瑞典哥德堡大學主持的跨國學術調查 V-Dem 計畫調查結果顯示,臺灣遭受境外假訊息侵擾嚴重程度,從 2013 起連續 10 年排名世界第一。菲律賓內政即便有很多問題,但是起碼沒有外國併吞的威脅,狄亞茲並不同意我的看法。「菲律賓同樣面臨中國威脅,兩國在南海有許多摩擦,態勢越來越嚴重,對抗中國也是我們的外交難題之一。」
面對獨裁者家族篡改歷史、重新執政,多數菲律賓人民選擇強人主政,這讓狄亞茲重新思考民主。「我不知道民主是否適合所有人,西方建構的民主一定可行嗎?民主能夠成熟運作有賴於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民,看看菲律賓現下的政治現狀,我真的不知道人類需要哪一種民主,這需要更多審視與對話。民主在菲律賓行不通,一直都是強人政治。」這個大哉問也值得臺灣人思考,臺灣的民主還很年輕,不同世代間也需要更細緻的審視與對話。
菲律賓的選舉常見各式歌舞表演,彷彿嘉年華般歡樂鬧騰。候選人萊妮.羅貝多陣營推出改編自披頭四名曲〈Let It Be〉的助選歌曲〈Leni Be〉,熟悉的旋律人人朗朗上口。羅貝多陣營的代表色是粉紅,選前之夜洶湧的粉紅色人潮與旗幟非常震撼人心,這也是中文片名的寓意所在。「菲律賓的選舉文化結合奇觀、歌舞、娛樂,這不只是天性使然,我們被各式娛樂淹沒。政治界與娛樂界緊密扣連,菲律賓的國會議員和參議員有很多來自娛樂界,我們有一任總統約瑟夫艾斯特拉達(Joseph Estrada)還是演員呢。」
我詢問,導演的下一部作品是關於什麼主題,狄亞茲說她從來不談未來的作品。「我依靠直覺的雷達領航,我不會固定影片的走向,當然我有時受到某個主題或人物的吸引,但我不知道作品最後會長成什麼模樣,這就是我喜歡拍紀錄片的原因。我總是受某個人物吸引,與拍攝對象建立長期、深厚的關係,所以我在拍片時並不是客觀的記錄者或者新聞工作者。我希望萊妮贏得總統選舉,但是她輸了;我希望瑞薩安全,但是她幾次被當局控告網路誹謗罪起訴關押。大選失敗、被政府關押創造衝突與戲劇,這對紀錄片的情節發展是好事,雖然違背我的心願。以說故事的角度來看,悲劇常常能引起更大的回應。」
《粉紅革命》的最後一幕非常安靜,甚至帶些詩意,與電影中激昂喧鬧的選戰場面形成強烈對比,我很喜歡這樣的結局。狄亞茲說她想讓影片在希望中作結,觀眾可以看作是一個結束,也可以認為是一個開始。「我是實事求是的人,電影結尾總要有某個目標,否則無法讓人民維持能量,繼續投入組織與運動推進民主。片子最後路上空蕩蕩的,人們回家的路,我喜歡路旁指標上的幾個字:前方有檢查站。民主的路上總有檢查站,永遠如此,民主沒有捷徑,總有人阻擾要你停下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謝謝你的提問,讓我有機會詮釋結局的寓意。」
訪問最後狄亞茲問我:「你相信民主嗎?」我毫無疑問地回答:「相信」。臺灣人權與社會的進步完全是因為民主化,廢除戒嚴、黨禁、報禁。獨裁的專制可以很安靜,成熟的民主也相對安靜,經歷過專制的臺灣人,不該懷念戒嚴的安靜,因為那樣的安靜,總有人受迫害,總有人喪命。
再喧囂的民主也強過安靜的專制。菲律賓如此,臺灣亦復如此。■
.封面照片:《粉紅革命》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