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拍一部當代的「吸血鬼」電影:訪《狂歡時刻》導演王洪飛
今年稍早,由荷蘭導演王洪飛(David Verbeek)執導的最新劇情長片《Dead & Beautiful》(暫定中文片名為「狂歡時刻」)在鹿特丹國際影展進行世界首映。本片也是導演繼《R U There》(2010)、《雲的模樣》(2013)、《小玩意》(2018)後,第四度在台灣拍片。
《Dead & Beautiful》的故事講述五位生活無慮的富家男女,藉由追求感官體驗來消遣時光。在一晚神秘的傳統儀式後,他們意外發現自己長出了吸血鬼的尖牙,他們真的變成吸血鬼?抑或這只是一次玩過頭的惡作劇?
本片預計下半年在台灣上映,以下搶先訪問導演關於本片的創作歷程。
——想請你談談本片的創作緣起,為何會想在台灣拍一部吸血鬼的電影?
王洪飛:大概十年前,我開始有本片的想法。當時,我注意到許多亞洲國家富二代的現象,尤其在中國的大城市,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題材。最初的故事很簡單:關於一群有錢的年輕人,某天起床發現嘴裡長了吸血鬼般的尖牙。我想拍一部比較娛樂性的電影,因為在那之前我的作品大多是藝術片。我希望自己的電影能觸及更多觀眾,於是想從類型片下手,但也希望在類型的基礎上做一些變化。
最初計畫在中國類似上海的大城市拍攝,但在中國有審查的問題,他們不允許鬼故事或吸血鬼的電影。我想到法國曾有一個瑪麗安東尼(Marie Antoinette)公主,她因為生活太無聊,而在自己的花園建造一個農場,扮演農人打發時間,像角色扮演(cosplay)那樣。或許,我可以將故事設定成,一群富家子弟玩角色扮演當吸血鬼,藉此通過中國的審查。
尋找拍攝資金的過程並不是太順利,一度我們還打算去杜拜拍這個故事。2017 年,又回到中國等待開拍的可能,但因為習近平攬大權,電影審查機制變得更嚴峻,我們不確定到底能拍什麼,中間我抽空去拍了另外兩部作品(劇情長片《小玩意》跟紀錄短片《千山圍困的城市》)。
經過這麼多年,我依然想拍這部片的理由是,貧富差距的問題依舊存在世界各地。有天我想:「為何不在台灣拍這部片?」我很喜歡在台灣工作,過去的拍攝經驗也都很好,這裡更沒有任何內容審查,非常自由。於是我再度著手修改劇本,並加入台灣的原住民文化等元素。我聯繫上一個認識很久的製片朋友王琮,這個拍攝計畫後來順利獲得台北市電影委員會、高雄人、荷蘭電影基金等單位的挹注,於是電影就決定在台灣拍了。
——如你所說,這是你首次嘗試拍攝類型片,在劇本創作的過程中,有進行什麼特別的研究嗎?
王洪飛:準備過程中,我觀賞不少吸血鬼電影還有電視影集,我明白如果現在再拍一部吸血鬼類型片,你必須為類型加入不一樣的內容。我感興趣的是跨類型電影,你藉由類型去吸引觀眾,再讓觀眾看到預料之外的驚喜。
我想邀請觀眾去質問:作為一名「吸血鬼」意味著什麼?我想創作跟真實世界有關的故事、關於當今社會的問題。我想讓觀眾看完電影去思考:德古拉如果活在現代,他不會是永生不死、或在陽光底下燃燒的人,他會是這些新興的有錢人。這些人以環境無法負擔的奢華方式過活,這不是關於吸血鬼,而是吸血鬼的心理。
針對這些超級有錢人,我不是要去單方面批評,我想讓觀眾體驗這群人的心理狀態,因為富二代的孩子有時也受制於身處的環境,他們都極度渴望被愛,如同一般人,但卻不知該如何去愛,他們開始玩遊戲。Mason 對 Lulu 做了什麼?他卸下她的心房以便親近她,他們好奇的是這種不曾有過的體驗,他們活在彼此的小圈圈,也只能透過對方體驗。
故事開頭,Bin-Ray 假裝自己死掉,他想知道其他人是否會感到難過?他們一直在刺激彼此,以便獲得新體驗。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吸血鬼的心理,藉由刺激或操弄別人的情緒,去得到快感。這部片講的是,想讓彼此重新感受的一群人。
——能否聊聊選角的過程以及五名主角的人物設定?
王洪飛:選角其實滿困難的,這部片的主角是一個團體,他們必須彼此適合,不能單獨各自選角。我對演員的要求很高,所以選角過程很漫長,鍾瑶是最先確定的人選,她是女主角 Lulu。男主角之一 Mason(荷蘭演員 Gijs Blom 飾演)是透過線上試鏡的,另一個男主角 Alex 找到曹晏豪後,鍾瑶跟他排練的化學作用不錯,我就確定了片中 Lulu、Mason、Alex 這愛情三角關係。
同時,我一直煩惱該去哪找會說中文的俄國女生飾演 Anastasia,當我們找到安妮(Anechka Marchenko)時,我很驚訝她非常符合我想像中的角色。她在一些電視與電玩節目小有名氣,雖然沒有受過專業的演員訓練,但在鏡頭前很自在。Anastasia 這個角色時常在假裝、渴望獲得社群上他人的關注。當然我也對她真實、脆弱的一面感興趣,安妮也能在鏡頭前很真誠的表演。
最後則是 Bin-Ray,在我的腦海裡,他在團體中稍微與眾不同,也許他不那麼聰明、心思比較單純。這個角色不適合找知名的演員,我的策略是,在這群有經驗的演員中,另外找來一個新面孔。Bin-Ray 的角色也像 Anastasia 的虛榮心的解藥,她不是跟一個高富帥在一起,反而選擇這個有點脫線但包容的男子。
電影開拍兩週前,五名主要演員、攝影師跟我花很多時間相處,我們會進行一些表演練習,我個人不太喜歡排練劇本,因為如果排練太久會喪失新鮮感,正式拍攝時反而感覺沒那麼好。
——從前期的勘景到實際拍攝,這次在台灣的拍片過程有什麼特別的新發現?
王洪飛:想來真不可思議,過去 10 年我已經在台灣拍了四部電影。《R U There》跟《Dead & Beautiful》是比較大的跨國合製,《雲的模樣》跟《小玩意》則是獨立的小製作。這次因為資金補助的要求,必要在高雄跟台北拍攝,但有時條件限制反而帶來計畫之外的驚喜。
整個拍攝大概五週的時間,頭兩個星期我們先在高雄拍,遇到很多美好的事情。視覺上,我們一方面希望片子看起來有點奢華,另一方面也希望去比較古老有歷史文化的地方拍攝。在高雄我們發現這些美麗的市場、老舊的廢棄旅社,還有性感舞男的南部夜店,都是很有高雄味的場景。
電影尾聲有場重要的海灘戲,勘景人員花很久時間尋找合適的海灘,卻無功而返。當他們給我看宜蘭南澳的海灘,東岸的美麗山線跟景觀讓我立刻決定要去那拍。我的製作人卻告訴我,去東岸拍攝會花太多時間跟金錢,不太可行。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幸運找到拍攝南澳的方式,最後只花了一天半就拍完。
南澳海灘還有一些洞穴,讓我很感興趣,但內部其實有點危險,我們拍了主角進入洞穴的鏡頭,洞穴內的戲是後來在基隆完成,我們利用剪接讓畫面連戲。看電影時,一切好像很容易,但拍攝過程充滿許多困難。我真的很開心這部片最終決定在台灣拍。如果是在上海,固然會有很現代的大都市,但就沒有高雄的老市場,或美麗的南澳海灘了。
——能否分享這次跟荷蘭攝影師 Jasper Wolf(《失控少年兵團》)的合作經驗?
王洪飛:Jasper Wolf 是很國際化的的攝影師。跟他合作有很多理由,首先他拍遍各國,有很多人習慣待在工作的舒適圈,長期跟自己的燈光師跟攝影助理合作,但我們需要能夠與當地的團隊合作的人,Jasper 非常符合這個條件。
我本身也是一名攝影師,我的美學比較受到環境跟情緒影響,所以勘景對我來說很重要。不同於我,他的風格比較像「廢話不多說,拿起攝影機就去拍」。他會跟拍或用特寫鏡頭捕捉演員的表演,藉此展現群戲的張力,這是他帶來的視覺風格。有時我會想要一個大遠景或某個燈光角度,他會照我說的去拍,接著再去把焦點放在演員身上。
——配樂也讓人印象深刻,本片音樂的使用也比你過往的作品多。
王洪飛:我有一個 Spotify 播放清單搜集喜歡的音樂,原先的計畫是,如果我可以得到上頭許多音樂人的授權,就不需要找專門的人做配樂。剛開始的過程滿順利,直到我們進行影片剪接時,才遇到了困難。有些你以為很重要的戲只剩下很少,或當你要進行任何的更動,原先要配上的音樂就不再適合。最後我們發現,還是必須找人為電影量身打造配樂。原本在我播放清單的音樂,最終只留下一首歌,放在夜店那場戲,那個作曲人很喜歡我的電影,就免費把音樂授權給我了,剩下部分的都是重新配樂。
Rutger Reinders 是名來自阿姆斯特丹、很草根的荷蘭音樂人,我花兩個月時間在他錄音室一起激盪靈感。通常我們會一起看片,我去說某場戲的情緒或主題,想要比較令人興奮或引人思考。談論音樂總是很困難,你只能跟配樂師溝通影片的感受,然後他會去創作一些旋律,剛開始你可能不太滿意,而他會再做一些其他的,整個過程你必須很誠實地表達,否則你就毀了自己的片子。
讓我們找到整部電影的音樂主題,關鍵的一場戲是當主角說「只有一個方法能知道我們到底是誰」他們走上極端,嘗試去夜店喝人血。我跟配樂師說,在這場戲主角們真的要去做瘋狂的事情。於是 Rutger 利用東方的樂器,做出一種「叮靈靈」的鈴聲去傳達這種「你瘋了!」的感受,那個片段我們大可配上很酷炫帥氣的音樂,但我們想帶給觀眾一種瘋狂的感覺。
就好像這部片的精華,它的調性有時輕盈、有時古怪,不停地在變化,充滿驚喜、非常好玩。我希望觀眾在看電影時,會不太確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部片,因為它「太誇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