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離開的人》:穿越全景式的幽魂現場
電影開始,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大海,我們化作幽魂般漂浮在連結遠方的石階海提之上。不具名的遠方利用海提的廊道有了無限的延伸性,〈思慕的人〉歌謠響起,迴繞耳邊,望見的島嶼、不知所措的身處,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暗示著我們雙眼的焦點,即將啟程。字幕浮出電影標題「無法離開的人」,接著,轉換到綠島人權園區中政治犯的蠟像展示場,主述者坤伯以一個實際存在的當代時刻出現,伴隨被封印在雕像化石的封閉空間內,話語以一封無法送達的家書為題,述說出白色恐怖時代下,威權體制下政治受難者的悲歌。
在此,值得留意之處為,在電影進入關於「由角色扮演而詮釋的歷史敘事函」段落前,轉場使用了虛擬維度空間的線條,時而是方正地交錯編列眼前,時而如馬賽克編碼虛化模糊,特意地與其影像空間所帶來的「沈浸」有所相對,提醒著並非寫實,反倒更像是操作科技時候顯示的步驟(注1)。這是觀者在真正被引領進入黑暗歷史前,顯現出的反向感官,鋪陳接下來策略性的沈浸感。環繞於此封閉空間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以各式角色語音的口吻道出。多重且各別獨立,包圍在雙耳之間,「聲音」作為了第一種引領進入全景沈浸的方式,伴隨著黑暗,於感官上招喚身為幽魂的我們,回到歷史現場。
當我們回溯視覺藝術史,沈浸感的創作曾於格勞(Oliver Grau)的《虛擬藝術》(Virtual Art)第三章論及,關於全景畫和虛擬間的關係。以荷蘭梅斯達赫博物館(Panorama Mesdag museum)中展示巨型環繞全景畫作的方式為例,這幅畫作由亨德里克・威廉.梅斯達赫 (Hendrik Willem Mesdag)於 1881 年繪製,呈現出席凡寧根海灘的景象,更是世上最古老仍保存於原址的全景畫(注2)。關於此畫作的展示,「觀眾經由一條通往觀賞平台的黑暗通道進入全景畫空間,在那裡,觀眾被日光,以及畫家運用繪畫所描繪出的光而構成的輝煌影像所包圍。由於缺少外部客體與繪畫之間的對比,觀看者的視線完全被全景畫所征服。」(注3)在前個世紀展示沈浸了一種方式,是使用了外部因素並創造引誘性,讓本身尚未 360 度寫實的全景環繞的畫作,能在漫長反常的黑暗後,營造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對比,讓觀者擁有特別差異性,更進入另一虛擬的沈浸感。當科技演進,VR 設備的進化出現,遠遠超越並貼近了沈浸的可能,除卻些許因人而異、生理上無法彌全的不適感,人們更加追求不僅僅是包圍視覺景觀的沈浸,尚有心理與自我如何進入眼前所見。
這也是《無法離開的人》,首先於對比的虛擬線條,接續著進入歷史敘事之際,以「黑暗」為一切背景的建立,營造出反常的盼望,讓觀者的心裡萌發一股尋找光點,聚焦事件的渴望;更是因應本作的故事核心,那一句重複被朗頌關鍵的對白:「天快光了!」讓化身為被恐怖政治陰影籠罩的幽魂觀者,存在於黑暗之中。進入沈浸之前與敘事核心中,雙重體現了為何我們漂浮於半空盤旋,進入黑暗的緣由。
作為 VR 電影,如何創造與影院銀幕上傳統電影不同的差異,或者,如何應因著這類特殊的媒介,在創作中思考,給予觀眾另一種敘事語言與觀看方式,創作出其獨特與延展性。某一程度中,這項問題於創作者將觀看權力移交予觀者手中,即漸漸產生的變化。「它運用全新的科技介面提供了一個新的後觀眾(post-spectator)的觀影經驗:由於必須配戴頭戴顯示器,因使觀眾與其感受到的環景影像之間,會建立一種『全方位的互動關係』,所有影像僅為觀者所展開,這種浸潤般的視聽感受,在每次觀看電影時都會有所差異且不重複,如同每次觀看都是首次觀看;換句話說,傳統電影中導演要給觀眾觀看的精準構圖與畫面已經失效,或說這種觀影經驗不存在絕對鏡位的鏡頭,只有讓觀眾恣意地選取觀看畫面(注4)。」讓觀者自行決定影像空間的敘事切入點,對參與者而言產生一股打從心底,更有視野全景移動中選擇觀看的另一可能,也正是 VR 於觀看經驗中的變化有了另一層討論。
當《無法離開的人》以將觀者化作黑暗中幽魂為出發,打造出與其傳統電影截然不同的影像語言,其一為政治地轉移影像權力,並使用媒介全景的特性,呈現出另一新的後觀眾建立。陳芯宜導演於訪談中提及,《無法離開的人》的美學風格是劇場,包含了寫實與意象之處;也強調 VR 不像電影,無法剪接,相較於電影更像是劇場,在同一個空間推進,經由燈光、場景變化,就切換一個時空了。(注5)首先,如同承襲並縫合了劇場式的調度方式,以「空間」作為主要的敘事背景,而非以運動作為主體。
假設仍試圖以傳統電影的分場方式拆解,《無法離開的人》有 10 顆鏡頭,一分為二的形式是前述提及數位維度線條的使用,在於讓蠟像導覽場景化為往昔歷史的進入,一種以虛擬方式的進入,並漸漸於黑暗中感受沈浸感,接著體會故事的深刻。在我們融入敘事函後,即化為了幽魂旁觀此一「現實」空間。在此,先是使用多重複誦的信件聲音,尋找源頭、轉移多重焦點,接著在黑暗中使用光影的忽暗忽明,讓剪接手法中換場的「溶」,漸淡轉移在角色發生的動作與對白之上,對白、音效或配樂皆持續發出聲音,在同一空間中製造出不知不覺即轉移的推進敘事,使得其展演發生於本作建立的 VR 劇場中,並環繞於 360 度的每一處,無所皆在、或有或無。這是聲音、光線、空間的策略,讓閃光彈般的光線、劇場式的意象空間超越單純景幕的轉場使用。
直到本作最重要的場景之一,接近結尾前高潮的行刑場景,黑暗中打造的是三維度的空間。三條軸線的並存,上下是仍困在牢籠中的犯人們,無奈絕望卻始終帶著堅毅的眼神;前後為牢友阿青,他那不停於街頭告示牌尋覓丈夫的妻子,懷抱渺茫希望,燈光由遠漸近呼喊著;左右則為被束縛交錯雙手,身體彎曲拖行,即將帶往槍決的政治犯。在同一個空間中,牽引出「過往—此刻—未來」中的同時穿透的綿延,攸關著幽魂此刻的槍決、過往至今不停的眷念尋望、還有因被封印陰影無法離開,存在於未來歷史中的無數人們。打破時間所限制的敘事法,讓無法離開的我們,有了自主抉擇中的深刻沈浸感,省思站在某一種歷史的過程中,如何在私人的感官記憶中,回望時代與歷史。
「那些蠟像很像化石,在某一瞬間被凝固在那兒,無法離開。」(注6)那是當陳芯宜於訪談提及為何影片取名「無法離開」的多重意義,是倖存者、罹難者與家屬三者間的互文關係,更是加入了當代的觀眾/作為幽魂的我們,再次進入了理由與原因,從蠟像的虛擬作為啟點,在黑暗中沈浸,挖掘出不同方向的抉擇,發現自己也成為了無法離開的「第四者」。
當高潮的槍決結束後,肉身的死亡點醒了我們,回到坤伯所述說的蠟像展示場,人物又變回了凝固的蠟像。此刻,也正是影像中關鍵的另一層意義,攝影機在結束黑暗故事告一段落後開始移動,平緩地前進運動,主觀視角帶有一股飛越的動力,去穿越了展示區的門欄,更同時是禁錮這些凝固化石的鐵牢,那依然留存在故事裡無法遺忘的禁制。那些存在於歷史現場被復刻的導覽,創造讓我們所沈浸的時空中,接著必要的打破禁錮,再次跨越為精神性的靈魂和信念,到了廣袤無垠的另一空間,並同時響起海筆子樂隊的表演,包含了送行、致敬、哀悼、懷念和警惕,我們跟隨著繼續向前,伴隨著代表智利革命的〈團結的人民永遠不被擊潰〉(El Pueblo Unido Jamas Sera Vencido),試圖跨越種族和不同革命的可能,讓那些關於黑暗中記憶與遺忘的種種鬥爭,共感的傷痛,再度被招喚,伴我們而同行。
影像意義是現實性的,被隱密作為幽魂的我們,實則是擁有能動挑戰性的觀眾。《無法離開的人》使用互動中自主的沈浸,轉化在黑暗的「天快光了!」前後意涵之際,解放了穿越全景式的幽魂現場。不同於古老全景畫中單向被牽引的造景,轉化為內在敘事中使用的元素,並跳脫僅作為全景蔽視單向權力中央的壓制觀點,利用了 VR 環繞與獨特的媒介性,在影音光影多重設計中,層層疊加那些從虛擬創造進入的現實沈浸。最後,在攝影機運動結合主觀視角的移動前行,創造了「離開」當下的意義,是伴隨由內而外共感歷史的沈浸,讓身體與意念都跨越禁錮,突破封閉空間,留下歷史記憶的痕跡與意義,帶入此刻生命中,持續奮力活著。■
.封面照片:《無法離開的人》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