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的完成:《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婁燁坎城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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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0
  • 採訪
    沈怡昕
  • 沈怡昕

編按:中國導演婁燁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於 2024 坎城影展世界首映,隨後又於本月前往多倫多國際影展進行北美首映。本期《放映週報》刊載婁燁於坎城影展世界首映前進行之訪談一篇,由作者沈怡昕在坎城影展現場參與,記敘婁燁分享這部在疫情期間,針對「電影」本身進行反芻的創作。訪談內容經作者整理,詳實敘述婁燁對作品的敘述。在作品有機會與臺灣觀眾見面之前,歡迎讀者透過本篇訪談,一探婁燁新作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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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一輩子會經歷這麼多事情。」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電影台詞

睽違 12 年,婁燁再攜新片《一部未完成的電影》(An Unfinished Film)回歸坎城,入選「特別放映」單元,距離他上次來坎城已是《浮城謎事》(2012)「一種注目」競賽。《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一部「紀錄劇情片」(docufiction),「真實」重現 2019 年末,婁燁的一次被中斷的拍攝經驗,電影描述武漢附近的劇組,在疫情爆發初期,決定找回《春風沉醉的夜晚》演員秦昊、黃軒、張頌文、梁鳴,完成他們 10 年前未完成的電影素材,卻遇上疫情爆發,因而受困被封城的武漢。
 
筆者有幸於 2024 年坎城影展開幕前夕,參與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片方舉辦私人放映,與世界首映前與導演進行訪問。訪談在首映影廳「電影宮」頂樓露台,由英文進行,經過翻譯,直接呈現導演在影片首映前夕面對西方記者的心情。
 
試片與首映版本相同,沒有龍標,由《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2022)德國製片 Philippe Bober 法國公司「Coproduction Office」出品,由導演妻子馬英力、 Philippe Bober 製作。其餘參與製作公司為新加坡「Yingfilms」、德國「Essential Films」製作,與影展官方資料新加坡、德國兩國出品相符,德法電視台 ZDF/ARTE 亦有參與本片;出品人(Executive Producer)更包括台灣出生的美國製片Alex C. Lo,以製作公司「Cinema Inutile」參與本片。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拍攝於 2021 年,經過漫長剪接過程,見證了「封控」走向「動態清零」的政策轉片,電影結構層次分明,從紀錄「片中片」拍攝、走向虛構劇情,最後以被隔離角色的影像日記、私密視訊、線上會議作收。電影後段由網路檔案資料交錯構成疫情後段的時空壓縮,不假旁白、不動聲色疊合疫情不同階段狀態,生活習慣快速且頻繁受大環境政策左右的混亂狀態,更勾起人們對疫情三年傷痛的感情。本片使用使用的不少短影音、「吹哨人」李文亮的網路影片,都已被中國政府下架。

訪談聚焦《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拍攝始末與過程、疫情對電影語言的影像、從「片中片」開展至實驗影像的過程。走過禁拍、停拍、偷拍,如果馬英力《夢的背後》(2018),紀錄了總是經歷危機的導演婁燁,是「婁燁宇宙」一部部未完成電影的暴風圈寧靜中心;如果你還相信一部電影需要被完成,那你便可以辨識出,首次親自涉足紀錄片領域的婁燁,在這部片喧鬧繽紛的影像俄羅斯娃娃之間,不只是面向外在世界的抵抗、共存。拍電影的慾望不會結束,婁燁用電影台詞說道:沒想到一輩子會經歷這麼多事情。因為生活不會結束,婁燁的電影從來沒有結束,沒有休止符,只有暫停記號。這回,婁燁帶著他的「婁燁宇宙」走向了中國當代繽紛狂亂的當代感性,寧靜、不安,卻可能充滿希望的風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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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藝術家、電影導演,有不能完成的作品一定非常痛苦。在創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過程中,會為你無法完成的電影感到難過嗎?
 
婁燁:
也不一定,沒有辦法完成的電影,就會有非常多的可能性,不一定是壞的事情。
 
──在 2020 年 8 月 4 日貝魯特港的災難性爆炸後,將黎巴嫩首都大半部分夷成廢墟。去年一部非常有趣的紀錄片《Dancing on the Edge of a Volcano》(Cyril Aris,2023),紀錄了劇情片《去你的垃圾山莊》(Costa Brava,2021)劇組在災難後必須抉擇是否繼續拍攝。
 
請問您,在這樣至關重要的時刻,「彈性」、「協調性」的重要性是什麼?在這樣的工作條件下,你所有的工作節奏都被打斷了,您的感受是什麼?

 
婁燁:
事實上,本來有一個計畫,疫情發生一切就打亂了計劃。我的作法是,把整個疫情經歷的過程記錄下來。因為那時候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就像《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角色們在電影開頭那樣。疫情當下,有陣子我人在日本,我什麼也不能做,我開始搜集過去我的電影的素材,電影開頭看到的,是當時真實記錄我工作夥伴開箱硬碟的過程。


(圖/《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produk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疫情讓很多人的婚姻關係與人際關係面臨挑戰,很多人因此選擇分開。在疫情期間,你選擇和一票電影工作者,關在一個受限制的空間(旅館)中,拍攝了這部電影。我們能說,拍電影是一種在封城期間,對您來說是為了保持理智的一種類似「心理治療」(therapy)的方法嗎?
 
婁燁:
好像不能說是「心理治療」。這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我覺得疫情也改變了電影、打亂了電影。因此我也得改變計劃,製作一部與我原先預期完全不同的電影。
 
──在某種程度上,您的電影總是關於危機;而疫情正是製造危機。魏書鈞《永安鎮故事集》(2021)講述了來中國南方小鎮的劇組,在電影製作前期就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狀況而被迫停機。你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和《永安鎮故事集》的差別在於,後者充滿希望,而你的故事卻被危機所引導。
 
婁燁:
這是一個時間問題、具體條件、順其自然。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電影人總是處於危機之中。但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他們。事實上,所有的其他的劇組都遇到了危機。我的面對方式,我能夠做的就是將它紀錄下來,將它製作成這部電影。這個電影片名,就是為了讓觀眾知道,這部片的「片中片」是未完成的,電影末尾,武漢解封,劇組終於團聚,看的卻是「片中片」的測試放映,而那也不是導演當初想像的那部片了。後來疫情趨緩,其他案子開始製作前期,這部「片中片」發展出來的電影,只能在我發展其他案子的閒暇時間剪接。剪接的過程中,這部片經歷了不同的狀態,融合了紀錄片、短影音。疫情告一段落,它慢慢長出與我們疫情期間想像完全不一樣的一部片了。

──幾乎每一部您的作品,彷彿是一個烙印,總是遇到拍攝禁令、沒有上映許可(龍標),然後這次遇到疫情。你覺得你仍然記得製作一個沒有遇到任何「狀況」的電影,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婁燁:上一部片子,鞏俐主演的《蘭心大劇院》,還是很順利的上映!所以還是有順利上映的作品吧!我也希望是這樣。
 
──《蘭心大劇院》是非常深邃的黑白攝影,電影穿梭劇中劇,舞台上下,富有多種巧思。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您感覺是即興的使用了許多種類的檔案影像,影像來自不同來源,橫跨不同種類的媒體。有的是網路影片,有的是紀錄片,有的是劇組現場拍攝。若說,《蘭心大劇院》是種比較「大」敘事的劇情片,您怎麼構思這部相比起來更「即興」的作品?您更喜歡哪種?
 
婁燁:
現在這樣的狀態,比較貼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我可能更感興趣。我們現在生活裡,全是「社群媒體」。現實生活裡面發生的事情,不能因為它不符合過去的電影語言,我們就迴避現實生活。有人說這些手機的數位介面的影像是「反電影」(anti-movies)的,它們不該是電影的一部分;但是,它們不是在疫情後才出現,「手機拍攝」的鏡頭已經成為電影製作的一部分。疫情讓電影人沒有工作可以做,我們才不得不面對這些影像。面對傳統電影製作的邏輯,與人們生活中真正使用影像的邏輯越來越遠。

──這意味著拍攝《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改變了你對電影創作者的「身份」(who you are)以及「工作方式」(how you work)的看法嗎?
 
婁燁:
疫情改變了所有人的工作方式。例如說,這整部片的拍攝過程,從前期開始,所有和演員的工作過程,全部都在線上視訊會議完成,都見不到他們本人。我想我也被影響了,疫情間我希望我也能反映人們在疫情的真實生活環境。因此,最初這部片是傳統電影的形式,但直到旅館中的場景,我們才開始漸漸使用手機的影像,畫面中有分割畫面。如同我們在疫情間經歷的一樣。事實上完成劇本後,開拍前我們忙著測試不同的手機,試圖把手機的「直立螢幕」影像整合進分割畫面中,但不要造成視覺上的不舒服。最後實驗的結果相當順利,可以說《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一個探索「數位介面」與我們生活關係的電影旅程。
 
──拍攝於 2021 年,《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故事是重建 2019 年底,您的一部被打斷的電影製作現場,衍伸出來的狀態。本片演員都是電影工作者,有些人扮演真實生活中的自己,像是攝影師曾劍、演員秦昊,有些人則扮演自己的某一面,像是。而每個演員的情感都混雜了虛構的戲劇化情感,和面對當時情境的真實感受。在演員表演的調度上,您如何在虛構劇情,和紀錄真實之間取得平衡?
 
婁燁:
這個製作非常特別,在拍攝現場,我們有一個組在拍電影,還有一個組在拍攝這些在拍電影的人。我們是真的根據前面片中片的剪輯狀況,設計了通告單、機位圖;我們使用了一台 Arri 攝影機,搭配四至五台 DSLR 攝影機,攝影師曾劍在現場跟劇組溝通的時候,他的攝影機是開機的、收音組的麥克風是開著的,他們出鏡的時候,尤其他攝影機捕捉。我們基本上就是順著場次排戲,最後你看到的部分,只佔了劇本很小部分。我人在旁邊調度演員,我入鏡時,就找飾演我的毛小睿來補拍。通過這種雙組的操作,最中在剪輯過程中,從兩組劇組拍攝的素材中取得平衡。
 


(圖/《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produk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導演雙週」(Quinzaine des cinéastes)開幕式上,獲頒金教練獎(Carrosse d'Or)的英國大師 Andrea Arnold,談到她入圍坎城競賽新作《鳥》(Bird,2024)的剪輯過程時淚流滿面。他不得剪掉非常多內容。這對每個電影人想必都是最難的過程。我們知道您在這部片許多場戲都用數台攝影機拍攝,有同部多個鏡位的素材。剪輯過中,您是如何取捨這些素材的?
 
婁燁:
我會把捨棄的部分留給下一部片。我幾乎每次完成一部片後,都是這樣想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剪輯時間很長,一直斷斷續續地進行剪輯,我們有 140 個剪輯版本,從中梳理出不同層次的觀點,這個過程比較艱難。最後還有一些素材沒有用,留在下一部電影裡吧!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有一個幕後紀錄片《夢的背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也會有幕後紀錄片嗎?
 
婁燁:
因為確實素材比較多,兩個劇組、多機拍攝的素材,事實上劇組每個人手機裡的影片也是電影的一部分。我們還有很多素材,希望能繼續做下去。我希望能夠再繼續做下去。
 
──那你要如何替電影找到一個結局、一個終點呢?例如,您是如何替這部片找到一個休止符?
 
婁燁:
我想每部電影都只是一個暫停,肯定沒有「完」。就像人生,每一部電影只是截取了生活的一部分感受,其實在這部電影開始前,事情已經發生了,在之後還會繼續發生。每部電影可能都是這樣的。

疫情告一段落,我非常清楚感覺到可以完成這部片了。在那之前我毫無頭緒,這部片該走到哪裡。或許潛意識裡,我想走出疫情的陰霾,所以完成這部片對我和我的劇組都是一個很大的寬慰。這部片是對三年疫情的一個紀錄,看完這部片,所有的劇組都同意這件事,我們在一個自由的時間點,做了一部自由的電影。

──你認為你下一部片,會是「一部完成的電影」嗎(笑)?
 
婁燁:
我會盡力試試(笑)。我們拍攝的過程中很常有未完成電影的素材。例如,以《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為例,你看到了我們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拍攝時(2019)電腦中放的片中片,實際上是 10 年前《春風沉醉的夜晚》被剪掉的部分,我們在銀幕上看到 10 年前的演員,和他 10 年後的樣子,對我來說這個本身就別具意義。有一些畫面試演員排練的紀錄,例如這部片用了《春風沉醉的夜晚》阿健(梁鳴飾)和葉曉(黃軒飾)的排演,當年排演同時攝影機有開機,這是《春風沉醉的夜晚》被我從定剪中拿掉的一條故事線。另外,秦昊在我電影中多次扮演不同角色、不同階級,10 年過去,我想以秦昊的舊素材為基礎,拍攝一部反映中國過去 10 年變化的電影。所以我正在試著繼續發展這些故事。

──對居住歐美的影評與影人來說,當新冠病毒到達歐洲時,它已經成為一種全球性的危機,但中國經歷疫情的當下,是前所未有的狀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卻能碰觸到不分地域的感觸,給我們安慰。病毒帶給中國人的孤寂感,與其他世界的感受是不同的;能否談談您當下的感受。
 
婁燁:
各種感受百感交集,很複雜的感覺,我的感覺是世界完全改變了。我當下感覺是:作為電影導演,要失業了。我沒有辦法再做電影了,沒有電影產業、沒有戲院、沒有電影製作。當下,無論我還能不能再做導演,我們只能盡可能的紀錄一切;尤其當你不被允許紀錄其他人,我們能紀錄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拍攝讓我們保持一定程度的尊嚴和平等。我想這對那段時間所有電影人都是如此,如果不能拍別人,我們唯一能拍的就是自己。
 
──現在還覺得恐慌嗎?
 
婁燁:
可能還有一些,但好多了。四年疫情過去,所有的事情正在回歸,我覺得我們是倖存者,是幸運的。所以我當時(2021 年)能去詳細記錄這個狀況,如今(2024 年)能在這裡談論疫情,本身就是一個幸運了。電影一點一點慢慢在回歸,電影院有電影放了,觀眾漸漸回到戲院了。


(圖/《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produk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觀眾回到戲院,但疫情帶來一個最特別的改變,疫情完全的改變了觀眾對電影的觀念。您怎麼看疫情對電影語言帶來的改變?
 
婁燁:
我想剛開始,2020 年,疫情帶來最初的感覺是:電影完全不重要了。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有同樣的感受,電影完全沒有必要,電影完全是個不重要的事情。後來我試圖把這種感覺記錄下來,「所謂的電影」也已經改變了。我想疫情也是在測試電影的寬容度,幸好測試的結果是令人欣慰的,我們還是能在電影院看電影的。
 
我們做《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就是為了測試,我發現電影的寬容度還是很高,電影語言還是相當寬闊的,可以包容很多東西,包括「反電影」(anti-film)的東西。當生活已經完全被顛覆,這些當初很「顛覆」的影像,已經變成很生活中很正常的事情,這些「顛覆」就不再不尋常。

──您在片中放入不少網路上的「短影音」、網路影片,以及紀錄片片段。您剛提到事情還在繼續發生,是因此才放入這些檔案畫面和短影音?
 
婁燁:
這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經歷,非常特別的狀況,你在拍一件事情,那個事情還在繼續發生。有一些素材是網路上的素材,這些素材已經不在網路上了。有一些是我們劇組拍攝的素材,這些素材被剪輯成短影音的形式,因為拍攝、剪輯當下,世界也同時在發生事情。我使用了紀錄疫情的關鍵時刻的代表性網路影片、短影音,成為電影第三部分,表達時間流逝的蒙太奇。
 
──您的這部片,可以說就像是影片中「三分鐘的沉默」片段,是一個對疫情期間失去生命人民的紀念與致敬嗎?
 
婁燁:
為什麼要放入這些網路上的影像,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如此,就是對留下這些視頻的作者,的一個致敬。
 
.封面照片:《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導演婁燁;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produk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沈怡昕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所MFA畢。導演、影評人、詩人、資深國際影展記者。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詩作曾獲台積電文學獎首獎,目前影評作品散見放映週報、釀電影、關鍵評論網、典藏ARTouch、OS,與粉專「CinemaAny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