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田的叢林萬夜》:一個散步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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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1
  • 張笠聲

你相信生命在某一刻開始,就被賦予了一項秘密任務,直到這個任務達成之前,你都要想盡辦法活下來嗎?奇怪的是,這個任務原來和你自身的生命沒有任何關係,一但當你開始接受這些信念,你會像變了一個人,像魔法一樣,再也離不開這個咒語,開始把自我建立在這個信念之上。

這並不是很少見的心態,只是日常裡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放棄這一類信念,投靠其他更舒適的事情。除非,你剛好相信投降就會死亡。

在 1945 年,受特殊游擊訓練的日本陸軍少尉小野田寬郎,來到日軍佔領的菲律賓小島,不久,美軍殲滅島上部隊,小野田帶著三名士兵退入叢林游擊抵抗。數個月後,日本宣布戰敗。在叢林的小野田及同伴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繼續在島上的叢林中進行軍事活動。他一直到 1974 年,都還在等待日軍反攻小島。

《小野田的叢林萬夜》(Onoda, 10000 nuits dans la jungle,編註:2021 年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的開幕片)開始在世界已經經歷過太多變化的 1974 年,仲野太賀飾演的冒險家搭船來到菲律賓的小島,面對一片叢林打開卡式錄音機,放著一首老歌,試圖讓潛伏在叢林中的小野田聽見歌聲現身。

選擇太賀演出這個角色是本片的亮點之一。因為,太賀,他的明星形象可是象徵著「寬鬆世代」!連泡沫經濟都沒見過,更別說見過二戰,或說 1960 年代的經濟高速成長。太賀就是我們,生存在安逸的世界,衣著裝備整齊,優秀的打光讓他自信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光。正是這樣的他,在世人都遺忘危險的時候,對小野田的傳說十分好奇。他孤獨嗎?他瘋了嗎?他不想好好生活嗎?序曲如此定好了基調,這樣的「我們」,將要強制觸發一個怪人的回憶,一個與種種支持我們在現代生活好好活下去的信念相抵觸的人。太賀這麼浪漫的開場是有跡可循的,因為他根本就是用一種來抓神奇寶貝的冒險心態來詮釋這個行動,這個時代錯亂感把觀眾的距離拉得更近。

在片名字卡後,影片跟隨歌聲,回到小野田的青年時代回憶。編劇用「兩個壞父親」的手法把矛盾帶到觀眾面前:小野田在酒館自暴自棄,因為他想當飛官,但踏上飛機時發現有懼高症。來招募他的陸軍少校谷口卻告訴他,那是因為他的身體和那些當上飛行員的人不一樣,他的身體天生比其他人更強烈想要活著,而不是自殺攻擊,而他的陸軍學校就是為這樣的士兵而準備的。決心進入陸軍官校的小野田在家裡和父親告別,然而小野田的父親卻給他一把刀,並告訴他:他的身體屬於天皇,當落入敵人手裡時,請自行了結。

在這兩景中,我們可以看到為導演 Arthur Harari 掌鏡的兄弟 Tom Harari 延續了上一部片《黑鑽石》(Diamant Noir,2016)讓人著迷的攝影風格,比方說利用大塊陰影切割畫面還有人物,讓人物臉上的白光都能散發詭異感,或者是喜歡 zoom 帶來的懸疑感。但這些都為了在開場建立一個灰暗的主題:兩個黑暗的父親在小野田身體上的角力。電影裡有一個壞父親就可以把角色整夠慘了,但 Harari 喜歡在電影裡寫兩個,這是他的品味。這部片裡,一個告訴他你的身體是對的,只是你要給我使用,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一個告訴他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要為了榮譽而犧牲生命。至此,我們真的回到了戰爭的語境中,被下了咒語。

點題故事的陰影後,影片迅速切入小野田抵達菲律賓小島並開始他的任務,並隨著美軍的襲擊加速發展,開始一連串的逃亡和其他部隊匯流。隨著他的行軍,我們見到一個一個疾病纏身的殘兵、亂成一團的營地,劇情走法有點像小型的《現代啟示錄》。小野田在一個漆黑的營地,遇見一群決定和敵人同歸於盡的傷兵,再度拉回到開場的主題。對有些人來說,死亡換取殺敵很榮耀,但小野田的沈默,讓人猜不透這個角色對於這件事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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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喜歡用攝影機運動把一個場景不同人物的動作連接起來,順便展開佈景的構圖與人物關係,有一種軍事行動風情畫的距離感,但又會突然用冷不防的主觀視點切換,突然把我們急遽帶入人物的感受中。這一景小野田與傷兵訣別即是範例。後來還有一顆大家祝福受傷的年輕士兵生日快樂的主觀鏡頭,出現時機也非常有趣,是在正反打之間安插了一個構圖很像反打鏡頭、但其實是主觀視角的鏡頭。再次反打之後,我們又會看到士兵的後腦,我們被踢出那個短暫的共情瞬間。Arthur Harari 和伴侶 Justine Triet 合寫劇本、在 2019 入圍坎城主競賽的《寂寞診療室》(由 Justine Triet 執導),也很講求主觀視點切換時機造成的效果。

影片前半,我們並未見到「狂人」小野田,他看起來跟所有人也差不多,除了更冷靜一些。他的一群隊友,對情況顯露更多憤怒或恐懼的反應,也對彼此有更多的關照的行動,而小野田是士兵中對他人情緒麻木的那個,他忍耐痛苦的方式,就是只專注在指揮作戰計畫上。角色之間看起來不只是合作關係,也像是面對未知的時候腦裡不同情緒分別戰勝時的結果。

我們已經知道這麼平凡的小野田,接下來一萬個夜晚裡都要待在叢林,打一場早就結束的戰爭,但到底是什麼信念可以支撐他這麼久?影片在第一部分轉第二部分,也就是小野田說服三人小隊絕對不投降、要找時機掌控小島的時刻,趁機進入了倒敘,敘述他在陸軍官校受訓情景。這裏必須要補充一下,除了選角太賀有趣,幾個配角的選擇也衝著他們的銀幕形象而來:小野田黨羽中最為純真的士兵由井之脇海出演,他在黑澤清的《東京奏鳴曲》(2008)也是演相似設定的角色,那時他是個國中生,現在他長大了。回憶中飾演陸軍官校訓練官的,則是蘇古諾夫《太陽》(2005)裡的尾形一成。

在有如催眠光線的訓練橋段裡,尾形傳授一層又一層的心法,為游擊戰士打造絕不投降也絕不送死的心理建設。完全和日軍=神風特攻隊的刻板印象相反,為太平洋戰爭士兵傳授的信念竟然是「絕對要活下去」。要堅持這樣的信念,仰賴的竟是孤獨,意即把最終的救贖認定為一個秘密。因為,你越是堅持信念,越是要放棄所有與他人同行的可能,只為了活下去和這個秘密一起迎接最後勝利。強烈的想要活著的身體,將自我建立在這樣的精神心法之上,便能對痛苦與孤獨有所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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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影片也讓我們看見如此心法的陰暗面,為了維持這樣的孤獨,侵略、暴力都可正當化為防衛。本片雖說是冒險片,但角色數量會隨著故事往下急劇急遽越少,而叢林背景也會開始重複,靠著精心安排的調度和真的很多變化的打光,影片讓人不覺得單調。此外,隨著人物減少,故事會開始滑移到不同類型,重新建構具敘事的動力,形成史詩式的結構,這都是獨特的嘗試。攝影機在相對單純的背景環境和角色關係裡,利用橫搖和 zoom 控制揭露場景資訊的順序,在視覺上帶來豐富的刺激。在故事轉向叢林裡的生存行動後,雖然散發自由的孩子氣,卻又充滿暴力。這時影片安靜的特質變得很奇妙,不管是搶劫、殺戮或是背叛,人物的重大行動不久就被叢林的背景音吞噬,最後只剩下蟲鳴鳥叫聲。這些奇怪的感官體驗,都讓我們一步一步走進孤獨的游擊戰,像是要慢慢驗證訓練官所說的一樣。最後我們會陷入小野田對島上每一處與人相處的回憶迴圈裡,老去的他好像一直在回憶這些事情,這是支撐他的秘密所在。

如果你在《太陽》看過尾形一成,那時他演 45 歲的昭和天皇。這次他演小野田的直屬上司谷口,其實就是那部片天皇形象的分身、再創造和扭轉。本片創造了一個如夢似幻的時刻:太賀、尾行一成、小野田同台的場景讓我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我到底在哪裡、既和天皇一樣老去悲慘、又同時覺得自己和太賀一樣年輕而無拘無束的的神奇效果,而那就是小野田當時當刻可怕的心情寫照。影片在這個重要段落透過明星的老片銀幕形象、主觀視角的冷不防切換、還有錄音帶創造的過往幽靈效果,搭建出一個時間層次複雜的景,可說是回味無窮。

挑戰自己也不熟的語言文化,帶著劇組遠赴柬埔寨,Harari 在許多未知的條件下完成了一部超越大家預期的複雜的第二部作品。雖然他聲稱本片大部分是虛構,不是在重述真實歷史事件,而是透過小野田極端的叢林經歷體會普遍人性,但台灣觀眾還可用一種特別歷史的方式對本片產生另外一層連結,那就是去搜尋台灣的殘留日本兵故事:1919 年出生日治台東廳都鑾莊的阿美族人 Suniuo,因為與部隊失散,獨自生存於印尼摩羅泰島的叢林生活達 31 年,至 1974 才被發現,他被發現的時間甚至在小野田之後。

圖/《小野田的叢林萬夜》劇照 © bathysphere,取自坎城影展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