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跑步的導演的跑步方式──專訪《メイメイ》導演蘇鈺淳
編按:曾以首部劇情長片作品《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入選 2024 女性影展,旅日臺灣導演蘇鈺淳於東京藝術大學映像研究科學習電影,由 PFF(Pia Film Festival)出資製作的第二部長片《メイメイ》也於 PFF 放映,由臺灣演員王渝萱與王渝屏共同主演。本期《放映週報》於日本專訪導演蘇鈺淳,分享新作《メイメイ》與製片方 PFF 的合作,也談及邀請演員加入製作的機緣,和臺日兩地電影教育、製片模式的落差。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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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鈺淳的電影裡,「坐著」是一種持續的姿勢,既是觀察,也是暫停。無論是畢業作《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2023)裡那位寫不出劇本的導演,還是最新長片《メイメイ》(暫譯《妹妹》)中三位在日本生活的臺灣人,角色們都處於一種「未能出發」的狀態——他們停下、凝視、等待,面對異地生活的縫隙間尋找語言與方向。蘇鈺淳笑說,如果可以選擇站著或坐下,她總是會選擇坐下,就像看電影的姿勢,「那是一種讓自己安靜下來、讓思考發生的方式。」對她而言,「坐著」並不消極,而是一種體會世界節奏的方法。
蘇鈺淳畢業於臺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隨後前往東京藝術大學映像研究科深造,修讀導演課程,師從諏訪敦彥。六年的日本留學期間,她完成多部短片與畢業長片《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該片於去年入選台灣女性影展,描寫一位陷入創作瓶頸的年輕導演,既想拍成一部公路電影,但又因為資源短缺,無法寫出劇本創作而停滯前,在生活與創作間徘徊的「停頓」彷彿是她兩部長片的共同主題。
2025 年,蘇鈺淳憑短片新作《桃味の梨》以及由 PFF 出資的長片《メイメイ》先後入選大阪亞洲電影節與 PFF(ぴあフィルムフェスティバル),成為近年少數同時活躍於日本獨立製作體系與國際影展的臺灣導演。她的新作《メイメイ》由王渝萱與王渝屏主演,描寫三位生活在日本的臺灣人,在語言、家庭與自我認同之間的掙扎。語言的不流暢與文化差異,成為她觀察人物與捕捉現實的切入點。影片以三條敘事線交錯出一種「暫時性的共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既真實又曖昧。這樣的節奏,也延續了她一貫的創作取向──讓角色留在沉默裡,讓空白自然生長。
在日本學習六年間,蘇鈺淳不僅學習電影創作,也以多重身份維持生活。畢業後她兼職為電影製作作中日翻譯、工作坊講師、助導與側拍,在不同職位間往返穿梭。她說,這些經驗讓她更清楚地理解「拍片」作為勞動的現實,也讓她學會如何在他國語言與文化的夾縫中找到位置。蘇鈺淳不覺得拍電影只是創作,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對外國導演而言,留在日本拍片就像是一種持續的協商:要學會怎麼說話、怎麼等待、怎麼把事情做完。
《メイメイ》的角色似乎始終在原地徘徊,卻在不知不覺中前進。電影中的空白、停頓、片刻的凝視,成為觀眾理解世界的節點。她從不急於解釋,而是以觀看取代說明,讓情感的轉折在靜默之中慢慢顯影。蘇鈺淳說,她下一部作品或許不再寫「不知道前路在哪裡」的故事,但那份來自於「坐下」的耐性與觀察,將始終貫穿她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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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畢業作《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之後,接著是《メイメイ》。這部作品是透過 PFF 的計劃來完成,可否談談製作的過程?
蘇鈺淳(以下簡稱蘇):對,那是 PFF(ぴあフィルムフェスティバル)的「PFF Award 受賞者監督作品製作支援企劃」。以前叫「PFF スカラシップ」(PFF Scholarship),我也問他們為何會改名字,因為常被國外誤解為單純獎學金,所以改了名字。得獎的導演可以提供長片計劃,每年選一部電影,同時提供資金拍攝第一部商業電影。(注1)
──《メイメイ》是商業作品嗎?
蘇:是的。
──你一開始有被選上嗎?
蘇:沒有,那時提案沒有成功,當時選的是另外一位導演,提了一個關於沖繩與臺灣之間的題材,當時候製片問我,能不能協助他做田野調查。我還跟他們一起去了臺灣。那年是 2022 年,我剛好從東藝大畢業,第一個工作就是這個,製片還問我,我畢業後怎麼辦,當時我說:總之有什麼電影工作都會去做。製片後來問我要不要去當《恋脳Experiment》(2023)的助導。在準備前期工作時,PFF 的製片臨時打電話給我,因為突然空出一個名額,問我有沒有可以提的企劃,但要明天交企劃書。所以大家都說導演要「有貨帶」,然後我就找了《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的編劇上原哲也和石井夏実一起討論新計劃的雛形,再加上以前寫過的計劃,總共向他們提了三個計劃,後來他們選了《メイメイ》。但是,原初故事與現在的版本改動不少,保留的是妹妹住在日本,她的家人來日本找她。

──原初都是分開三條線的嗎?
蘇:製片看了我的第一部長片《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後,他對當中的故事分散到「不會注意到的人」的故事結構覺得有趣,但這部分比重的拿捏和伏線回收沒有做到,感到有點可惜,他希望我有下一部片時,可以補足這個地方,我就跟從他希望的方向,再去發展這個劇本。
──你的兩部作品都圍繞「困惑」這個狀態。《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是「沒有旅程的旅程」,寫不出劇本的導演,不知電影之後怎樣拍下去;《メイメイ》則是啟程後又回到原點。就算是短片作品,也有很多場景是「坐著」的狀態。為什麼你特別強調「困在同一個地方」?
蘇:你提到這件事之前,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可能是無意識的,這應該算是我的個人狀態吧(笑),如果站立和坐下來可以選,我一定會選擇坐下來,看窗外的風景。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看電影,在電影院坐著。坐下來想事情。很多電影作品都是坐著吧?
──比如說洪常秀的電影,人人都坐著,但他們會聊天,一直聊天,但你有時候會讓角色坐著、想事情,或者什麼事都不去做。
蘇:也許真的和來到東京有關。不說話的時候,其他人就不會問你是不是外國人,那就感到很安心,坐著的時候也可以觀察別人。
──你在 2022 年就開始寫《メイメイ》計劃書,電影為什麼到今年(2025)年中才拍攝呢?
蘇:因為提出企劃也不代表會被選上,你要和很多人競爭,有很多反覆來回的過程。計劃書一開始寫的訪日家人只是新婚蜜月,但製片看完說,不要讓角色來一陣子就離開吧,不太能形成長時間的矛盾。所以,他們建議把設定改成「移居日本」,或計劃來到日本度過一段長的時間,後來才將角色改成是工作原因要在日本定居,妹妹是演員這點不變,故事慢慢變成現在這樣。
──聽起來,PFF 給了很多意見。這過程對你來說如何?
蘇:對,關於劇本的回饋很多,最辛苦的是兩位動筆的編劇,在反覆來回的過程中,他們一直陪伴我去煩惱。過程最痛苦的地方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寫什麼,來回了很多次,有很多有用的建議,但也曾被直接說:「現在的故事還不夠有趣」。第一版劇本交出去,他們覺得不行,要我先不要急著寫劇情,而是先理清「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他們要我先抽出情緒,再重新組織故事。重寫了一個故事大綱,又寫了無限的版本,這個過程反覆了很多次,有時候覺得很痛苦,但最後確實讓劇本更聚焦。
──如果是自主製作,獨立電影的情況,製片應該不會那麼直接地處理劇本工作,會不會覺得現在版本修改太多,你自己的東西被犧牲掉?還是改了會更好。
蘇:我現在很難判斷哪些是改了更好,那些是保留會更好。
──現場拍攝時還有繼續修改嗎?
蘇:劇情上沒有太大改動,剪接時最後刪掉了兩場很重要的戲。因為故事上的節奏,也因為那兩場戲如果保留下來,會讓故事說得很明白,甚至擔心會破壞曖昧感,所以決定拿掉。要說明還是不說明,好像不需要用圖釘釘上講個明白,最後決定都拿掉。原本是 120 分鐘的,最後也剪成 100 分鐘左右,剪得滿多的。
──電影中兩姊妹身上發生的事,跟你作為臺灣人在日本的生活經驗有關?
蘇:故事裡發生的事,大部分都有經驗過,甚至是「以前的自己,會這樣去想事情」的方向。作為外國人在日本生活,兩三年前很害怕會被發現自己是外國人,努力模仿日本人的說話方式。但後來慢慢接受「我就是外國人」,語言阻滯變成生活常態。它帶來焦慮,但也產生一種距離感。也可能因為當時在疫情,對身為外國人的身份比較在意,但現在東京很多觀光客,這份焦慮感也少了。
──《メイメイ》裡,兩姊妹由王渝萱、王渝屏出演,談談和她們的合作?
蘇:我和王渝屏是同年生,她是北藝大,我是台藝大,所以會很自然地觀察不同學校的畢業生作品。我記得當時候就有留意到謝麗伶導演拍的《日日》,當中由她們兩人來演一對姊妹,當時已經知道她們兩人,幾年後王渝萱拿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王渝屏也會在其他作品中看到。一開始,我希望找真正住在日本的臺灣人,想找住在這裡的演員,角色面對的文化細節和語言生澀感,只有親身經驗過的人才會有。同時因為妹妹角色是女演員,也不可能找氣場比較弱的人來演,於是透過臺灣朋友、臉書社團去收集很多演員資訊,製片還說不如找日本人來演臺灣人(笑)。找過日本人,找過住過臺灣的日本人,還找了在日本的臺灣人來試,但最後覺得都不合適。其實我很早就想到王渝萱來演,以她作為角色的原型來構想,但我覺得「應該很難邀請吧」,所以就想去找其他人,在網上找演員時,心裡是想找「和她的氣質面相接近」的演員。
這件事一直拖拖拉拉,心想會遇到更好的人。後來有一天,我打開王渝萱的 IG,發現她的經紀人是大學同學的好朋友,想想可以不用透過 PFF 或導演的身份,找朋友去探聽一下她們願不願意接這個案子,有沒有學日文的時間。後來當我和她經紀人聯絡上時,他跟我說,很巧,她們今年年初定下的目標之一,剛好就是學日文,對接這案子很感興趣,想看看劇本。
但麻煩的是,對不起,這故事很長(笑)。因為我其實不可以私下找演員,應該通過 PFF(製片方) 聯絡,不知道怎麼做才不會冒犯彼此,我怕我私下問,會讓 PFF 生氣,但 PFF 去問,又會花很多時間,比如郵件就要先翻譯。我想,請朋友問應該 OK 吧,到後來渝萱、渝屏都對這部片有興趣,那之後如何讓製片知道這件事,我就先把渝萱的個人簡歷給製片看,看看他反應,製片也覺得她不錯,希望能見到她本人,但是因為還未確定任何 offer,所以演員只能自費來東京。渝萱的回應是,剛好想來看坂本龍一展覽,會來東京,我心裡想,太幸運了,剛好可以見個面。
王渝屏也是差不多時間決定好,也在年初來日本玩,短時間內決定好,由她們兩姊妹來演。然後所有事情就同步進行,比如定下學日文的時間、合約等等。其實可能我一開始太過不安,到真正見面時,製片說,你們直接用中文來聊就好了,好像又沒有想像中那麼麻煩。不過,最麻煩的是簽約方面,日本電影工業不用簽前期約,但是臺灣在這方面做得很完整,所有工作內容都要簽約,不然無法開工,製片也沒有這方面的跨國經驗,翻譯和溝通,來回又花了很多時間。
──這次的拍攝規模和條件如何?
蘇:拍攝期大概 13 天,加上準備和收尾,大約 16、17 天,整個流程接近三週。對我來說已經算長了。之前短片拍攝都更趕,這次能比較完整安排,因為演員合約上有工作時數限制,得到了比較合理的工作時長,是一個相對健康的劇組製作,雖然時間都是有限,但比上一部長片拍起來奢侈。對於演員而言是辛苦。王渝萱當時還在北藝上學,要從課堂和片場來回;王渝屏也有其他工作,所以只能在 13 天內完成,需要一度飛回臺灣再飛回來。排程上對她們是很辛苦。
──剛剛你提到《メイメイ》得到 PFF 的支持,甚至是以商業製作的模式去考量,這次作品,你會以「工作」來理解嗎?
蘇:工作又不是工作,有點難定義,因為我有拿到導演費,那個費用是可以讓你不用去做其他工作來維持你的生活。據我所知,臺灣有不少導演做獨立製作時,是拿不到任何導演費,至少 PFF 可以讓我不用去打工或接其他工作,在製作電影的階段專心去完成。
──請談一談到日本讀電影的因由。
蘇:我在台藝大畢業時,對於自己的畢業作並不滿意,在想要如何可以繼續拍片,我也試過申請臺灣的補助,可惜沒有被選上,去讀研究所會有拍片的機會,但大學已經在臺灣念了,所以比起留在臺灣,我更想出國,出國的話,家人又不想我去比較遠的地方,所以想到了來日本,當然也因為喜歡日本文化。
──曾經待在臺灣和日本的電影學校學習,你覺得兩者最大分別是什麼?
蘇:分別蠻大,但與其說是教育(理念)的不同,不如說是體制上有所不同,台藝大分成拍片、劇本和理論,拍片的人是所有人想當導演就都可以當導演,想當攝影就可以當攝影,學校提供器材,要當導演的話,就要自己找合作者和工作人員,錢是大家分擔。東藝大的電影系則分成七個領域,導演、編劇、製片、攝影、美術、聲音設計和剪輯,每個領域都只收四個人,你在那個領域修讀,也只能當那個職位,畢業作也變成有四部,學弟妹必需要幫忙完成畢業作,預算是學校出的,因此不是教育形式的不同,而是規劃上與體制上,兩者很大分別。
雖然在臺灣的學院,比較自由地可以選擇你的合作者,但同時因為要花自己的錢,你的得失心會很重,因為當你花了 50 萬臺幣去完成一部片,如果你不成功就如同把錢丟到水裡。但在東藝大,因為是學校的錢,反過來我沒有這麼大的壓力,比較自由,成不成功不會放得那麼重,當然,第一部長片,絕不希望失敗。但在台藝大時,生活的壓力令我相對沒有得到那麼大的自由。
──能分享一下導師的風格嗎?你跟隨諏訪敦彥導演學習。
蘇:在台藝,我已經忘了指導老師的教導,但很記得當我拿剛剪完的畢業作給當時的老師看,他說「跟他看劇本時想像的不一樣。」我跟諏訪老師兩年,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評價,他會針對你的調性有評價,但不會帶著主觀的觀念,跟你說什麼叫好、什麼叫壞,不會直接教「怎麼寫劇本」、「怎麼拍攝」,更多是心理諮詢,你煩惱的地方是什麼,舉《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為例,原本劇本很長,曾經有一位同學提出,把戲中所有跟製作電影無關的人刪掉會怎麼樣,集中成為一個關於拍片的故事,但諏訪不會很明確地給你很「死」的答案:我覺得你應該把某某角色刪掉等等,他常反問:「你為什麼要拍這個?」、「和你有什麼關係?」讓你自己去思考,他也提供自己的經驗。
總體來說,不是標準課程,有很多討論,其中有一些課堂是要大家看電影,然後再作評論,通常都是四個人再加上一位導師,先大家閒談寫劇本和拍片上遇到的問題,大家也給自己的想法。平常大家都會去問:諏訪教你什麼?但很多時候都是聞聊,講自己的煩惱,老師會提供自己的經驗。
──在學校內,同學之間的競爭有很大嗎?
蘇:那是必然發生的事情,雖然系裡只有四位導演,看似是導演選工作人員,但同樣也是工作人員選導演,大家都想跟有趣的人、故事合作,例如三位導演同時想找同一位攝影,那攝影可以自己選要跟誰合作。有競爭,也會擔心自己吸引不到人。要怎麼教出一位導演?攝影可以教,這個鏡頭、打光怎麼做,但導演真是 case by case,無法用同一個概念去導戲,在學校裡,學到的是怎麼做人,還有怎樣生活吧?進東藝大學電影,為的是找到一起創作的能夠信任的伙伴。
──有想過回臺灣工作?
蘇:我當時在臺灣幾乎沒有片場經驗,工作機會也很少。在日本,累積了不少現場經驗,也有人脈。如果我現在回臺灣工作的話,可能比較難找到工作。但我家在高雄,不在臺北,所以還是會有困難。我不排斥。如果有機會,我會回去。但現在就是「在哪裡有工作,就在哪裡待著」,目前因為在日本的人脈和機會讓我選擇留下來。■
.封面照片:《メイメイ》導演蘇鈺淳於 2025 Pia Film Festival 首映現場;©ぴあ、ホリプロ、電通、博報堂、一般社団法人PFF 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