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卵子和孩子都可以交易──《石門》中的資本主義中國,與被商品化的年輕女性
第 60 屆金馬獎入圍名單公佈,今年七月曾在台北電影節展映的《石門》(2022)入圍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原著劇本與最佳剪輯。談及此片,金馬執委會主席聞天祥老師是這樣介紹的:「導演黃驥和大塚龍治是一對夫妻檔創作者,這部電影以日本片身分來報名,但講的是中國湖南的故事。導演們的前兩部作品《雞蛋和石頭》、《笨鳥》也曾在臺灣展映。《石門》非常細膩地反映了女性的複雜處境。電影的剪接師是台灣的廖慶松。」
《石門》聚焦一位大學在讀的女孩林森,她嘗試各種管道打零工賺錢,以求取更好的生活機會,卻意外懷孕。當她回到父母經營的小診所,發現母親在處理孕婦生產問題時候出了紕漏、欠下高額賠償金。林森想到,或許可以用自己腹中的胎兒一命抵一命,替母親還債。
商品化社會奇觀
《石門》的故事發生在中國南方「新一線城市」(注1)湖南長沙,電影呈現出的「城鄉結合」都市景觀,令人聯想到婁燁導演《風中有朵雨做的雲》(2018)開場——在一幢幢摩天大樓築成的鋼鐵森林裡,潛藏著環境雜亂的「城中村」——這是中國經濟躍升神話的底部註腳。如同片中出售卵子的女生,她們嚮往更好的生活、渴望住進華廈,現下卻只能蝸居在狹小老舊的公寓一隅。
「努力賺錢」這四個字,深深烙進了人們心裡。林森和男友兼職打工,林森母親加入直銷團隊、四處兜售活力霜(vital cream),卵子可以賣、孩子也可以用來還債。《石門》電影中,幾乎每一場戲都和商品/金錢/交易有關,從線上到線下,直播賣貨、直銷洗腦,人們張口閉口談的都是「錢」——就連收到了禮物,也要拿出手機查詢,這罐澳洲進口的奶粉網上售價多少錢。
《石門》抵達金馬影展之前,也曾亮相威尼斯影展、多倫多影展等國際影壇。片中展現出的女性物化、卵子交易等社會景觀,引起了西方觀眾的討論——歐美影評人的文章中,不約而同提到「一胎化」、「身體剝削」、「資本主義」等關鍵詞。電影裡出現的新疆維族女生,也成了西方媒體眼中的一個「亮點」。
但身在臺灣,同樣用東方的眼睛來觀看,《石門》再現出的女性困境與卵子產業,或許並不僅僅局限於中國。今年七月,臺灣媒體「報導者」曾發布「台灣卵子、中國客戶、美國配對」專題,深度調查美國加州的捐卵和代孕產業鏈,「每年,數百名台灣女性在仲介召募下,赴美捐卵」。2016 年以後,中國開放生育二胎、三胎,生殖產業鏈也隨之擴張發展,「加州生殖機構數量成長 10%」,「台灣已成為美國亞裔卵子市場最大供應來源」。
這些提供卵子的女性被稱為「志願者」,交易行為被美化成「有償捐贈」——「幫助不孕不育的家庭重獲希望」,仲介機構用助人為樂、奉獻愛心的噱頭進行包裝,強調時間短、獲利大,避而不談取卵風險,瞄準大學生這類年輕、單純、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群體。根據中國媒體報導,仲介機構常在大學校園女廁所的門板背面張貼小廣告,內容常見「高薪兼職」、「不耽誤學習」、「無色情」等詞彙。
從各種渠道招募而來的女性捐贈者,進行基礎的健康檢查之後,依據身高、長相、學歷等標準,劃分成不同的價格區間,經由仲介機構轉介給「買家」進行面試挑選——這條卵子產業鏈,《石門》片中亦有呈現。導演用疏離的廣角鏡頭,帶領觀眾長時間凝視銀幕,跟隨主角一起觀察:女性是如何被商品化的。
電影裡,街拍捕捉的畫面、直視鏡頭的路人、嘈雜的現場環境音,讓《石門》看起來更像是一部紀錄片。本片也確實帶有非常濃烈的紀實元素,主場景「肖子龍門診部」、扮演父母的演員,都源自導演黃驥的家庭——診所是導演家真實經營的,女主角林森的父母現實中是黃驥的父母。就連片中出現的母親剃光頭、加入直銷組織、父親寫詩等橋段,也都源自拍攝當下的生活。電影呈現林森從懷孕到生產的經歷,《石門》也實際拍攝了 10 個月,從 2019 年夏天拍到 2020 年春天,遇上疫情爆發,所以也把人們搶購口罩、消毒防護的行為拍了進去。包括電影裡出現的維族女生,也是導演在田調卵子產業時候的發現。
片中的魔幻奇觀,宛如紀錄片一般真實。
被困住的女性
電影開始在夜晚的草坪,電話亭的鈴聲忽然響起,微風吹來,亭門關上,長達 30 秒的長鏡頭,拉啟了《石門》的第一幕。一場戶外聚餐,英文補習班的學員們正在舉杯慶祝,其中一對情侶如願移民澳洲,女主角林森和她的男友也坐在席上。聽著冗長的英文發言,林森昏昏欲睡。
緊接著,通過一系列的對話鏡頭,觀眾感受到,林森和男友之間存在微妙的地位落差——男友看似為林森著想,希望她努力提升口說能力、補習英語,將來一起出國。而林森被動地接受男友灌輸給她的「成功學」觀念,有點悶悶不樂——她正在苦惱,如何賺到更多的錢,同時也在忍受著乳房的脹痛。身體與精神都感到不適,畫面中的林森常被放置在鏡框、窗框、門框裡,導演通過構圖,明確傳達出林森「被困住」的處境與心境。
林森,20 歲,技術學院學生,主修空中服務專業,每次自我介紹時候,提到未來有機會成為「空姐」,別人都說這是林森自我行銷的加分亮點。但在電影中,林森似乎對空姐這個職業沒什麼憧憬,她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做模特兼職。打工時候認識的莫姐推薦她一個「來錢快的事兒」,林森答應去賣卵——兩萬人民幣一次。但健檢沒通過,林森被查出懷孕一個多月,莫姐安慰她,流產之後,休息一陣子,依然可以成為捐卵志願者。可是,林森猶豫了,她不曉得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
電影中,林森經常隱沒在人群裡,或背對鏡頭,觀眾很難看清她的表情,感覺她是「被迫」對一件又一件事情做出回應——母親欠債,所以她要盡快賺錢;意外懷孕,但男友不想要孩子,所以她考慮墮胎;暫時無法捐卵,所以她幫忙莫姐照顧其他的志願者們……觀眾不曉得林森自己的想法,只看到連生下孩子這個決定,也是林森被迫做出的——母親診所的醫療事故讓患者失去了孩子,所以林森決定用腹中的胎兒一命還一命,抵償母親的債務。
林森唸的是飛向遼闊高空的專業,卻時常置身於旅館、診間、車廂等逼仄空間。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映後 QA,有觀眾問導演為何多次呈現林森「開窗」的動作,導演黃驥回覆說,「一個人在城市裡的可支配空間,與他的能力、環境、家庭背景都有關。」根據林森的角色設定,她的活動空間就是十分有限,「開窗」是因為林森希望讓外面的空氣進來、更多感受一下外面的空間,「但是她沒有能力擴大自己的生活空間。」
除了林森,《石門》也呈現了各式被困住的女性:林森照顧的捐卵志願者們,被關在塞滿雜物和上下床的出租屋,無法自由外出;林森的母親,一輩子經營一間小診所,性格剛強,卻也無法逃脫被丈夫打傷的家暴;莫姐看似有很多賺錢渠道,帶著兒子在高級飯店游泳、吃下午茶,但也沒有走出這座城市……。在 148 分鐘的電影裡,「被困住」的壓迫感如同林森的乳房疼痛,腫脹如石、悶痛難解,透過固定機位與長鏡頭,一陣一陣地朝觀眾襲來——想要擺脫,卻又揮之不去。
Z 世代的迷惘與掙扎
不只物欲與商品化,《石門》還展現了另一種當代奇觀——片中的人們幾乎手機不離身,林森經常接收和發送語音訊息,直銷大會的聽眾正在錄影或直播,爸爸把詩歌寫在手機裡面……。聯絡通訊、掃碼付款、娛樂消遣,手機幾乎變成了電影的一位主角,全程陪伴林森處理人生大小事。在《石門》的簡介(注2),導演說這部片是對「後-抖音」( post-Tik Tok )世代的觀察。導演採訪了一些樂於自我投資的大學女生,理解年輕女性的所思所想以後,調整了劇本內容。
《石門》入選 2022 年多倫多國際影展(TIFF)的當代全球電影單元(Contemporary World Cinema section),在 2023 年,這個單元更名為「Centrepiece」,展映了陳哲藝導演的《燃冬》(2023)。與《石門》相似的,《燃冬》也再現出陳哲藝導演對於當今 Z 世代的觀察。大量瀏覽抖音、B 站、小紅書等 Z 世代聚集的社群媒體,陳哲藝留意到,年輕人們常用內捲、躺平、精神內耗、情緒價值等流行用語(前幾年是喪、佛系、空心病),結合經濟增速放緩、就業壓力變大、學歷持續貶值等社會環境,陳哲藝感受到二十多歲年輕人們的痛苦與掙扎——努力唸到大學,畢業之後卻不曉得要做什麼,勉強找的工作不喜歡、渴望的夢想遙不可及,甚至連一呼一吸都很費力。這不只是當下東亞年輕人的狀態,《燃冬》在坎城影展首映後,一些歐美影評人對陳哲藝說,他們在電影裡看到了自己國家年輕人的樣子。
第 60 屆金馬影展片單上,出現了《燃冬》、《石門》、《青春(春)》(王兵導演的紀錄片),近年來在國際影展亮相的這三部以中國為故事背景之電影(注3) ,聚焦呈現不同的 Z 世代群體:《燃冬》類似知識文青的精神空虛,他們衣食無缺但內心困苦,例如導演把其中一位男主角浩豐設定為上海金融圈、罹患憂鬱症的中產精英。《石門》貼近市井小民的雜瑣生活,勉強考上普通大學,焦急苦惱如何掙錢,只希望可以稍微脫離原生家庭的桎梏。《青春(春)》則更深入「下沉人群」(注4),關注那些可能連國中都沒唸完就進紡織廠的「農民工」,在雜亂的環境和嘈雜的噪音中,他們日復一日重複枯燥的體力工作,生活裡的高光僅剩下抖音神曲和情感拉扯。
從中國的東北到東南,三部電影展現出一代年輕人的樣貌,連結著更廣闊的世界——比如,《燃冬》引發是枝裕和導演的共鳴(注5),《青春(春)》讓影評人們聯想到承接發達國家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第三世界地區。但無奈而悲傷的是,這些被電影描刻的年輕人們,很可能一輩子困在此地,就像《石門》的女主角林森,唸的專業是空中服務,148 分鐘後的結局是產後泌乳(為嬰兒服務)。
誠然,導演在《石門》片尾留了一個看似開放的餘韻——林森聽到嬰兒啼哭,胸痛難耐,推開車門走出去……。但結合電影的時間背景和前文內容,銀芳對林森說「你太單純」(暗指表哥帶走孩子可能另有他用),2020 年初恰逢 COVID-19 爆發(而後疫情將延續三年),林森和她的孩子,很可能繼續被留在這個小診所裡面。即便,那位「老闆」如約帶走了女嬰,但伴隨一系列的封控政策,學校停課、航班停飛,林森和她的未來,也一樣模糊難料。
生存的焦慮,青春的迷惘,好似陣陣胸痛,不論如何擠壓都難以排解。被迫戴上口罩,呼吸變得吃力,身體與心靈都感到窒息——《石門》片中為數不多的特寫鏡頭,停留在林森的正臉,呼氣,口罩脹起,吸氣,口罩回落……。
黃驥和大塚龍治導演敏銳捕捉到了 Z 世代的矛盾痛點:想要變得更好,卻又無能為力。如同那些打零工、賣卵子的女生們,林森渴望賺錢,經濟獨立後租一間自己的房間,或者當上空姐、飛向廣闊的白雲藍天。但不論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逃離自己疼痛的身體,以及原生家庭的牢籠——意外懷孕讓她重返破舊小診所,蝸居昏暗婦科室,林森不得不直面母親欠債、父親家暴的現實,還有,她日益沉重的孕體。
《石門》英文片名 Stonewalling,也意為一種談判策略,拒絕溝通合作或透露訊息。在電影中,女主角林森既是「石牆」的建築者,也頻繁碰壁他人豎起的高牆:林森不希望同學和親戚知道她懷孕生產;男友忽略林森感受,強行灌輸成功學教條;母親沉浸在直銷,父親沉默而疏離;老闆拒絕按約定帶走嬰兒、抵銷賠款……。在電影外,導演也沒有透露,林森的未來將會如何。通過那些固定機位的長鏡頭,觀眾跟隨導演一起,客觀冷靜地觀察了一代年輕人的痛苦與迷惘。
至於黃驥和大塚龍治是否回應了他們私人的創作源起——希望拍攝這部電影,回答五歲女兒的問題,「爸爸媽媽為何生下我?」或許,答案已經藏在了片中,等待女兒長大後,自行觀影品味。■
.封面照片:《石門》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