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華麗出擊,《小電影主義》開闢非主流評論空間——專訪創辦人楊元鈴與合作作者鄭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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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0
  • 採訪
    朱孟瑾
    謝佳錦
    蔡曉松
  • 朱孟瑾
  • 攝影
    古佳立

1895 年 12 月 28 日,盧米埃兄弟在巴黎咖啡廳公開放映數部短片,成為主流電影史上最著名的電影放映活動之一,標誌電影公開放映之日。相隔百年餘,1999 年 12 月 28 日,剛從文化大學影劇系畢業一年多的楊元鈴,懷著滿腔熱情,特地選在這日按下發送鍵,將一封名為「小.電.影.主.義(試刊7號)」的電子郵件,寄送到訂戶們的電子信箱,宣示:藉網路媒介,專門談論電影的電子媒體《小電影主義》正式創刊。

回到 90 年代末期,《小電影主義》創刊之際,正是臺灣電影媒體從傳統紙本媒介,轉向網路世界的摸索期。當時,紙本電影媒體萎縮,如第二代《影響》雜誌停刊,《電影欣賞》雜誌由雙月刊改為季刊,報紙的影劇版則是日趨八卦娛樂,影評篇幅少,往往也多由資深影評人執筆,不知名作者得有前輩引介才獲機會,更遑論無名小卒的非主流電影評論。反觀新興的網路世界,一方面免除了紙本刊物的印刷成本,另方面雖然 BBS 與電子報迅速普及,網路媒體形式卻尚未定型,充滿各種嘗試的可能性,以及更寬闊的書寫空間,讓有心的影迷作者與讀者,能在此找到滋養他們的園地。在此背景中,《小電影主義》率先搭上電子報潮流,成為刊載影評與電影放映資訊的「非主流」網路電影媒體代表。

然而,在 2005 年,《小電影主義》逐漸放緩節奏,最後於 10 月戛然而止,從創刊到營運結束,僅存在於網路世界短短五年。《小電影主義》在謝幕之前,擁有數萬名訂戶,並建立網路資料庫、成立公司,與承辦提倡獨立製片精神的「純16」實體影展,論訂戶數量、運作規模與發展方向,都是臺灣網路電影媒體發展過程中,一個特殊且重要的案例。但是,奠基於網路的《小電影主義》,也面臨網路世界形成的新挑戰,除了小眾電影媒體的經營難題在此依然浮現,網路的新一波潮流崛起,部落格等注重個人觀點的媒體竄出、電子報式微,亦衝擊《小電影主義》選擇的道路,使其退場,如今宛如沉入數位海洋的幽靈古船。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小電影主義》創辦人楊元鈴與合作作者鄭立明,共同回顧 1990 年代臺灣青年的文藝養成與人際網絡,以期記錄《小電影主義》的誕生、規劃與核心精神;並續談《小電影主義》的後續變化與結束,藉此輪廓世紀交界,臺灣電影媒體環境的變動、生存困境。

《小電影主義》誕生前:90 年代文藝青年的養成

採訪當日,楊元鈴與鄭立明提前見面,聊近況,也敘舊當年。現多以策展人身分活躍的楊元鈴,與創作取徑偏向紀錄和實驗性質、近期有作品《菲林之馬》的導演鄭立明,表面上無太多交集,實際上,兩人都是 90 年代初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今世新大學)畢業的校友,在校期間便認識,算起來已是 30 多年老友。兩人之所以認識,是在 1989 年,楊元鈴唸編輯採訪科三年級、鄭立明讀圖書資料科一年級時,一次社團發表大會上,鄭立明參觀楊元鈴所屬的長城文藝社,因而有了最初交集。

長城文藝社顧名思義,社員寫詩讀文,關心政治,並不特別談電影,卻吸引了楊元鈴,以及小她兩屆、就讀印刷攝影科的侯季然入社。除此之外,楊元鈴提及長城文藝社有個特別的活動,社員們幾乎每天放學黃昏時,會聚集在景美河堤邊,等待學長生營火,拿吉他,從楊弦的《迴旋曲》唱起,一首首民歌接連,直到回歸《迴旋曲》作結。(注1)回憶這些社團生活,楊元鈴笑言以前有如瘋了,「每天風花雪月,談國論政,很大膽,不知謙虛」,但她描述學長傳遞的態度,是種文人需要文以載道的責任感,引領他們思索為何要讀書、要寫文章。

這樣的氛圍,不只體現在長城文藝社,也圍繞在楊元鈴與鄭立明的學校生活,甚至是一代青年學子的思想潮流。因為前人的指引與風氣、因為對哲學與當代西方思潮的好奇心,驅動他們去學習與接收。楊元鈴在專三選修課開始接觸當代思潮,作為擔任編輯時思考出版方向的訓練,上課之餘,老師如李筱峰、王曉波會告訴大家一定要去逛唐山書店與結構群。從彰化到臺北唸書的鄭立明也補充,那時代還有《當代》、《文星》、《人間》、《中國論壇》、《島嶼邊緣》等雜誌,書店門口會擺放許多學校社團刊物,有些是詩刊,有些是思潮性刊物,形成資訊交流的集散地。這些雜誌、刊物不僅引介當代思潮、了解社會運動,有時亦觸及電影、舞蹈或當代藝術,鄭立明說,「我們會認識這些(思潮),很重要的媒介就是刊物」。

兩人當時多在聊什麼,「跟電影無關,其實都是文藝」。儘管鄭立明後來轉到電影科,但直到畢業前,一心想唸的是哲學;同樣的,儘管楊元鈴是戲院裡長大的孩子,此時也還未認真思考「電影是什麼」,而是將電影視為一種新的思潮來觀看。兩人都是在畢業後才逐漸走上電影之路。

沒有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世新畢業後,楊元鈴在中國影評人協會出版的《票房》雜誌擔任記者,直到雜誌社長王清華轉任金馬執委會秘書長,《票房》停刊,楊元鈴兜兜轉轉去了世新的《台灣立報》影視版、《破報》。也是在參與《破報》時期,五專學歷的她,眼睜睜看著大學畢業的同事,因為學歷「活生生一個月的薪水就比我多幾千塊」,讓她下定決心插班大學。

進入文化大學影劇系,是另一段人際網絡與職涯發展的開始。一方面,90 年代臺灣電影雖然不景氣,可是個人的獨立製片逐漸興起,包括楊元鈴在內及同學楊惠文、林育賢、謝欣志,都是想拍電影或從事相關工作的人。另方面,除了上課研讀電影史、電影美學之外,楊元鈴與同學共組讀書會,持續吸收當代思潮。對她而言,閱讀電影以外的思想,才能「了解現在正在進行著什麼、未來會發生什麼」,在電影知識的基礎上,思考美學的新發展與應用。

然而,1998 年從影劇系畢業,現實的難題是想拍電影的人找不到工作,同學紛紛散入其他行業。有人做網站、做電玩動畫,有人拍電視節目、拍廣告,「大家的工作都不是自己最愛的工作,沒有人真的能夠拍片」。至於楊元鈴自己,她希望能維持寫影評、討論電影的狀態,但當時沒有太多媒體平台可以投稿,紙媒的副刊有固定撰稿者,影評當然也固定由藍祖蔚、聞天祥等知名影評人負責,「我畢竟還是剛畢業,投不進那個圈子的」。


(圖/基於對當時電影環境的「不甘心」,楊元鈴與夥伴連立生共同創辦《小電影主義》;攝影/古佳立)

為何會創立《小電影主義》?楊元鈴總結:「我做的所有事,回想起來都基於一個不甘心。」因為不想畢業就停止吸收新知,楊元鈴與幾個常聯絡的夥伴,決定定期聚會,保持討論與交流電影的習慣。而既然已經畢業了,就不應該只是聚會,還要做點什麼對外公開的東西才對。此時,她的影劇系同學、也是當時的交往對象連立生,拋出辦電子報的提議。

《小電影主義》的誕生:做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

1995 年,陳豐偉創辦臺灣首份公開發行的電子報《南方電子報》,以關懷弱勢族群、書寫社會運動的左派色彩,以及標榜「讓商業邏輯下失去戰場的理想,在網路上發聲」的理念,引起討論。當時電子報這樣形式的媒體尚未興盛,但隨著《南方電子報》的延燒,1997 年智邦生活館創立,而後 PC home Online 與 SEEDNet 等公司投入電子報市場,讓電子報在 1990 年代末的臺灣網路世界蔚為風潮。(注2)

與此同時,那個年代的紙本刊物還是紙樣排版,沒有電腦排版系統,印刷成本也高,楊元鈴的本科訓練,讓她知道紙本刊物所需成本,因此在討論「做點什麼」時,很快排除了紙本媒體。當陳豐偉參與智邦生活館的計畫,在平台上邀請大家辦報,喊出「做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這句口號打動了過去唸台北工專電子工程科、懂得程式語言的連立生,也打動了想讓小眾發聲的楊元鈴。不過,對現在網路使用者來說,如同彈手指就能完成的電子報,對當時的他們而言,「只知道是個 Mailing List 的東西」,如何訂閱、收集訂戶、上傳內容、寄送電子報,都令人困惑,更不用說架設網站等高階技術。若非連立生處理技術面,難以想像如何辦報。

決定要辦電子報後,大家開了第一次宣示大會,分配每人工作,連單元名稱也藏有小巧思。像是楊元鈴堅持,每期一定要有影評,可是不見得要如一些紙媒跟隨話題潮流,故取名為「非同步影評」。「訊息快門」是收攏散在個別管道的非主流電影活動資訊,讓訂戶能一次接收到並方便轉寄的傳送門。又或者像雜誌都有的編輯室報告,他們則借用當時主要電影知識來源的「遠流電影館」其中一本《攝影師手記》,取名「剪接師手記」,前者藉攝影師手記鋪陳影像如何呈現,後者亦強調《小電影主義》「鋪陳」內容的意識。

至於《小電影主義》的名稱從何而來?鄭立明一直以為是從高達的「小電影」而來(注3),楊元鈴坦白,這只是一部分,真正原因和設 email 有關。原來大家確立電子報要以電影為主體,傳達「把電影視為一種學問」的態度後,又擔心沒辦法撐起「電影主義」這麼嚴肅的詞,並且也太狂妄,令人猶豫。中文名稱未定,另方面 email、網址卻必需是英文,像「movie」或「film」這種直接的單字卻早就名花有主,他們只好不斷地試,直到發現加「ism」沒有人用,才回過頭來確定採用「電影主義」。不過只有「電影主義」實在太傲慢了,所以再加一個「小」——《小電影主義》於焉誕生。

前製工作完備,沒想到,試刊第一期編完發出後,成員已經從原先六人,消失到只剩三人,等到試刊第七期結束,宣告正式創刊時,《小電影主義》的工作班底,只剩下楊元鈴與連立生。往後近五年的媒體生命裡,《小電影主義》絕大部分只有他們兩人,楊元鈴編輯文章內容,連立生處理技術問題,堪稱江湖鴛鴦。即便後期開立公司,多了行政與業務兩名同仁,但鄭立明一直只記得兩人,他形容的很精準:「總之,他們就是兩大台柱。」

寫手荒歸慌,依然匯聚影迷

對比生產端只有兩人孤軍奮戰,《小電影主義》從試刊第一期寄給親朋好友訂閱與轉發開始,迅速發揮人際網絡的鏈結,延伸至彼方的影迷讀者,在創刊前已經爆炸性成長到幾千名訂戶。這個數字回應了《小電影主義》的初衷,「透過網路媒體的自由發聲,讓更多喜愛非主流藝術電影的人有交流的管道」(注4) ,讓楊元鈴選擇持續投入心力。她的理想是每週發報,每期能有兩篇文章做對照,否則至少有一篇影評,再搭配「訊息快門」固定單元,宣傳小眾電影活動。

如同許多獨立媒體,《小電影主義》很快就陷入稿量危機。楊元鈴不諱言,電子報營運的五年之間經常出現寫手荒,有時是邀稿未獲回應,有時是投稿文章不滿意,也有時連投稿文章都沒有。為此,她蒐羅朋友的電影課報告,或是詢問朋友沒發表過的文章,侯季然、鄭立明等友人,遂成為她最早合作作者們。2000 年四月《明日報》推出「個人新聞台」,楊元鈴就向認識的台長邀稿,或對平台上的作者爬文,等待相關議題浮現時,立即詢問轉載。《小電影主義》轉載形式的文章不少見,例如,曾是楊元鈴大學老師、影展同仁的游惠貞,在《聯合報》有「影視隨心談」專欄,後來也在《小電影主義》以發報時差的方式轉載。

透過積極行動,這種彷佛「老鼠會」般一個連結一個的方式,讓楊元鈴締結各種人際關係。她在《製造共識》的讀書會上認識影評人 686,在連立生工作的「多面向工作室」認識導演曾文珍以及許多南藝大朋友,這些人都變成她的供稿來源。然而,缺稿情況還是存在,楊元鈴回憶,那幾年是她寫最多東西的時期,「一部分是被逼的」,她透露,只要看到作者是「複製羊」、「元元」,其實都是她。若她對稿子有些猶豫、硬擠成分居多,她就會掛上化名,放在「影癡環境音」單元,屬「自我抒發式的電影書寫」;若同一期裡有楊元鈴與複製羊,那就是遇上稿荒,她又不想只有一個名字,認為「這樣就是自媒體了」,所以不得不然。

兩人利用工作之餘,拿熱血換無償勞動、亦無力付稿酬的《小電影主義》,聽來內部問題重重。但時值 2000 年初,臺灣電影持續走向谷底,外片輸入拷貝量自 2002 年取消限制,好萊塢電影來到獨霸市場的高峰,《小電影主義》站在主流對面、保持邊緣與迷影性質,仍成為此時期獨特且無可取代的存在。短短一年內,訂閱人數累積逾四萬,人氣與《南方電子報》、《歷史智囊電子報》同登智邦電子報 10 大,而後更搏得「網路世界的影響雜誌」(注5)美譽。侯季然在 2012 年回憶《小電影主義》時,也流露出忠實讀者的影迷心:「它關注『非好萊塢』電影的獨立恣態,也讓它成為影迷的集散地。每當我在研究室裡打字打到頭昏腦漲,打開 E-mail 信箱,看到純文字樸素如原始碼的『小.電.影.主.義』字樣出現在信件主旨時,心裡面那種對電影的純潔膜拜又幽幽地升起⋯⋯。」(注6)

《小電影主義》在 2002 年時有將近七萬名訂戶,到了 2005 年電子報結束時,楊元鈴記得有近 10 萬名訂戶,這數字即便扣掉重複訂閱、廢棄帳號,依然是現今小眾電影媒體不易企及的數字。

創造評論空間,秉持老派精神守護

轉換到寫手面,對鄭立明來說,《小電影主義》則是一個能容納不知名作者、不同評論意見,並且有編輯保護作者的發表園地。

1990 年代末,鄭立明在電資館(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工作,同時已經發表過較多電影文章,積有資歷,但他認為有些事仍無法發聲。以自己曾經投書《聯合報》,試圖用批判性文字回應張大春談論《洞》之文章,卻無下文的往事為例,他表示,不一樣的聲音,在大媒體中就是出不來。大報不要,《小電影主義》卻求之不得,楊元鈴笑著插話,「那樣的文章,我們這邊超歡迎」,因為這是她辦電子報的初衷之一:打造一個不被單一意見領袖把持,能讓大家發表意見的地方。不過,楊元鈴隨即分享,鄭立明是《小電影主義》史上第一個湧入大量讀者客訴的寫作者,也讓她思考《小電影主義》是一個怎麼樣的媒體。


(圖/鄭立明回憶,《小電影主義》是能夠維護獨立評論、年輕作者的媒體平台;攝影/古佳立)

2000 年,霹靂在臺灣電影慘澹之際,敢以大手筆製作《聖石傳說》,上映後又獲得破億票房,宛如臺灣電影的一道曙光,此時鄭立明卻寫了一篇有批判意味的文章,指出片中問題。電子報發出後,楊元鈴很快就收到幾十封讀者來信,從漫罵、抱怨到質疑,宛如歷經一場「洗禮」。可是,鄭立明是在《小電影主義》結束很久之後,才得知此事。換言之,讀者的憤怒沒有以直接形式呈現在《小電影主義》上,鄭立明也沒有被要求必須回應讀者意見。

為何選擇不告知?又如何處理這起危機?其實收到讀者反應後,楊元鈴曾思考過是否要請鄭立明出面回應。然而,她認為自己是「老派媒體人」,受世新時期的訓練與觀念影響,覺得媒體並非個人平台,應該要有不同於個人式的公眾立場與態度,甚至是發聲方式。而編輯在媒體中的作用,即是透過選編、刊登哪些文章,進而形塑與傳遞出該媒體的態度,「不是你投書來,我就一定要回應你」。

在楊元鈴的認知裡,《小電影主義》是一個採用網路電子報形式的傳統公眾媒體,與當時強調能發出一己之言,但同時也需為自我辯護的新興個人媒體不同。因此,她既不認為收到很多投書後,就應該在下一期自主刊登道歉啟事,或發出「本篇文章不代表媒體立場」等說詞;亦不認同把讀者意見交給鄭立明,直接請他回覆是恰當方式,「這樣等於是我把自己邀來的作者推出去送死」。鄭立明在這些年經歷自媒體的互動後,也同意編輯為寫作者過濾各種情緒勞動的意義。

最後,由於剛好出現一篇關於《聖石傳說》的好評投稿,楊元鈴認為內容具說服力,觀點又異於鄭立明,她便以刊登這篇影評,代表《小電影主義》的立場,結束風波。至於那些漫罵的信件,她表示,「我沒有去一一回覆,是因為我認為《小電影主義》不是個人新聞台」。

《小電影主義》的網路轉向
背對個人媒體潮流,做網路資料庫

媒體環境變遷、楊元鈴的職涯經歷及她對《小電影主義》的定位,產生後來往『資料庫』轉向的決定。首先,2000 年 10 月《聯合電子報》加入市場,《小電影主義》是開站元老報之一,從此多出一條訂閱管道,以及圖文排版的 HTML 版。《聯合電子報》版面附有留言功能,連帶讓楊、連兩人思索《小電影主義》的專屬網站是否要跟進改版,加上歷經《聖石傳說》事件之後,楊元鈴自覺不是熱衷和人即時互動的個性,遂考慮往其他方向發展。

其次,2001 年二月,成立僅一年的《明日報》宣告停刊,值得注意的是,旗下「個人新聞台」因台長們連署力保而存活下來。(注7)《明日報》設立「個人新聞台」原意體現「平民記者」概念,沒想到實際運行結果是多數台長無意當記者,反而將新聞台視為書寫個人心情札記的空間,並透過留言方式延伸、串聯成社群,用法類似於部落格。台長們主動捍衛個人平台的事蹟,可以說預示了 2003 年後部落格、無名小站等個人媒體將風行臺灣。(注8)

部落格只需申請帳號便能得到個人網頁,與介面易於操作的特性,大幅降低傳統媒體「由上而下」為寫作者設下的門檻,讓人人都能擁有自己書寫的獨立空間。這股「由下而上」的力量衝擊媒體生態環境,讓過往傳統媒體扮演的中介者角色消失,電影相關文章開始爆量湧現,不論是影迷推薦、觀影心得,還是深度評論、充實資訊,總體而言,凝聚出一群可謂第一代的電影部落客。然而,在人人皆有網誌寫影評、內容多到爆炸,卻缺少中介者匯集、篩選、編審與訓練的認證機制下,影評的專業性與權威性陡然下滑,「要怎麼被認肯為影評與影評人」成為後來電影書寫者的困境。(注9)回到採訪,這也是鄭立明與楊元鈴認同編輯必需存在的原因之一,楊元鈴說:「自媒體對我們來講是有問題的。」

第三項變化,是網路電影資料庫的出現。2000 年五月,「開眼電影網」成立,自詡要做「臺灣版 IMDb」;同年六月,盧非易教授的研究計畫「台灣電影資料庫」完成內容擴建與上線。(注10)而《小電影主義》創辦後,楊元鈴一直以來從事寫作與編輯工作,接連擔任各個影展刊物的主編,累積影展圈的人脈與資歷。這些工作中,常令她苦惱的,是紙本年代許多影片——尤其是冷門的影展藝術片,資料還未數位化、網路化,「我明明記得哪一年放過這部片,但我都要回去翻特刊看」。

基於本身需求,還有當時楊、連兩人的工作日漸忙碌,影響到《小電影主義》的發報頻率,兩人於是思考可能性:如何維持《小電影主義》的運作,並改善長期以來耗時又無償的成本付出,甚至讓它變得更好,亦即能找到什麼樣的經費?後來,他們選擇申請國藝會的資料建制補助,嘗試在電子報以外,做一個結合影片與影評的電影資料庫。楊元鈴提到這個想法,除了當時受侯季然參與「台灣電影資料庫」的影響,另一個參照對象就是 IMDb。

2003 年六月,《小電影主義》獲國藝會補助,目標是建立能交互檢索片目與文章的資料庫。楊元鈴把《小電影主義》當作既有基礎,接著目光鎖定影展與獨立製片。像是與金馬影展合作,key in 從 1990 年到 2004 年放映過的作品資料,或是主動收集金穗獎、地方文化獎、紀錄片影展的特刊。連立生曾待過「多面向工作室」,與紀錄片導演熟識,這些導演的作品資料也都只有紙本,有待他人建檔。


(圖/《小電影主義》曾企劃擴張,為數位時代的初期留下電影文化的資料;攝影/古佳立)

可惜的是,電影資料庫雖然如期完成,不過從補助成果報告書來看,楊元鈴原本預期拉到其他企業或單位的贊助,結果並不如意。囿於經費嚴重不足,資料庫的各項建制依然仰賴少數幾人大量付出,正如她坦言:「沒有多出很多人手,程式設計是立生,文字編輯是我,我們有多聘一人幫忙 key in,我妹妹那時候也有幫忙」。電影資料庫如此,電子報亦復如是,小眾媒體無法覓得長久營運模式的難題,漸漸消磨熱情,堆疊倦怠。

《小電影主義》的實體擴張:以太片所與「純16」影展

時間退回《小電影主義》獲得國藝會補助的半年多前,2002 年 12 月,楊元鈴與連立生還做了另一項嘗試:成立以太片所公司,籌辦後兩屆「純16」影展。之所以會有這方面發展,得回溯楊元鈴與拍片人、純 16 的淵源,以及對拍片的嚮往。

前述提及千禧年交界,臺灣商業電影跌落谷底,但獨立製片逐漸興起,楊元鈴與她的大學同學都是想拍電影的人。1999 年 10 月,鴻鴻、鄭文堂、蕭菊貞等六名導演創辦首屆「純16獨立影展」,推動臺灣獨立電影,獲得各界好評。儘管如此,大家都是有案在身的拍片人,要兼顧拍片與辦影展,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2001 年舉辦第二屆影展後,此事便暫無下文。而楊元鈴大學畢業第一年即參與鴻鴻的《3橘之戀》(1999)劇組,與蕭菊貞導演等人也都認識。此外,前兩屆處理影展行政部分的李家祥、李穎儀,恰是文化大學影劇系的學長姐,等於「純16」的相關人員皆在楊元鈴的人際網絡裡。楊元鈴形容當時「大家就是彼此認識,互相幫忙,幫你寫企劃案,幫他拍片,一起想是不是可以做點什麼」。

以太片所會成立,一方面,因為前輩們分身乏術,李家祥與李穎儀卻想繼續辦影展,甚至想做一個品牌,協助獨立製片發行或映演。另方面,楊元鈴正在思考如何擴大《小電影主義》的營運,打算在《小電影主義》網站上,提供代購臺灣市場買不到的 DVD,例如在香港發行的國內外藝術電影,或是臺灣獨立製片。「那時候網購剛剛開始」,她想像《小電影主義》可以做出如同 IMDb 與亞馬遜的合作,用前者的資料庫連動到後者的線上購買。

雙方「支持非主流電影」的想法不謀而合。當時楊元鈴曾說:「畢竟現在台灣影片一年比一年產量少,『純16』若想要繼續舉辦,最大的問題也是片量,不如由我們將行銷的部分處理好,讓這些導演們可以專心拍電影。」以太片所成為辦「純16」影展的常設機構,並將結合《小電影主義》的宣傳效力,李家祥是業務出生,與李穎儀一起做發行、行政部分,楊元鈴持續負責內容與編輯,連立生確保技術面問題。同時,楊元鈴是第三、四屆純 16 影展的主要找片、選片人,侯季然的《星塵15749001》(2003)、林書宇的《跳傘小孩》(2002)、柯孟融的《鬼印》(2004)、林育賢的《翻滾吧!男孩》(2005)(注11)皆因此入列。

彼時,影展雖名為「純16」,最初強調「純粹台灣觀點、純粹獨立製片」(注12),但隨著膠卷轉數位到來,楊元鈴他們與純 16 草創前輩有共識,核心精神不只是在媒材,更是在「獨立製片」。她表示「大家都看過《艾格妮撿風景》(The Gleaners and I)、逗馬宣言(Dogme 95),那個概念才是我們覺得有趣的」,故參展作品不限於 16mm 規格,第四屆更走出臺灣觀點,引介香港導演張偉雄的三部作品。

然而,2003 年五月,第三屆影展遭逢 SARS 威脅,部分場次取消,票房大受影響;2004 年九月第四屆影展重振旗鼓,卻不代表票房起色。楊元鈴記得那年影展在總統戲院舉行,剛好遇上吳乙峰的《生命》放映,來看《生命》的觀眾多到擠到他們這邊廳口,「我們這邊只有《翻滾吧!男孩》那一場,因為很多小孩跟他們的家長來,所以人潮才有壓過去」。(注13)再者,數位轉型改變的不僅是拍片生態,亦擴及放映門檻。過去膠卷拍攝的影片,只能在有相應設備的戲院放映,自然牽引出獨立製片尋找放映場所、對抗商業連鎖戲院的種種限制,需要有人組織統籌放映;一旦越來越多影片轉為數位拍攝,放映空間更具彈性,更小型的媒體放映不再如過去困難,門檻降低,影展也漸漸失去必要性,第四屆純 16 影展終成絕響。

《小電影主義》的挫敗與結束:經營困境與媒體環境再變

回顧《小電影主義》的多項嘗試,想法創新、極富野心,可是成果往往不如預期。來自四面八方的挫敗,一再重擊他們。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侯季然的紀念文章寫道:「成立(以太)公司的目標最終,『希望能真正拍一部電影』⋯⋯雖然我們都不是『真正拍電影』的人,但是透過這些和電影相關的寫作、編輯、實驗、哈拉,我們彷彿越來越接近『電影人』。」(注14)楊元鈴從匯集影評與放映資訊的電子報出發,跨入網路資料庫、實體影展,與拍片人、影展人締結深刻關係,理想似乎順遂實踐。

但從 2005 年一月電子報〈一百個影展之後〉一文中,可嗅出楊元鈴對影展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活絡觀影文化,卻未能帶動台灣電影拍攝的失落與質問。她寫下:「縱有一百個影展看得大家笑呵呵,國片電影市場卻依然一片死寂。在無數個讓人目不暇給的影展之後,或許我們該思考的是,如何將所累積的豐沛養分與能量轉化為本土的影像創作,進而結合影展的力量活絡國片市場,在一百個影展之後,我們更期待能看到一百部優質國片的問世。」(注15)

此外,夢想再熱血,生活還是得過。以太片所的盈收有限,像是「純16」影展,市場過於小眾,每次都是靠政府補助款打平支出,票房無法帶來收益;其他影展合作、廣告交換或收取廣告費,也都屬零星收入。當時以太片所的月薪是 1 萬 2,000 元,楊元鈴與連立生是臺北人,加上可以另接案子,賺點外快,尚能支撐;李家祥與李穎儀負責公司的業務與行政,是全日正職,難以分身。但要幫他們加薪,楊元鈴坦言:「我們的營運也沒有辦法做到,每次想說做這個可不可以賺一些錢,總是沒有辦法,不論去談贊助或異業合作,都很不順利。」2005 年左右,為了生活,李家祥與李穎儀先後離開以太片所,留下楊元鈴與連立生,「公司基本上等於名存實亡」。

至於《小電影主義》,2003 年以後,楊元鈴明顯感受到電子報在式微,部落格在成長。陳豐偉找來平台上的電子報人,討論引進部落格的經營形式,但就如楊元鈴先前表示「《小電影主義》不是個人新聞台」,因此並未順應潮流轉型。幾年下來,楊元鈴認為問題不在於資料庫、網站每年幾千元的網址租借費,而是彼此工作越來越繁忙,尤其她去唸研究所,更加分散心力,《小電影主義》卻始終缺乏經費聘人接棒、分工,「一直就是只有我們兩個」的人力投入,令人感到疲憊。2005 年五月,楊元鈴在蘭嶼一邊紀錄曾文珍首部劇情長片《等待飛魚》(2005)的拍攝側寫,一邊還要去當地網咖發電子報。接著她生了一場大病,病到連工作都無法處理。10 月,《小電影主義》相隔近四個月發報,像冬眠後醒來再出發,沒想到竟成為最後一期。後來,楊元鈴與連立生也分手了。

細數停刊原因,楊元鈴自言發懶,亦提及長期請大家免費供稿,令她過意不去,「但是不免費的話,我們也沒有經費」。與此同時,2005 年一月,林文淇創辦網路電影媒體《放映週報》,以「www」概念的網頁為主要曝光平台,刊登圖文排版的評論、訪談文章,換言之,更接近當代網路使用者的閱讀習慣。對楊元鈴而言,「《放映週報》想要做的,就是我們想要做的」,而《小電影主義》的經營困境,對照當年《放映週報》背後有中映電影公司、中央大學支持,擁有比他們更好的網路、人力、經費資源,多少讓她有些不甘心,可是又知道立基點不同,沒有辦法力拼,「我覺得《小電影主義》的階段性任務己經完成了」。


(圖/《小電影主義》在 2005 年底休刊,對楊元鈴來說,卻並未真正與這個刊物告別。;攝影/古佳立)

21 世紀初
臺灣網路電影媒體的嘗試與消逝

儘管如此,表面上看來,《小電影主義》的結束仍是始料未及的意外,畢竟楊元鈴在電子報最後一期非但沒有向讀者、刊物本身告別,反而是喊話「再出發」。這或許呼應楊元鈴一直以來的態度:「這世界本來就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做這件事,同樣有熱情的人很多,既然已經有人在做了,而且是有資源的做,也做得很好,那我就會覺得,我是不是可以想想有別的東西要做。」

在《小電影主義》無期限停刊的日子裡,楊元鈴確實想過再出發,把過去耗䀆的能量蓄積回來,重新發刊。她透露一度想好的復刊詞,標題會借用金庸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中,能讓筋骨全碎者恢復全盛功力的「黑玉斷續膏」為喻,描述她在這段休刊期間,如何尋覓到靈藥,獲得能量重新開始。但現實的情況,是楊元鈴始終沒有找到黑玉斷續膏,時過境遷也錯失了告別的最好時機,當初的「再出發」感傷地成為最後結語。

回過頭來,非主流電影媒體的黑玉斷續膏存在嗎?當代媒體環境大異,自部落格以降,出現相似的痞客邦、無名小站等個人媒體,其後更強調社群互動的臉書粉專、IG 成為新世代書寫與傳播電影文章的平台,現今攝影、剪接、錄音技術普及,凡有心人都可以開設 YouTube、Podcast 頻道談自己喜愛的電影與議題。數位時代下管道變多元,自媒體間卻也愈加分眾、孤獨與競爭。媒體彼此間能否對話、如何被認肯為專業影評人、怎麼取得更多閱聽眾支持、能找到什麼堅持下去的經營模式,這些問題顯示小眾電影媒體的前途依然嚴峻。

針對《小電影主義》的消逝,將《放映週報》帶進國家級單位、找到維持營運方式的林文淇,在接受我們訪談時表示感嘆,亦十分坦誠地分享個人感觸,不論是《小電影主義》還是《放映週報》,對一般影迷觀眾都有距離,讀者過於小眾,流通便有限,若沒有辦法建立營運模式,就必需一直依靠個人的熱情做事,終究難以避免結束的困境。

1999 年 12 月 28 日,楊元鈴與連立生以傳統公眾媒體的思維,集合侯季然、鄭立明等志同道合的作者,透過電子報的數位形式創辦《小電影主義》。後來,兩人為了擴大影響力、建立營運模式,試圖朝網路電影資料庫、純 16 實體影展發展,可是最終仍不敵成本付出與網路潮流,2005 年 10 月 12 日黯然落幕。雖然《小電影主義》消失了,不過它本身橫跨臺灣電影媒體自傳統紙本進入網路世界、又尚未來到個人媒體全面興盛的過渡期,以及經由楊元鈴匯整、編輯、嘗試形塑出來的《小電影主義》非主流電影媒體精神,都是這段時期臺灣電影文化無可取代的一部分。

.封面照片:《小電影主義》創辦人楊元鈴與合作作者鄭立明;攝影/古佳立

朱孟瑾

陽明交通大學視覺文化所碩士,研究台語片,對電影史感興趣。目前從事電影相關文字工作,斜槓影展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