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問題,都是人的問題——專訪《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導演張作驥

726
2022-12-24
  • 採訪
    謝佳錦
    蔡曉松
  • 謝佳錦

編按: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入圍,臺灣導演張作驥新作《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於本月在臺灣院線上映。本期《放映週報》以一頓晚餐的時間,專訪張作驥導演,與他工作室中的年輕夥伴們共同開飯,在訪談中,張作驥向我們分享《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拍攝過程中的種種波折,也自然地論及與年輕演員們共同工作的實務感悟,還有目前發展中的電影工作者培訓計畫。請見本期專訪紀要。

※※

「我不滿意,非常不滿意,但就這樣。這版本大概 6、70 分,甚至不及格,還入圍一項(金馬獎最佳導演),太抬舉我了。我很坦白地講,獎項是別人決定的,不重要,很多事還是在自己。只是當你表現出不開心,別人會說導演你生氣了。你看牆上這些(掛滿的影展入選證書與獎座),是出事後弄的,別人說可以改風水,我覺得蠻無聊的。不過我很喜歡榻榻米,可以大家一起吃飯。」

「《紅馬》不能說是不愉快的經驗,但第一碰上疫情,拍拍停停弄了兩年半,第二碰上演員不演。超支快 1,700 萬,賠了一棟房子,家裡留給我的。所以馬上要拍新片,我是開公司的,他們(員工)不能只有熱愛電影沒有薪水啊!」

採訪當晚正值臺北溼冷冬季,地點在導演工作室,我們被帶到飯廳內,「吃啊吃啊,別客氣,沒吃完不能訪喔!」,張作驥坐在榻榻米上,熱情地招呼(也嚇唬)素昧平生的我們,與他的公司員工一同享用麻油雞麵線。

談起自己的電影,張作驥向來標準高、貶多於褒,但《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又多了幾分身不由己——由此而生的不甘心,似乎帶來些動力。電影上個月初才在金馬影展世界首映,12 月 23 日才正式上映,如今已投入下一部新片。於是,這次造訪是為了《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而來,卻又不止於此。飯桌上談的是這部正在熱映的作品,也是近期嘗試的短片小組培訓、針對拍片的種種想法,以及張作驥與員工互動的現場觀察。

「剪情節還是剪感覺?」
保持客觀的剪接者位置

《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情由兩條線組成:一條是一心尋父的女子阿臻,闖入住在宜蘭濱海小鎮的貧戶一家,她也在此小鎮與舊情人重逢,從遊樂場偷了塑膠紅馬。另一條聚焦在這家貧戶,媽媽躺在療養院昏迷不醒、時日無多,爸爸沈默扛家計,不願再失去任何一個家人,忽然碰上阿臻來認父;家中有三子,大兒子阿翰總不在家,在外做詐騙賺快錢,二兒子阿庭心智不足,小兒子阿亮被父親指派照顧二哥,心有鬱結。


(圖/《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SimpleView 簡單主張提供)

如今所見的《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在阿臻與這一「家」的連結上,顯得若即若離,阿臻後半幾乎沒戲,不像多數劇情片的敘事邏輯,會著重在雙線的交互影響。然而,「若即若離」並非原意,始於應變,阿亮本應佔有更大的男主角戲份,會跟阿臻談戀愛,讓這位個性很衝的男主角,漸漸接受這位闖入的女主角,進而進入這一家引起波瀾。不過,飾演阿亮的演員在抱紅馬時,被草地上的釘子插到腳,當下清創沒做好,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大約拍三分之一就離開劇組。

少了男主角,雙線關係從女主角 vs. 男主角(有更清楚的認同對象),轉為女主角 vs. 家(比較概念化的思考),張作驥坦言,觀眾接收會比較吃力。「這版本是今年八月才修的,去年有做好一個版本,結案用,是製片角度,很不好,情節講了但沒感覺。隔了幾個月,良心不安,回到導演角度,想多剪感覺。但沒有男主角,還能怎麼做?」

《紅馬》共剪了 12 版,最終定版關鍵是:重點落在這一家與收尾紅馬。「我喜歡拍家,但要做取捨,女主角的家太豐富的話,會沖到阿亮這個家」,因此無論是阿臻乃至夜市唱 RAP 舊情人(原本有拍他在漁港駐唱)的背景,抑或末段臺北建國假日花市的戲,都被大刪。而「紅馬的概念是什麼?紅馬是一個希望,最後特效(紅馬如風箏飛在天空)做不好啦!但不好就讓它不好吧」——儘管導演嫌棄,不過作為一個觀眾的主觀詮釋,紅馬特效的「不好」,也像是導演設想的一環:因為前一場是阿庭睡前呢喃,說著死去的媽媽可能會看見紅馬,為這顆真的看見紅馬在飛卻又不太真實的鏡頭,注入由稚拙想像出發的魔幻感。

在場一位年輕員工,與張作驥一起剪《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恰好經歷不斷調整場次的階段。她認為導演很厲害的一點是:不管看了幾次,都能保持客觀,讓自己抽離出來,成為第一次看片的觀眾,去判斷場次以 A-B-C 還是 B-C-A 來組合有何差異。這對專職剪接師都不容易,看久會麻木,更何況這是一部自編自導自剪之作。

「可以了啦!我也不可能要求太多」,張作驥明白很多問題出在拍攝,後期求不得,只求問心無愧,「拍電影最可貴的是過程,不是結果,一個電影有它的生命在,你拍完,生命就已經存在,你怎麼剪,好不好看,大概就那樣」。

「不走過不知道啦!」
來自實務與經驗的領悟

挑選與訓練新演員一直是張作驥的強項。片中飾演父親的陳銘,乍看像素人,其實早就演過張作驥的《忠仔》(1996)與《黑暗之光》(1999)。張作驥說,陳銘是真的開怪手的,但他以前也在電影圈,曾做場務領班,只是離開多年。為何找他演父親?「你不覺得他很生活化嗎?如果一個人不用台詞,光走出來,就能判斷他的身份、價值,這樣選角不是最快?!」


(圖/《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SimpleView 簡單主張提供)

飾演小兒子阿亮的董亮宇來自高雄,張作驥認為他有南部小孩的帥感。三年前《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2019)上映時,發行商在華山光點舉辦導演的舊作回顧展,張作驥等人在大樹下抽菸,阿亮站在那兒等,等了三天後主動攀談而結識。

片中多數演員是報名徵選來的,如二兒子鍾尚庭、女主角李亞臻、舊情人黃懷德等⋯⋯談起演員,張作驥指著站在一旁的員工吳威翰,他在電影裡演大兒子,張作驥都叫他「家樂福」,因為以前做服務業。「不過這個戲一拍完,我先斷了他的演員路,這三年先不要演,磨一下,蛻變一下。」吳威翰目前在工作室處理藝人的經紀約 ,此外,吃飽飯後,在榻榻米前後忙進忙出的的新片攝助、場記,原本也都是演員。

張作驥問吳威翰,演到何時開竅?「後段,甚至是補拍時」。有罵你嗎?「沒有,導演只有在我排很久的那場戲後,找我去語重心長地說,『家樂福啊!這問題只有你自己能解決』。我當下不理解導演的意思,後來想一想,確實是自己很多包袱,要放掉,才能不害怕失敗,做了如果不適合,導演組會幫你。」

「不走過不知道啦!」張作驥似乎對此回答滿意,「我母親以前沒事會跟我講一堆人生大道理,我說你講的大道理,書局 100 塊就買得到,問題是做不到啊!你沒有那個體會,就沒有方法去解決。」領悟來自實務,不是靠死讀書、嘴巴說,這是張作驥的一貫理念。

讓年輕演員做表演之外的事,要磨什麼?「職業演員沒有他的戲在幹嘛?睡覺、不來現場、聊天,反正跟他無關。很多新演員也會這樣。但演我的戲的新演員,因為我會修劇本,你要來現場,才知道別人怎麼演。表演的邏輯是丟球,要懂得應變。新演員不能只是當旁觀者,你是參與者,要盡可能參與,這是我未來的演員方向。對公司來說,一人多工也可縮編。」

「新演員要有一技之長,我們常被明星制包裝到演員只要長得漂亮就好,這不對」,張作驥想訓練的不只是「職業演員」,更像是能適應實務工作、理解自我潛力的電影工作者。工作室有一個持續在做的「瞇電影」系列,目前累積 30 多部,由演員親自拍短片,藉此了解自己的外型適合怎麼拍。「過一陣子等他們拍完片,要求他們每一個月交兩支,不斷拍」。

「哎,當你 15 歲之前沒有揚名世界,就要告訴自己,你不是天才,請努力。」張作驥指的努力不是閉門造車,不是努力看電影、學電影、愛電影,或光把劇本寫好就好,還是積極參與及連結,「入行前,我也當過電影社社長,拍過很多 8mm,但你進業界,人家當你是個屁,學校讀的全是屁,還是回到人。認識團隊很重要,場務領班很重要,那是幫你執行的人。現在年輕人學歷高,但對於拍片的理解很簡單,把人際關係看得很簡單。」

「電影和電子沒差多少,只差一個字」
短片小組培訓、「導演組」研習營

談起帶晚輩拍片,許肇任、陳潔瑤等中生代名導,均跟過張作驥拍片,《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去年停拍期間,他更辦起「2021 編劇培育暨短片製作小組」,徵集 20 位學員,培訓三個月後選出八個劇本,讓八位學員來當導演,完成八部短片(沒選上的 12 位來現場幫忙)。這批短片在台北市電影委員會舉辦的「2022 金片子大賽」大有斬獲,謝惠菁的《兄弟之間》獲得金片子首獎、最佳導演、最佳劇本,梁均婕的《大雨無久落》獲得評審團大獎,陳映如(小蘋果)以《她》獲得最佳女演員;有趣的是這幾位皆有參與《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謝惠菁與梁均婕是編劇,陳映如演出喜歡阿亮的鄰居,而《她》的導演是飾演二兒子的鍾尚庭。


(圖/《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SimpleView 簡單主張提供)

「這件事我一直很想做。想法很重要,但你沒有作法,再好的想法都沒用。這些人有想法,就找老師來上課,找專業的攝影師、錄音師、場務領班,在現場幫你忙。」

會繼續辦嗎?張作驥說想,但要找錢。去年文化部有少量補助,請老師就花得差不多,於是他去找新埔工專(現聖約翰科技大學)的校友們,籌得給學員拍片的資金。「要有方案,預計做三年,一年 20 人,如果第二屆有辦成,要第一屆選上的八位義務回來指導,有這種學長學弟制才好談。我也可以跟台北影業、現代沖印談,我要去參觀,他答不答應?都未來導演耶!進去一定不會不理,做生意嘛。這些公司我也熟,我們有這想法,業界朋友願意支持。」

不過,作為 80 年代從基層幹起的資深電影人,他更想做的是「導演組」研習營。「導演太多了,每個人都想當導演,都想說故事」,願意幹基層的反而少。他想訓練的導演組也跟業界有別,「現在商業片分工很細,用錢節省等待,你們去那邊一定做小事,但在我這邊不是,什麼都要做。導演組要協調、開通告、指揮等,各種跟人有關的應變。新導演剛開始都是獨立製片,這些都是基本功。」

話鋒一轉,聊起臺灣電影圈,他有時看見一些短片導演有潛力,卻又覺得很快就被找去拍商業片會有危險。「商業片幫你決定男女主角,因為那代表票房,幫你決定 30 天拍掉,都是要你聽話,但又要我們能欣賞你的獨立人格,這很矛盾。你要聽話,才能服務這個產業,但拍一拍覺得不好就換掉,你只是執行者。」而所謂的商業片運作,常由市場調查、行銷、戲院來主導,這在他眼裡也有問題,「商業片只是結果論,不是一開始的思維,怎麼變成拿結果來做事?這跟以前瓊瑤有什麼差別?如果思維都是這樣,怎麼會有臺灣新電影?你真的猜得到觀眾嗎?那就沒有賠錢的片了。現在每一部片都是經過市場調查出來的,那為什麼會賠錢呢?」

「感動人的電影和預算沒有關係,既然我們預算很少,就盡量做小品」。不過當他這樣說,年輕創作者也會反問,那你為什麼都在賠錢?張作驥自嘲道:「沒辦法,運不好吧,也可能真的拍不好吧。」

壓低預算與規模,以掌握創作主導性,是張作驥的努力方向。三年前聽他說,想用手機拍,回到《忠仔》那種直接而單純的拍法。問導演是否仍有此規劃,他說:「《紅馬》本來想用手機拍,但沒辦法執行,年輕人不懂,要老的帶,老的又不想帶新手,如果你有經驗,怎麼想帶新手?一定跟你的班底,所以人數一直增加,變成 45 人大編制。」不過他並未放棄,「明年我會做,用手機拍,這是我再下一部片。會找一些演員,去一些很棒的場景聊劇本,跟演員談完就用手機拍。」


(圖/《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SimpleView 簡單主張提供)

訪談接近尾聲,有員工拿著壞掉的無線對講機來求助,張作驥瞄了一眼說:「拿電烙鐵來,我是(新埔工專)電子科畢業,這送修要一個月、4,000 塊,我 10 秒鐘弄完。」桌上擺滿餐後的空盤與尚未吃完的一鍋麵線,放下手邊的香菸和熱茶,張作驥直接在桌上拿起插電燙熱的電烙鐵焊接,一邊說著冷笑話:「前幾天校友會,我才跟同學說,電影和電子沒差多少,只差一個字」,我們還在思量話中含意,對講機就修好了。

最後,好奇常說愛電影不能當飯吃的他,電影對他而言還有愛嗎?抑或只是一份努力讓公司營運下去的工作?「OK 啦,你看一台 iPhone 帶給多少人快樂。電影雖然是集體創作,但光環都集中在編導男女主角,我是做基層起來的,所以會特別照顧基層,至少好好吃一餐飯吧,不要再吃便當了啦!愛不愛電影,我沒辦法分,就拍吧,盡量拍。」

.封面照片:《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導演張作驥工作照;SimpleView 簡單主張提供

謝佳錦

電影文字工,曾任《放映週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