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協】《紅在革命蔓延時》影片背後一些故事
1. 連空氣都是紅的
站在1977年回顧1960年代的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對他的影片下了這樣的標題:空氣其實是紅的(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60年代在他的剪接下,是一地的革命感染另一地的人,法國工人、工會、美國、墨西哥、德國學生、智利、布拉格、越南人民⋯⋯他們都在尋找其他夥伴並聚集起來,要求改革不一樣的社會。這一切讓人感到,激情不是由內而外發展的情緒,而是透過人群漫溢在空氣裡,每當你呼吸一口,就要被刺激一次,很少人能保持無動於衷。就像張楚的歌描述那樣:「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裡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將在12/31(五)11:00與1/16(日)17:00在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大影格」影廳,播放克里斯馬克的作品《紅在革命蔓延時》。在這部作品製作的70年代,對時事有一定了解的觀眾對裡面幾張面孔並不陌生,所以影片並沒有太多情境的介紹,而是直接在不同的事件裡剪接,這樣的作品對現在的觀眾來說,應該只認得出卡斯楚與切格瓦拉的身影,本文整理幾個影片背後故事,消滅部分資訊障礙,引介本片珍貴之處,服務買票的觀眾。
任何人開始看這部片幾十分鐘後,心中應該都會浮現這個疑惑:到底哪裡來的這麼多的素材?
馬克自己是這樣寫的:「要捕捉起震動地球的波浪的開始,其實並不需要有預言的天賦。你所要做的就是移動並張開你的眼睛。」
從他的早期電影開始,克里斯馬克一直以「世界旅行者」的身份被觀眾所認識,甚至在還沒開始拍電影前,他就是旅行刊物的作者,帶著相機跑遍世界。有論者認為,馬克50年代的遊記電影(travelogue),已經些微展現了馬克對非蘇聯、也非歐洲的左翼世界的嚮往。為此,他前往很多地方,除了西伯利亞,還前往北韓、中國、古巴還有以色列。要得到跨越地理幅度如此巨大的素材,不只是旅行的成果,還有他50、60年代在世界各地建立的電影人脈網路。直到60年代末,隨著法國各種運動的熱烈開展,他的影片中左翼鬥爭的角度才真正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2. Rhodiaséta
這是一個位於法國東部貝桑松(Besançon)的一個合成纖維工廠,因為提供比平均工資還高的待遇,吸引周邊許多人前來就業,成為此鎮最多僱員的企業。1967年,3000多名工人發動罷工,要求改善工人生活環境並爭取「文化近用」的權利。在馬克的紀錄片《我們會再見》(À bientôt, j'espère,1968)中,可以看見這群年輕工人操著鄉下口音,討論工作怎麼決定他的生活和對世界的看法,與同樣有工人階級的意識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共同檢視、辨認自身的處境。影片放映後,工廠中以Pol Cèbe為首的工人,決定拿起攝影機在工廠裡拍下自己的影片,誓言要搶走電影這個布爾喬亞的武器。他們組成的製作公司叫Groupe Medvedkine,致敬1930年代搭著電影列車在蘇聯各地拍攝工人勞動的東方導演Aleksandr Medvedkine。其後7年間,這群工人出了14部紀錄片,紀錄了60年代男工女工的生活與抗爭。
1981年Rhodiaséta不敵歐洲共同市場競爭,工廠正式關閉。2014年,市政府以象徵性的1歐元買下塗鴉填滿、已成廢墟的Rhodiaséta,保存當地重要記憶。
3. ICAIC, Instituto Cubano del Arte e Industria Cinematográficos
1959年古巴革命後成立的電影製作公司,除了宣揚革命成果的任務外,也在古巴電影人與法國電影人間搭了橋樑:1961年馬克在此拍了《是!古巴》(¡Cuba Sí!)致敬引領革命成功的游擊隊、1963年安妮華達拍了《向古巴人致意》(Salut Les Cubains)。這個機構也保存一些其他拉美獨裁政權打壓的極左派的影像紀錄,比方說1969年,馬克使用其中一部分巴西革命者在古巴的訪談做了兩部片:《我們談談巴西:酷刑》(On vous parle du Brésil: Tortures)、《我們談談巴西:馬里蓋拉》(On vous parle du Brésil: Carlos Marighela)。馬里蓋拉是一個都市游擊戰的實踐者,所謂都市游擊戰是切格瓦拉提倡的foquisme(中心理論)的變形,雖然60到70年代的烏拉圭、阿根廷都有極左派採納,但以此革命路線者都以失敗告終。
馬克後來轉向反對卡斯楚,1970年,他用ICAIC寄來的素材剪輯一部批判卡斯楚的短片《千萬噸的戰場》(La Bataille des dix millions)。
4.SLON, Service de lancement des œuvres nouvelles
1967年為了發行《遠離越南》(Far from Vietnam)而組成的製作公司,專門發行無法在一般院線上映、或上映時會面臨審查問題的政治電影,包含前面所說的工人作品。五月運動間,SLON也提供拍片資源給有政治宣言想說的人做所謂的「傳單影片」(Cinétract)。
SLON先是在法國建立了一個租片放映的網絡,包含地方政黨、社團、社區委員會、工會、電影俱樂部、大學社團、電視台等等都會向他們租借拷貝,後來更進一步延伸到其他國家的鬥爭影片的引介。1972年馬克前往智利,想了解阿連德(Salvador Allende)帶領的新生的智利社會主義政權。SLON用他帶回來的新聞與電影素材,製作了兩部影片(《我們談談智利:阿連德說》〔On vous parle du Chili: Ce que disait Allende,1973〕、《螺旋》〔La spirale,1976〕)。在這趟旅程中,馬克也驚喜地帶回Patricio Guzmán的《初年》(El primer año,1972),認為這是最值得介紹給法國人智利境況的影片,交由SLON發行、配音並引介到法語圈。2012年,為了紀念馬克,Guzmán寫了一篇動人的文章描述這段故事。
1974年,SLON改名為ISKRA(Image, Son, Kinescope, Réalisation Audiovisuelle)。2021年的今天,你還可以去逛他們的網頁,並且發現片目網頁做得比這個精美的發行商並不多見。
5. 他去了玻利維亞
1967年4月,參加切格瓦拉的游擊隊的法國人Régis Debray被玻利維亞政府逮捕入獄。出版社編輯François Maspero前往玻利維亞看能不能救他出來。據Maspero描述,原初計畫是要找律師和記者陪同,但沒人願意,馬克那時肺部做完重大手術,決定把人生貢獻在服務他人,便自願隨同。這時期也是馬克透過SLON開始做集體鬥爭電影時期的開端。這趟旅程是一個有被補風險的舉動,而他們在前往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的飛機上,就遇到一群美國的戰術顧問,還不巧住在同一個旅館。這趟玻利維亞之行的部分影片,也被剪進《紅在革命蔓延時》。
10月8日,切格瓦拉被玻利維亞軍抓到並在隔日處決。
10月21日,馬克與François Reichenbach前往五角大廈前拍攝抗議越戰的萬名學生,並在1968年製成《五角大廈的第六面》(La sixième face du pentagone)一片。在《紅在革命蔓延時》裡,我們可以看見他使用了當時遊行現場親納粹學生的政見發表片段。
6. 這是果皮渣渣組成的影片
跨越國界的片庫,就這樣慢慢的在各種機緣下累積於SLON的工作室裡。1973年某天,剪接師Valérie Mayou踏進工作室,見到各種標籤的盒子,這些盒子裡的片段都是在剪輯過程中因為有更佳品質的片段而被捨棄掉的,於是Mayou提議應該用這些被排除掉的片段做一部拼貼電影。而《紅在革命蔓延時》就是透過剪輯上面提到的許多累積在SLON工作室裡素材的邊邊角角,再加上電視台的影片與友人採訪而成。這些被排除的片段,和那些革命有些命運相似。再從1977年的時間點看去,每場革命在各個不同勢力進入操作後均變形變質,幾乎都已沈寂失敗,但在重新剪輯下,我們會看到他們被拍攝的當下,當初渴望新社會的心,像星火一樣持續閃爍。
一如馬克所說: 「本片真正的作者是無數的攝影師和收音師,作為見證者和抗爭者,不斷透過他們的工作對抗那些希望我們沒有記憶的當權者。」
7. 你看的不是第一版
Catherine Roudé和Tangui Perron研究馬克留下的檔案,指出各個版本的演變。
影片1977年首映時長度為4小時,此後20年間馬克不斷重新剪輯。柏林影展對第一版做過回應:德國部分太短,法國人部分沒有說明誰是誰,觀眾看不懂不買單。馬克為此做了德國版的修改,但並不滿意德國電視台最後播出的版本。1978年英國版在BFI上映,但之後並未商業演出,因為發行商無力發行,影片必須和不同機構籌措經費,1988年英國Channel 4買下,並取了本片英文片名A Grin without a Cat,配上英語正式和觀眾見面。1993年,由法國外交部出資的盧米埃百年計畫,給予經費重剪本片,除了更改原版的一些錯誤,由於觀眾可能已經認不得一些片中人物,他也為人、地、事件加註。這個版本變成每次要為68年做專題時歐洲電視台最愛放的一部片。1995年Arte買下法國版版權並希望改成3小時,當時馬克在忙另一部片《Level Five》,不想把4小時改短,就請人把英國版加上法語配音再給了幾個修改指示。這是馬克最討厭的版本。
1998年因為電影資料館要放他的回顧,他終於重做了一個3小時的版本,而且認定這就是唯一參照版,希望銷毀所有其他版本。他剪掉的部分包含6分鐘的五月運動、工會組織的片段、布拉格之春變短、一部德國劇情片《喪失名譽的卡塔琳娜.布魯姆》(Die verlorene Ehre der Katharina Blum,1975)的片段,盡量讓每個事件佔約莫等量的時間。在切格瓦拉的處刑場景加入卡斯楚的漠然鏡頭以表達對其的不滿。許多事情都顯示這個時期的馬克對工會運動與社會運動的興趣不再,他也曾禁止大家放他早期的影片尤其是《是!古巴》甚至致敬Medvedkine的《Le Train en marche》(1971),這也是他把它投射政治的熱情轉向新媒體創作的時期。■
參考資料
http://ed-histart.univ-paris1.fr/documents/pdf/S6-roude-reseaux.pdf
https://www.academia.edu/44289511/The_Transatlantic_voyages_of_Chris_Marker
http://www.iskra.fr/Le-fond-de-l-air-est-rouge-22#article23426
https://blogs.mediapart.fr/antoine-perraud/blog/201113/26-novembre-tous-autour-de-chris-marker
Catherine Roudé, Tangui Perron, Un film (et combien de versions ?) pour « rattraper l'histoire » À propos de 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 de 1973 à 2008, Vertigo 2013/2 (n° 46)
本文由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