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痕跡將永遠在我身上:專訪《聖奧梅爾殺嬰案》女主角葛絲拉基梅蘭達(Guslagie Mal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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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26
  • 採訪
    沈怡昕
  • 沈怡昕

應「法國電影焦點」邀請,《聖奧梅爾殺嬰案》(Saint Omer)女主角葛絲拉基梅蘭達(Guslagie Malanda)於 2023 年四月訪臺,與臺灣觀眾映後座談。法國在台協會贊助推廣法語電影於全世界的發行,於誠品戲院舉辦的「法國電影焦點」(French Film Focus),選映 10 部在臺灣即將發行的法國電影,作為法協促進法語電影在世界各地放映的努力。
 
《聖奧梅爾殺嬰案》描述一位正在寫小說的法國大學教授哈瑪(卡伊潔卡佳梅 飾),為了取材,參加了蘿倫斯柯利(葛絲拉基梅蘭達 飾)轟動一時的殺嬰案審判案。蘿倫斯柯利是一名年輕塞內加爾女性移民,哲學學士肄業,她被指控將她 15 個月大的女嬰遺棄在法國北方城鎮聖奧梅爾(Saint Omer)海灘上,滿月的漲潮將嬰沖走,柯利謀殺了女嬰。本片在 2022 年九月於威尼斯影展世界首映之後,接棒透過「法國電影焦點」影展先與臺灣觀眾見面,也將在今年六月於臺灣院線正式上映。
 
《聖奧梅爾殺嬰案》是導演愛麗絲迪歐普(Alice Diop)首部劇情長片,受「Fabienne Kabou 殺嬰事件」啟發,對白完全來自法庭紀錄,卻融合紀錄片、紀錄劇場等元素,重演「被起訴人」如小說般令人著迷的口供。隨著審訊過程不斷揭露更多的資訊,觀眾將越來越能看見一位過去被「當作透明」的移民女性,卻越來越難理解犯下謀殺案的動機或真相。迪歐普在忠於柯利平靜而挑釁的證詞同時,加入了懷孕的哈瑪,一名在寫小說的大學教授,參與審判、凝視殺嬰被告,在審判過程中梳理混亂的情緒,思索成為人母的自己、回憶自己童年親子關係。

本片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銀獅獎、最佳首部作,為法國奧斯卡外語片代表、入選國際影片長名單,她也是今年度美國導演協會(DGA)最佳新導演項目入圍者。踏入劇情片創作領域前,迪歐普是一位人權維權人士、紀錄片導演,其作品《當我們成為風景》(We),於 2021 柏林影展獲得最佳紀錄片、「奇遇單元」最佳影片。筆者趁葛絲拉基梅蘭達訪臺空擋,有幸與梅蘭達聊了她如何準備片中令人著迷、有著大量長鏡頭獨白的表演、如何理解這個充滿「不透明性」(opaque)的角色、以及法國社會的菁英主義、種族主義對一般母親,特別是黑人女性所施加的暴力。

※※
 
──本片改編自 2015 年發生在聖奧梅爾的「Fabienne Kabou 殺嬰事件」,您接到這個劇本之前對這個事件了解嗎?您為什麼接下本片?接下這個角色後,做了什麼樣的準備工作?
 
葛絲拉基梅蘭達:
直到導演跟我聯絡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件事,在事件發生當下並不知道這個事件。準備工作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我像研究員一樣先上網 Google 這個事件,然而我馬上發現這不是一個正確的方式去認識這個角色;於是,第二階段,我決定從法庭上的「文字紀錄」去專注在角色上,進到角色的心理狀態,開始讓角色附身(possession)在我身上,我變成她、我接受她的恐懼、她與母親的關係、我甚至開始做噩夢。

 


(圖/《聖奧梅爾殺嬰案》劇照;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提供)

 
第三個階段,開拍前一個月,我先把文本擺在一邊,我去上了太極拳課課程,練習呼吸。呼吸的訓練,讓我專注在「在場」這件事上,其重要性甚至超乎我原先意料的程度。在我扮演蘿倫斯柯利審判的過程中,太極拳可以說是讓我維持在這樣的專注力中的關鍵;中國的太極本是武術,兼具呼吸掌控(maîtrise)、身體掌控,以及注意力的掌控;而,我們的主角,被告在法庭上其實正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可以請您多談談這種「注意力」與您提到「掌控力」的確切關係嗎?
 
葛絲拉基梅蘭達:
除了控制呼吸,我試圖在表演技巧上游移於身體上「專注力的掌控(maîtrise)」、情緒上「被附身的情緒」兩種狀態之間。在拍攝現場,導演迪歐普和她的副導演觀察到,我進入「被附身」的情緒狀態。在這狀態下,表演技巧不存在,甚至不需要任何劇本輔助,對白都在身體裡面。
 
於是,我專注控制身體,想著「我要怎麼來強調發聲」,這幫助了我的獨白長鏡頭。同時,語言的控制這塊,也是導演想要的,導演我語速放慢、精準,要用極度文雅的法語,在每一個字詞中權衡它的神秘部分,讓字句之間現實和非現實的成份交織。字斟句酌,這幾乎像是一個歌劇的女高音(soprano)。
 
我穿梭於這兩種狀態「之間」(in between)的空間。儘管附身狀態讓我無法再控制一切,但身體的控制讓我不必沉沒於情緒中。可以說,這是一部關於專注的故事,但這是一種介於「情感」和「掌控」之間的「專注」。我設法掌控一切。
 
──您的這種「之間」(in between)的表演狀態,讓我想到導演迪歐普,有人曾問到哈瑪這個旁觀角色,是不是她自身經驗的後設。她否認這個說法,他說拉馬不像是真實生活的她,而且,她說電影拍攝完畢,她感覺到哈瑪這個角色離開了她。
 
葛絲拉基梅蘭達:
長達三週照時序的拍攝,審判結尾,拍到角色將被定罪,我感覺如釋重負,這個角色離開了我。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現在可以呼吸了,我感到完全的放鬆。跟電影節觀眾、一般觀眾交流,彷彿回到拍攝時的現場。
 
儘管拍攝完我們會把角色放下,但某種程度上一個厲害的演員,演出一個強勁的角色後,會有一些東西留下。上映宣傳期間,我有幸遇到伊莎貝雨蓓,從影 50 年的她告訴我,她能夠記得所扮演過所有角色,她說:「我的身體裡面有每一個演過角色的痕跡。角色如鬼魂一般,不會完全離開我們。」因為角色永遠不會完全離開我們。當拍攝結束,我不再是蘿倫斯柯利,但她的痕跡將會永遠留下,會在我心裡永遠留下她的痕跡。
 
──你們在拍攝現場,也請來了聖奧梅爾居民參與演出,飾演旁聽民眾,可說是一種「紀錄劇場」的形式。這讓我想到,導演迪歐普曾在訪談中提到:「不可能回到那個審判現場,所以不可能拍成紀錄片,只能用這些素材來編造一個虛構電影。」你怎麼看這部片,拍攝時帶著這種介於劇情/虛構之間的這個帶有劇場意味「現場」?

葛絲拉基梅蘭達:這是一部劇情片,但它「紀錄」的成份在我表演的每一個字句,每一句真實審判文字之間。這種紀錄與真實糅雜的狀態,像是邊界遊走,在「紀錄片」與「劇情」、在「劇場」與「電影」、在「長鏡頭」和「正反拍」之間,在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相會,讓攝影機可以去觀看,但不淪為「窺視癖」(voyeuristic)。
 
導演知道因為不能回到「現場」拍攝紀錄片,所以他拍了這部劇情片,由我來演出被告。若這部電影是一個展示審判攻防的「遊戲」,我認為這個「遊戲」不該是這麼具有「展演性」(démonstratif)遊戲。作為劇情片,我們反而有必要幾乎逐字逐句地尊重這個法庭中、這個女人的故事。
 
──審判尾聲,您的角色對著鏡頭微笑,這顆特寫鏡頭令人感到印象深刻。這顆鏡頭可以是蘿倫斯柯利凝視著哈瑪,也是可以是凝視著觀眾;在不少映後座談中,您曾提到這場戲並不輕鬆。可以請您談談表演場戲的難度在哪?
 
葛絲拉基梅蘭達:
這不是一個「難易」問題,其實更像一個「道德」問題。因為導演在這場戲,要我從這個游離的狀態抽離出來,進入一個進入一個完全虛構的狀態。就好像她說:現在就是劇情片。我抗拒,會覺得為什麼要馬上從「劇場」和「電影」的中介抽離出來,進入這個虛構的狀態。
 
在電影中,最後的微笑是凝視著小說家哈瑪,但其實就實際借位拍攝,對我而言這個微笑是對著參與「這場審判」的大眾,包括參與這場拍攝的聖奧梅爾居民,以及最後觀賞這部片的電影觀眾。對觀眾來說,這其實是攝影機的凝視,而攝影機的凝視是可以充滿暴力的。
 
──對你來說,案件發生、審判進行的聖奧梅爾是一個以白人為主的的北方小鎮嗎?你是怎麼揣摩當事人 Fabienne Kabou 行兇時所處的環境?
 
葛絲拉基梅蘭達:
聖奧梅爾其實不算是很小的市鎮,是一個平凡的北方小城市,實際上也不特別「白」。我沒有任何親戚家人住在附近,但就我閱讀審判文字,當事人 Fabienne Kabou 親口提到,選擇去聖奧梅爾這個北方城市,不去馬賽、南法蔚藍海岸,因為海灘叫「貝爾克海岸」(Berck Sur Mer),在法文「Berck」的音很接近「噁心」的語助詞。除此之外,他選擇冬天,人煙罕至的淡季去觀光地,夏天海岸城市就會有很觀光客。


(圖/《聖奧梅爾殺嬰案》劇照;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提供)

 
從心理動機上,Fabienne Kabou 不是「謀殺」(murder),卻是「暗殺」(assassination),在法國刑法我們認為動機、目的特別令人髮指的是暗殺。她有計畫、預謀,要怎麼對她的嬰兒。暗殺,通常有著政治、宗教因次,背後總有象徵性意義。因此我也意識到,「貝爾克海岸」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諾曼第登陸海灘附近。
 
不過,Kabou 的選擇可能帶有象徵意義,也可能純粹就是偶然。直到今天對聖奧梅爾城的居民來說仍就是個謎。而這將永遠會是個謎。
 
──你曾想聽聽 Fabienne Kabou 的聲音嗎?她畢竟是一個用「諧音」來選擇謀殺地點的知識份子,Kabou是熟練於操控聲音的人。這讓我想到片中蘿倫斯柯利的博士班導師,這位種族主義的教授被傳喚時,提到儘管蘿倫斯柯利法語文雅,寫作卻凌亂、沒來參加資格考,她甚至嘲笑柯利想要研究德國語言學家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而不是「來自她自己文化的人」。維根斯坦的名言給我們的警醒,沒人真正知道蘿倫斯柯利的動機,但我們卻難以保持沈默。
 
葛絲拉基梅蘭達:
不,我從沒想過見她。我透過文字記錄、透過這個作品,透過準備演出的過程的「附身」狀態,與他相會;除此之外,我絲毫不想跟她碰面。這與演員的工作無關。

《聖奧梅爾殺嬰案》片中紀錄片的部分,與真實世界緊密相連,但這部分是蘿倫斯柯利,這個混合不同成份的角色;我從柯利每一個句子,談論謀殺過程、懷孕經驗寂寞感的句子中,儘管有著距離感,我跟他共享了某種親密性。我通過表演,在我內在與柯利相會,這是一種更強悍大關係。對我來說,以人性、同理站在攝影機前,帶著尊重地理解這一切,不真的需要見到她。
 
──「會想見到當事人」,這是你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嗎?如果不是,那什麼是你最常在映後座談被問到的問題?
 
葛絲拉基梅蘭達:
不是。比較多觀眾會陷入一種震驚,分享自己的心得、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討論「看的角度、方式是對的嗎?」這類問題。
 
──這讓我想到柯利這個角色一直說:「我不知道。」
 
葛絲拉基梅蘭達:
是,我相信不少觀眾的感覺是:我不能了解這個女人,但我感覺我某部分瞭解了她。

事實上,這就是我在這部片任務:我們保持一種「不透明性」(opacité)。這種「不透明性」讓觀眾可以看見、理解這個女人,同時「不透明性」也讓她變成「謎」。我們的目的是:讓觀眾看見謎團,一種有形(tangible)、可見(visible)的謎團。看見,即便我們不能完全了解這個女人。
 
──法國黑人女性身體的不透明性,也跟充斥於法庭上、學院中、社會的制度性的種族歧視有關。法庭上,公設辯護人主張柯利有憂鬱症,向陪審團主張應該要讓讓這個內心充滿混亂謎團的女人看心理醫生。這當然是一個法庭攻防策略,但你怎麼看這種法國黑人女性身體的不透明性,跟「情緒困境」的關係?
 
葛絲拉基梅蘭達:
不,我覺得這種憂鬱(melancholy)其實跟種族沒有直接關聯。憂鬱其實是一個普世性的問題。站在法庭上的柯利,最主要要面對的問題其實移民問題,移民問題是一種身份的流失。種族是一個事實,但不是這裡的主要議題。
 
蘿倫斯柯利還在塞內加爾的時候,就被父親禁止講沃洛夫語(Wolof)。她從小被要求講法語,而無法跟母親講母語,跟身旁其他孩子也有距離。在看完這部片之後,我一個越南法國混血的朋友跟我說,他的父親也有憂鬱症,他的父親是七零年代移民法國的越南「船民」(boat people)。我相信這對來自其他地區的移民也有一樣的現象,非洲、印度、中東,尤其近年敘利亞、阿富汗等地的移民。
 
移民在母國遺失了身份,離開是為了獲得這些失去的東西,但有時候離去、到一個新的國家,這個選擇並不會像你期待地,幫你找回遺失東西。移民的問題總是關乎於,必須要失去什麼,多半時候必要失去一部分的「自我」,才能建構新的「身份」,才能有建構一個「夢」的期待。無論是「美國夢」、「歐洲夢」,或許在臺灣的菲律賓人也有「臺灣夢」 。


(圖/《聖奧梅爾殺嬰案》劇照;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提供)

──片中兩位母親,蘿倫斯柯利是第一代移民,哈瑪是移民第二代,她們面對自己生育子女的母性,以及自己跟母親的關係,都有所不同。他們是彼此的鏡像。你覺得移民的宿命論循環,有通過這場如同鏡像的審判,被打破嗎?
 
葛絲拉基梅蘭達:
我認為可以!電影一開始,我們只有柯利帶著惴惴不安的鼻息,獨自佇立法庭;電影結束的時候,我們有了三道呼吸,柯利、哈瑪,還有哈瑪肚子裡的孩子。讓人窒息的宿命沒有繼續,卻是三股生命的呼吸繼續著。
 
當故事中,哈瑪看著柯利的審判,選擇與回憶中憂鬱、暴力的母親和解,通過與自己的母親和解、選擇自己生命中的母性該長怎樣。哈瑪審視柯利的決定、目睹柯利與她母親關係,哈瑪理解自己與母親的距離,不是衝著她而來。過去她以為母親不愛她,但他終於明白,這些都只是:愛有時候是不夠的、有時候愛是足夠的,而我們永遠都在這中間地帶徘徊。

還記得電影最後的一個鏡頭嗎?拉馬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直喊「我很累」,電影的混音特別強調了母親的鼻息過渡到哈瑪的呼吸,哈瑪的呼吸中又包含著腹中胎兒的呼吸;生命的循環,通過母女的手、他們的鼻息流轉。

──對,而導演迪歐普選擇妮娜西蒙(Nina Simone)的「Little Girl Blue」這首歌曲,來總結這樣的情緒。
 
葛絲拉基梅蘭達:
妮娜西蒙與女兒有著深厚的感情,我總覺得這首歌其實是「Black Little Girl Blue」,這也是一首「母親給女兒的藍調」(a mother-girl blue),這是一首關於母親的憂鬱(blues)、沮喪(depression)、寂寞(loneliness),所幸《聖奧梅爾殺嬰案》結尾女孩們不再寂寞。

.封面照片:《聖奧梅爾殺嬰案》劇照;好威映象提供

沈怡昕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所MFA畢。導演、影評人、詩人、資深國際影展記者。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詩作曾獲台積電文學獎首獎,目前影評作品散見放映週報、釀電影、關鍵評論網、典藏ARTouch、OS,與粉專「CinemaAny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