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古諾夫之太陽》: 神的負荷
日皇裕仁是太陽神,凜然不可忽視。倘若日本在十七世紀沒有閉關鎖國,得悉遠在法國的路易十四也喚作太陽神,必定引發名字之爭。二十世紀大島渚拍片抨擊裕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劣跡,兩度遭受死亡恫嚇。《蘇古諾夫之太陽》(Solntse, 2005)開鏡,導演就特別小心,戲未拍完,拒絕透露飾演裕仁的尾形一成的名字,保障演員人身安全。
亞歷山大.蘇古諾夫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審視歷史上三個獨裁者對權力的態度。《希特勒末日》的希特勒在阿爾卑斯山渡週末,圍繞食物、死亡與責任的話題大發謬論,不肯聽從情人伊娃的勸告,終致喪心病狂。《遺忘列寧》的列寧已屆垂暮之年,病得雙腿無力,行為舉止依然像掌權時專橫跋扈。這兩人憑著詭計奪權,《蘇古諾夫之太陽》的裕仁,權力卻是世襲,戰敗後從寶座上摔了一交,又是另一番感受。
蘇古諾夫先從起居飲食的細節暗喻裕仁的無能,貴為天皇,身畔隨時有穿燕尾服的內侍流轉,裕仁養尊處優,佐餐時就有一碟碟菜餚為他遞送,更衣時軍服自動披上肩膊,鈕扣也假手於人,出入還有轎車代步,連扭開收音機的小事亦有人代勞,裕仁像個受嬌寵的孩童,未必是好事,十指不沾陽春水,他與生活就脫了節,走在防空地窖,他幾乎迷了路,甚至不懂得為皇妃解去她頭上的網帽,直至來到麥克阿瑟駐日總部,再沒有人對他尊崇,開門離去也要自己理會,他反為感到自己的力量。
圖:《蘇古諾夫之太陽》劇照,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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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仁的無能也反映在他執掌的國政,有一幕他和內閣及大本營要員開會,陸軍大臣主戰,海軍大臣主和,吵個不休,裕仁半張着金魚嘴,欲語還休,最後不得不開口說日本人民渴望和平,投降卻有失體面,或者可以利益求和,也是模棱兩可。這一幕的剪接分得很碎,多是個別角色的近鏡和特寫,暗示裕仁與朝臣的疏離關係,直至會議結束,才有一個遠鏡交待君臣的地位,裕仁卻已經離去。
接着一場在實驗室,裕仁和研究員獨處,才隱約透露自己的政見。他把關公蟹科的標本比作日本人民,活動範圍有限,想到遷徙,可是一九二五年,美國修訂法例,限制日本移民,是引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遠因,對於大東亞共榮圈的擴張主義,裕仁卻隻字不提,似乎為日軍的侵略行為狡辯。事實上裕仁反對朝廷的軍國主義,但是恐怕激進派對君主不利,不敢多言,默默應許日本的侵略野心,幾乎像一個受人操縱的傀儡皇帝,命運等同溥儀。
三個獨裁者經過蘇古諾夫重新演繹,還是裕仁較為容易接受,可能因為蘇古諾夫賦予他一點人性。裕仁在實驗室強詞奪理,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門面工夫,返回寢宮捫心自問,他驚恐地想到自己喜愛的海洋生物,化作炸彈到處蹂躪,他需要用寫詩穩定自己的情緒。
裕仁愛詩,經常出口朗誦祖父明治的佳作,閒時親自磨墨寫徘句,感慨一月冬雪三月櫻花,寄託世情變幻,他倒有點像亡國的李煜,可是興趣更廣。裕仁珍藏一本好萊塢明星冊,特別欣賞查理卓別林的風采。海洋生物學之外,他對科學也有興趣,專誠邀來科學家,打探北極光在東京上空出現的可能性,裕仁跡近孩子氣的好奇心,贏得麥克阿瑟的讚賞。
圖:《蘇古諾夫之太陽》劇照,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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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養尊處優,裕仁依然保存一點仁義,翻看老照相簿,他情不自禁給兒子的玉照一吻,知道科學家在戰時挨餓,特別把美軍送來的巧克力轉贈給他充飢。
會見麥克阿瑟後,他甚至把主戰的拿破崙的銅像收起,觀看版畫,警惕自己戰爭的殘酷。太陽神也有他的負荷,內侍認定裕仁是太陽女神之子,他卻自覺肉身與常人無異,議和期間食慾不振,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口腔傳出一股臭氣。與麥克阿瑟晚膳歸來,他對月舒懷,摒棄自己的神性地位,蘇古諾夫逐步把裕仁從天上扯回人間。
在皇宮裏,內侍對裕仁鞠躬盡瘁,得悉他心情欠佳影響胃口,俯伏在地請他保重龍軀,要是拒食的是一個普通子民,週遭的人會不會同樣關注?一踏出皇宮,裕仁受到的待遇已不一樣,御花園豢養一隻白鶴,歷史記載,裕仁在電台上向全國人民宣讀「終戰詔書」,有人把他發尖的男聲比作「仙鶴之聲」,白鶴是帝王的象徵,乘搭十五小時飛機到來的美國大兵並不知情,把白鶴當作奇禽異獸,奔走着與牠追逐。
一大群記者到來替裕仁拍照,內侍到御花園安排拍照地點,記者以為他就是裕仁,爭相高舉相機,等到發現他的真正身份,又掃興地一哄而散,現實就是這樣勢利。裕仁終於出現,在玫瑰花前,戲謔地擺出卓別林的姿勢,美國人只曉得喚他作「查理」,名字原來可以交換。在皇宮外,美國大兵舉動粗鄙,對裕仁完全不尊重,場面有點胡鬧,卻是蘇古諾夫故意的安排,與裏面內侍另一極端的態度作對比。
最尷尬是麥克阿瑟身邊一個傳譯官,本是美籍日人,傳統上對日皇有一定的尊重,在新上司面前又不敢過份放肆,惟有壓低聲音提醒日皇保持尊嚴,竊竊私語卻又引起麥克阿瑟不悅,結果兩面不討好。裕仁高高在上,戰敗後需要軟禁然後定罪,命運操縱在敵國的將軍手中,身份也幾乎對調。
蘇古諾夫把裕仁放在具體的歷史背景審視,讓我們認識到一個「全」人,結尾裕仁摒棄神性,牽着皇妃的手走出寢宮,感覺上他就像一個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