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秒起,就要讓觀眾屏住呼吸——專訪《女鬼橋2:怨鬼樓》監製兼編劇郝柏翔、導演奚岳隆
2020 年初,《女鬼橋》在 COVID-19 疫情升溫、人心惶惶,電影院票房大幅下滑的劣勢中,締造近 6,000 萬成績。明確的「校園宇宙」設定、勾人的伏筆安排,成為繼《紅衣小女孩》(2015)系列、《粽邪》(2018)系列後,下一個本土恐怖片 IP 的開端。續集《女鬼橋2:怨鬼樓》受邀於 2023 年 10 月高雄電影節擔任開幕片,獲金馬獎最佳視覺效果與動作設計提名兩項提名,並且將緊接於院線上映。主場景由東湖大學(以東海大學為本)的女鬼橋,移到文華大學(以文化大學為本)的逆八卦建築大忍館。製作預算加倍,無論情感張力與特效表現、遊戲趣味性,也有大幅提升,希望帶給觀眾更棒的體驗。
近年國片復甦,鬼片扮演要角。其中,《女鬼橋》系列又有屬於自己的特殊定位,除了內容偏向都市傳說,而非鄉野傳奇、信仰禁忌等常見作法。兩位幕後推手:郝柏翔與奚岳隆,亦有值得關注的特殊背景。郝柏翔(Alain)不只是本片監製,更兼任編劇,還是樂到家國際娛樂總經理,出身外片採購與發行,熟悉市場動向,再一路走到投資與開發,以敏銳投資眼光著稱;奚岳隆是國內少數特效出身的導演,執行起需要大量特效的恐怖片,再適合不過。兩人默契十足、品味相投,長期鑽研恐怖片,將心得注入創作。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郝柏翔與奚岳隆,暢談《女鬼橋2:怨鬼樓》的成形、如何思考IP潛力、如何以接軌好萊塢的技術,全力打造「沉浸式體驗」,不只著力國內也放眼國際,以及關於恐怖片的各種靈感來源等。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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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片最沒有文化隔閡
——先請兩位聊聊,怎麼開始這部續集?怎麼思考這個 IP?
郝柏翔(以下簡稱郝):拍第一集時我就在想,有沒有機會發展成系列。既然是系列,如果第二集也在東湖,那拍完就結束,剩下就是外傳。因此,第二集要有新學校,等於第一集在東湖,第二集在文華,第三集也許又一個新學校,然後再連回東湖的女鬼橋收尾,第四集再開新學校,類似這樣走下去。第一集海報有一個小彩蛋,女鬼在河上的倒影,很像被關在鬼電梯內,那時我們就許願要拍第二集。
奚岳隆(以下簡稱奚):IP 有延伸的力量,我們很想用「校園鬼故事」達成賣座,不只在臺灣,也能走上國際。校園鬼故事全世界都看得懂,每個人都會上學,每個學校都有鬼故事,不管哪個國家都有屬於自己的成功校園鬼故事,不用多解釋,大家都有共鳴。
——談到國際市場這件事,臺灣發展恐怖片至今也好幾年,怎麼看待臺灣本土恐怖片在國際市場上的特色與優勢?有什麼是別人沒有,但我們有的?
郝:我覺得這問題要反過來講,恐怖片是所有類型中最沒有文化感。我們看的第一個日本電影是什麼?是《七夜怪談》(Ringu,1998)。看的第一個泰國電影是什麼?是《幽魂娜娜》(Nang Nak,1999)或《鬼影》(Shutter,2004)。大部分電影的跨國輸出,都是恐怖片先開始。我們定位也(跟多數本土恐怖片)不一樣,不是鄉野傳奇,是都市傳說,都市傳說很好入口。此外,我們還投了一個變化球,第一集很沉浸式體驗,是蠻簡單純粹的恐怖片,沒有太多角色或故事,觀眾容易吃進去。
奚:雖然第一集是一部電影,但有點像你在網路看到的一個很恐怖的 clip(影片片段),像在看短影音,沒有心理負擔。第二集我們野心比較大,加入更多情感元素。而且也企圖讓 AR 手遊與現實恐懼結合,如何讓大家覺得很好玩又很恐怖,這是對我的一個挑戰。
內核:執念與放下
——兩集在劇本上有很大差異,第一集的人物很被動,但這集比較主動,如女主角很大膽。編劇找了呂蒔媛跟黃彥樵,怎麼分工?
郝:這劇本寫了三年,前後七人共同完成,這集有 AR 手遊,又有招魂儀式,而且這是怨鬼樓,小鬼不算,大鬼就有五隻,還有異空間翻轉、兄妹情,元素這麼多,怎麼清晰指引觀眾?因此撞牆很久,直到蒔媛姐跟彥樵加入,才修整好。他們主要幫我去蕪存菁、抓準情感線。蒔媛姐負責寫人物,她其實不看鬼片,一開始很猶豫,不過問了她的「老爹」,就是耶穌,這是她的信仰,耶穌說她應該做,既然老爹都說了,怎麼能拒絕?就硬著頭皮做。我比較是設計恐怖橋段,彥樵幫我跟蒔媛姐的部分做總和。
至於你談到兩集的主被動差異,牽涉故事內核。第一集講的是:你看到的,不見得是真的。所以,我們在時間線上做設計,最後讓你以為阿德是壞人,不過最後用彩蛋反轉。到了第二集,我們從阿德的角色出發,他已經被鬼纏身,這四年怎麼過?一定是百般不願意去殺人,但又有一個鬼在逼他。因此我們想到,這集的內核是「執念與放下」。阿德背負執念,讓他無法前進,躲在大忍館內,生活停止往前,他要經過一趟英雄旅程,透過幫助女主角來打破心魔,才敢走出大忍館。女主角也是,你說女主角大膽,其實她也是被執念綁著,放不下哥哥,靠著執念才勇敢。不像一般恐怖片是做死,有鬼還硬去,片中兄妹情,我是很被打動。片中所有鬼都一樣,都是走不出執念,才成為地縛靈,在那邊一直輪迴。
——片中恐怖點子,怎麼「想到」跟「發揮」出來?鬼電梯是文化大學的校園傳說,那其他呢?
郝:我們做了大量功課,看了很多恐怖片,再來集體發揮。有的是從背景故事出發,再來發展恐怖橋段,如彥樵寫的鬼教官,因為跟女學生不倫而跳樓,他們要殉情,所以有綁紅繩子,就設計女主角在電梯拿起紅繩子時,就被吸出去,然後鬼掉下來。大概邏輯是這樣。
接軌好萊塢技術,打造「沉浸式體驗」
——會用 AR 手遊元素,是你們本來就有在關注遊戲嗎?
郝:這是我想的。第一,跟其他恐怖片比,我們比較有科技元素,如第一集的 Siri橋段。第二,跟導演拍完第一集,明白他很擅長特效,作為監製,我要想辦法讓他發揮長才,AR 就能好好運用。想到這點子我很興奮,因為這在全世界都沒見過。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做出市場上看不到的,這是我們很大的核心。導演,接下來要不要換你來接球?
奚:前面談到第二集的情感元素不太一樣,但兩集一樣的是都很強調「沉浸式體驗」,第二集還加大力道,運用更多手法。在做第一集時,用了直播、小 DV 等不同錄影裝置,來讓你感受到演員看見的東西。如此頻繁切換裝置,老實說,我有點擔心觀眾出戲,可是從觀眾給我的回饋,發現反而更投入,因此這集又加上 AR。我本身是特效出身,也就是剛剛監製褒我的部分(笑),會帶來些好處,讓我在劇本階段,就能清楚貼近實際呈現樣貌。一部電影約 600-800 顆鏡頭,我們光特效鏡頭就 500 多顆,比例很高,現場很多是拍空鏡,不熟特效流程容易出錯。運用特效來拍片,若前置不是很精準,你會發現後製費用大多花在修飾失誤,但我們沒有,子彈全花在創作上。
這次合作的特效公司是夢想動畫,我們運用一些很新的技術。如色彩管理流程 ACES,能把後期與前期做出很精確的調光調色,這是好萊塢善用的技術,經奧斯卡主辦方美國影藝學院認證,希望藉此接軌國際。另外是 AI 輔助的 3D 掃描系統。片中鬼怪有實拍也有特效,但很難肉眼辨識。因為我們有特別花一天,請鬼怪角色畫好妝,進入 AI 系統掃描流程,獲得一比一的 3D 模型。這能大量減少後製時間,不用重新建模,也不用擔心建模不像。早期壹傳媒有一台類似技術 Light Stage,不過現在有 AI 輔助,只要五分鐘就掃完。我相信這些技術突破,都是臺灣電影的第一次。
聲音部分,我們也很努力達成沉浸感。如果你在很大的影廳看,能清楚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聲音運作。從「一個人的捉迷藏」到圖書館內的「四角遊戲」(片中AR手遊),都有充分利用 5.1 聲道,那是我跟監製一直在現場測試的結果。
——哪一場戲,在執行上耗時特別久?
奚:四角遊戲吧。圖書館的環境巨大,四角都有自己要拍的內容,四角的人也不停流動,最後走到中間,後面還有大魔王煞神出場,角色被吊鋼絲拉進黑暗中,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拍攝流程。而且都要在不破壞人家圖書館的前提下達成最好效果,整場戲大概拍了三天半。
——鬼電梯中的千層鏡,在很狹窄的空間內,達成驚人效果。怎麼執行?
奚:我們跟美術、特效等製作團隊,做了大量討論,規劃各種可能。最終決定在攝影棚內搭了五台電梯,每台電梯之間有不同隔板,要鏡子時推進來是鏡子,要透明時推進來是透明,要綠幕時推進來是綠幕,才有辦法快速轉換。鏡子材質也要是壓克力,才能承受拍打。有時還必須只有半截,上面是透明,下面什麼都沒有,方便攝影機進入電梯穿梭。總之,就是結合眾人智慧。空間這麼小,我們也還吊鋼絲。
——聊聊美術部分。
奚:前面提到,我們企圖在在地元素之外,有國際手法跟視野。我參考的美術設定,通常是來自國外的優秀作品,如《沉默之丘》(Silent Hill,2006)或《入侵腦細胞》(The Cell,2000),這些作品能在詭譎之中,帶有一種大氣與美感,這股大氣與美感,是我一直很想帶進來的。
不只是恐怖,更是好玩經驗
——請問監製,怎麼想像這部片的 TA?
郝:第一,一定是恐怖迷;第二,當然是大學生。這兩點對我們都有利,恐怖片有基本盤,大學生又是最願意去電影院的客群,因此第一集才能在疫情嚴峻時,還有近 6,000 萬票房。另外是隱藏的「東湖大學」畢業校友,我只能說東湖喔,大概有 20 幾萬的潛在 TA。區域上,台中朋友也特別在意。所以這集換間大學,要反攻北部(笑)。目前做的觀眾測試,最大驚喜是,觀眾除了覺得恐怖,也喜歡 AR手遊、召魂儀式、異空間、兄妹情、聲光效果等。希望鼓勵大家來看,不敢看鬼片的也可以看,因為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遊戲體驗。我們降低邪門的宗教元素,相信帶給大家的,不是讓你洗澡不敢閉眼睛的害怕,而是一個開啟朋友間討論話題的好玩經驗。
——這次檔期怎麼決定?
郝:本來也想在 2 月 28 日,延續「女鬼橋」傳統(第一集的故事,發生在每四年一次的閏年 228 午夜時刻)。不過特效量太大,只好忍痛延期,但上天也在默默幫忙,現在檔期是 10 月 13 日,剛好是 13 號星期五(笑)。
——女鬼橋系列也有出遊戲,怎麼思考異業合作?
郝:這問題蠻有趣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早期臺灣沒人在想這一塊,反觀美國,業務部的權力還大於電影部,不然為什麼漫威每一集角色都要換一套服裝?國外這件事已經很成熟,但臺灣人只願直球對決,賭一部片票房,不願發展周邊,對我來講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們運氣也好,電影成功,除了兩集跟都大宇談了授權遊戲,自己也跟 Toii(獨立遊戲商)合作開發了一款由《女鬼橋2:怨鬼樓》延伸出來的 AR 手遊,11 月中將上市。未來還希望能發展出一個鬼屋,不只是做展覽,是要真的弄個鬼屋,如暑假找個學校來好好玩一下(笑),希望開發出更多方面的娛樂帶給大家。
第一秒起就要讓觀眾屏住呼吸:談恐怖片靈感來源
——最後,想請問兩位的恐怖片靈感來源?前面提到會看國外恐怖片取經,具體指什麼?導演剛提到《沉默之丘》等,還有別的嗎?我是想起溫子仁,《女鬼橋2:怨鬼樓》開場,以長鏡頭旋繞大忍館空間做介紹,這是溫子仁鬼屋電影的常見開場作法。
郝:這觀察精準(笑)。
奚:我給自己的定位是「商業片型導演」。我很好奇溫子仁曾做過什麼,因為他不只以小成本《奪魂鋸》系列、《厲陰宅》系列等為投資人創辦兩百倍效益,還能執行大成本的《玩命關頭7》(Furious 7,2015)、《水行俠》(Aquaman,2018)。尤其《水行俠》,怎麼有辦法用 DC 倒數第二低的預算,去創造 DC 最賣座成績,而且它幾乎每一刻都是特效。我覺得,他一定在恐怖片中得到一些解答,因此我跟 Alain 研究恐怖片,我甚至在科學期刊發表恐怖片的論文。我認為,恐懼是人類最原始的根源,一旦找到這個根源,說什麼樣的故事,都有辦法觸動人的基本狀態。
當然,不只溫子仁,諾蘭(Christopher Nolan)、伊藤潤二等都有影響。只是我們把他們的東西內化,漸漸變成生活周遭的小事件也能成為靈感。例如第一集的 Siri、第二集的 AR,都是這時代最流行的事。我跟 Alain 默契很好,感受性也很像,就能一直不斷合作。
郝:剛剛提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都是諾蘭粉,才在時間上玩些手法。當然啦,還是沒辦法跟他比。
奚:另外是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我們背景一樣,都是後期特效出身。你會發現他後來的電影,仍保有這些元素,如《戰慄空間》(Panic Room,2002)攝影機穿過鑰匙孔的特效鏡頭,這也刺激我做出類似運作,用特效創造影像可能。
郝:我舉個例子,《女鬼橋》兩集開場打出出品方的設計(主觀鏡頭在幽暗鬼屋中移動,隨其移動帶出四周的出品方 logo),我很自豪,導演真的很厲害。
奚:我相信臺灣目前應該還沒有人這麼努力做前面的出品方露出,那也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思考怎麼從這裡就把觀眾帶入情緒。
郝:沒錯,第一秒起就要讓觀眾屏住呼吸,這是我們思考的點。
奚:很感謝監製的相信,讓我這樣搞,從第一集就這樣搞,第二集再加大力度。不曉得你有沒有看出來,第二集開場那段主觀鏡頭,是女主角哥哥第一次去測試的視角?這也是讓觀眾二刷才會發現的小細節(笑)。
——時間差不多了,Alain 要不要也談談你的影響來源?
郝:我的話會是溫子仁跟 Mike Flanagan,溫子仁我比較可以馬上回答,如鬼電梯內的紅繩子,就跟《安娜貝爾 : 造孽》(Annabelle: Creation,2017)類似。■
.封面照片:《女鬼橋2:怨鬼樓》監製兼編劇郝柏翔、導演奚岳隆;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