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全州】全州影展現場:動物、植物、委託案,三條電影可能性的觀察筆記

「如今,全州影展的精神是什麼?應該是什麼?這是每次選片方向制定、電影相關決策會議中,都會浮現的問題。今年特企單元名稱『Possible Cinemas』(電影的可能性),正是直接源於此提問。」──改寫自全州影展單元論述
繼上篇梳理在全州影展看的韓國電影,本篇(注1)要談的是全州最大看點:世界電影。竊以為,全州在外片挑選上,可視為「更激進許多的台北電影節」──以對實驗與陌生影像的敏銳觸角,蒐羅全球大小影展的偏鋒另類作品(注2),未必臻於完美,或許讓人皺眉、困惑、打盹、生氣、腦汁耗盡,但肯定有某種非比尋常之處。
當然,全州作為地方政府資助、片量常在 200 部以上的大型影展(注3),勢必不能只服務硬核影迷,亦須海納百川(注4)。然而最令我好奇的,仍是最能展現「電影可能性」的前沿之作。因此在短暫展期內,觀影集中在最能彰顯此特色的招牌單元「Expanded Cinema」(擴延電影)(注5),與具備相似精神的本屆特企「Possible Cinemas」。補充說明,這兩個單元迄今唯一在臺放映且知名度最高者,是 Albert Serra 的《鬥牛場的午後孤寂》(Afternoons of Solitude,2024),或能供讀者揣想,這選片有多「硬」多「冷」。
所謂「前沿」,一者體現於思潮由外向內滲透,另者體現於形式的蛻變,而形式有時受思潮影響。觀察近年流行思潮,一大特徵是「去人類中心」:強調人類不是萬物中心,而與動物、植物、機器、環境等「非人」平等共構生命網絡。這一思維早已滲透當代藝術與不少國際影展,不過臺灣影展著墨較少。因此本文第一、二部分以「動物」、「植物」為線索,介紹本屆全州相關放映。接著聚焦阿根廷當代電影大師 Mariano Llinás 的新作《Mondongo》三聯畫,作為臺灣比比皆是的藝術家紀錄片「委託案」,能激進、任性、創新到何等地步。
動物:從破除擬人到互為他者的荒原
西方現代思想以人文主義為核心,將「人」視為世界的觀察與理解中心。電影作為時代產物自然受影響,基本以人為主角,非人僅作背景或符號,即使以非人為題材,通常仍從人類視角描繪。全州今年雖未針對動物、去人類中心作規劃,不過類似思維散見各單元。「擴延電影」單元選入以去人類中心著稱的阿根廷藝術家 Jessica Sarah Rinland 新作《Collective Monologue》,「Cinephile JEONJU」(全州影迷)單元邀請哈佛電影資料館館長Haden Guest,策劃「如何拍動物的三堂課」小單元,彼此可作串連。
「如何拍動物的三堂課」挑選迪士尼動畫短片《老磨坊》(The Old Mill,1937)、瑞典紀錄短片《A Divided World,1948)與義大利電影《靈魂的四段旅程》(Le Quattro Volte,2010),分別代表三種不同時代與脈絡下的破除擬人化嘗試。《老磨坊》如今多作為多平面攝影機(multiplane camera)(注6)里程碑提及,但它亦是迪士尼的非人視角、寫實主義代表。影片發生在磨坊風車這種人造地景旁,卻無人類角色,不由明確主角敘事推動,純用自然、動物、音樂與首尾呼應的攝影機推深拉回,構成完整的日常閉環:從日落到黎明,從寧靜到暴風雨夜,再恢復寧靜。片中動物塑造,對當代觀眾應該不足為奇,不過放回 30 年代有革命性:屏棄兩腿站立、有台詞的米老鼠式擬人化,真正將動物當成動物來畫。
《A Divided World》展現迥異的冷峻風格,在冬夜雪白森林中、人類住宅旁,以絕美黑白光影、超現實空間透視,捕捉白鼬、狐狸、兔子、貓頭鷹四種動物,彼此獵與被獵、危機四伏的生存鏈。同無人類出場,卻與《老磨坊》的迪士尼系無害可愛、載歌載舞大異其趣,此作堪稱《獵人之夜》(The Night of the Hunter,1955)逃亡過程中,那段動物世界插曲的威力加長版兼神話昇華版。學者 Erik Barnouw 將本片導演 Arne Sucksdorff 歸類在「詩意紀錄片」(注7),用當代眼光來看,「紀錄片」肯定有爭議。片中戲劇張力強,懸疑掌握精準,甚至有動物的主觀鏡頭,棚拍痕跡顯著,不只馴養動物來拍,更用填充動物精心擺拍。這位兒時在森林度過漫長孤獨時光的創作者,曾被指控「施虐」,因片中殘酷情節往往由他促成,但他聲稱殺戮是自然循環的一部分,他僅架設舞台,未加搬演,Sucksdorff 也厭惡當時常見對自然流露感傷等過度投射,選擇將動物刻畫成他所認知的動物自身。撇開倫理質疑,這股高度劇情片化,不僅服務娛樂性,同時為這個與人類文明劃開界限、屬於原始動物的「分裂的世界」,賦予不可馴化、理性化、被人類輕易理解的謎樣生命力。
年份最近的《靈魂的四段旅程》,曾在臺發行,影迷較熟悉。不像前二者顯著「過時」──《老磨坊》與《A Divided World》雖以自然為舞台、動物為主角,但敘事主導性極強(《老磨坊》尤其採取迪士尼慣用的 Mickey Mousing,動物行為高度配合音樂,各個宛如歌舞片演員),動物角色不能說毫無人類目光的投射,或討觀眾歡心的萌化──在去人類中心上走得更遠,更貼近當代認知。此片借用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的靈魂不朽說,以緩慢電影形式,觀察靈魂在人、羊、樹木、煤炭四種生命型態的循環重生。人類只是生命流轉的一環,跟動物、植物、礦物平等,其死亡「高潮」與其他物種的平淡消亡,在片中被一視同仁。全片無音樂,人類語言不重要,風聲、動植物、煤礦敲壓等環境聲響,是更須聆聽的非人語言,觀者得放慢感官,適應非人節奏。
若將「如何拍動物的三堂課」小單元,當成影史打破擬人化、開啟人類新觸角的「線性進化」,那《Collective Monologue》或許揭示「進化」後的新困局:徹底質疑人類中心,堅定強調互為主體後,卻驚覺「我們似乎都只是彼此的他者,對話與理解似乎未曾發生過?!」的荒蕪與不確定。
Jessica Sarah Rinland 長期探討人與非人之間的知識生產,熱衷以 16mm 攝影捕捉觸覺等視聽外細節。代表作《Black Pond》(2018)透過科學人員的手部特寫,將池塘的科學調查,表現成與自然生態、歷史遺骸的有溫度互動。「知識」在片中不是藉由旁白或文字單向闡述,而在「做」中曖昧共構,與觀者分享、聯覺生成。新作《Collective Monologue》聚焦動物園內照護員與圈養動物間的互動日常。動物園作為 19 世紀興起的奇觀展示機制,現今逐步朝復育保育轉型,然其空間的監禁本質依舊,既是保護圈,也是囚籠。電影捕捉這層矛盾,如金剛鸚鵡長期圈養後,難歸野外。全片儘管環境多在看似自然的園區,但音景透出園外的城市噪音,凸顯自然與人工的難以切割。
不過影片動人之處不在論述,而在經由照護員與動物的肉身接觸,捕捉超越物種界線的情感連結。當照護員抱著虛弱猴子,宛如跨物種「聖母憐子像」,或對動物輕聲細語讚美、鼓勵、挫折時(這在許多寵物互動同樣常見),動物似乎接住人類的情緒,在膠卷捕捉的親暱、溫暖影像中,用身體觸碰予以回應。可是這股信任乃至羈絆,究竟為何物?電影始終保有質疑距離,直至收尾字卡解釋片名,讓人心頭一震:「集體獨白」源自心理學家皮亞傑(Jean Piaget)描述幼兒早期語言發展,一群兒童嘰哩呱啦講話,看似在集體交談,實為各說各話的獨白,每個人只關注自己在說什麼,沒有真正互動或回應彼此。
以此概念回望整部片,人與動物的「互動」、「對話」,甚至「理解」、「共鳴」,莫不全是自我想法投射?更進一步來看,觀眾與電影的關係,不也是如此?然而,片中照護員與動物、我作為觀眾與他們之間的共感,又是如此真切,真的只是一廂情願嗎?如何面對這股虛無?抑或我們只是尚未找到正確「語言」來達成理解?「集體獨白」除了是片名,也彷彿是這部片的形式操作,引我攀上荒涼高原,茫然四顧後,如置身自我鏡像迷宮。
植物:標本盒子內的時間
假如《Collective Monologue》將人與動物的關係探討,變成自我與他者的距離量測與反思,那另一部在「擴延電影」單元放映,由 Pierre Creton 與 Vincent Barré(注8)共同執導的法國紀錄片《7 Walks with Mark Brown》,則由田野散步採集植物出發,藉由雙段結構與不同視角,構成對電影、攝影機的本體論提問。
全片內容貌似單純:跟拍古植物學家 Mark Brown 在法國七處曠野進行的七日考察,一邊尋找原生植物,一邊喋喋不休口頭介紹。前一小時用數位攝影機拍攝,遠景為主、特寫甚少,偶爾拍到有人手持 16mm 攝影機近距離拍他。但影像並未切換到這台 16mm 攝影機的視角,觀眾只能聽他講述,看不清所述植物。觀眾聽見一切、貌似全知,卻無法從畫面中找到對應──這股音畫錯位,使觀者對其所提之物,始終保有懸而未決的好奇。
電影前段是「實地」散步,後段便在「膠卷」散步,透過另一視角進行復返,並讓同一被攝時空,表現出另一種時間感與空間感。七段行程結束後,影片依序放映當時 16mm 攝影機拍下的近景。但聲音非當時實錄,而是多年後再問 Mark Brown,回憶當時說了什麼。於是,後半一方面成為「標本」、「檔案」,宛如植物圖鑑的動態影像解說版;另一方面,影像與旁白的錯位,暴露了記憶的不可靠與時間的流逝。
在「標本」層面上,如果攝影機的功能,是將川流不息的時空封存於永恆剎那,那本片雙媒材則在拍攝方法上,自覺運用不同的思考模式:前半的數位攝影,手持、隨機、偶然、即時,捕捉當下如何發生;後半的膠卷攝影,畫面偏向靜置、典雅,帶有顆粒與觸感,構圖趨於沉思。此外,後半不只拍植物,還拍下 Mark Brown 佈滿紋理的手、草原散步身影,老態龍鍾模樣,儼然與植物一同收納於影格中,成為「標本」一部分。
在「音畫分離」層面上,Mark Brown 回憶時不意外地常有錯漏,偶爾坦言「我忘了」,語氣遲疑。這股有意為之的落差,讓人想起 Hollis Frampton 的經典實驗片《Hapax Legomena I: Nostalgia》(1971),透過接連焚燒的多張照片(影像)與看照片回憶的旁白(聲音),藉此音畫逐步錯位擴大到令觀眾產生理解焦慮,共振著「可見」與「想見」之間難以弭平的張力,使之具體可感,並且凸顯事物的必然消亡成灰。
然而 Mark Brown 不只是科學家、導遊,其詩情盎然、如數家珍的旁白,讓他也像老詩人。而這些言語勾起觀者的觀看慾望,能否經由後半近景滿足?恐怕力有未逮。「可見」始終追不上「想見」,植物作為非人世界存在、生機勃發小宇宙,所蘊藏的無窮美妙,始終指向超越影音標本實體限制的廣袤未知。由此觀之,聲音與影像的游離關係,帶來的除了是理解焦慮,不如視為啟動開放接收、自由聯想的神經突觸,邀請大家將注意力轉向自然微小細節。打開標本盒子,迎面而來的是另一種時間感。Mark Brown 雖是主角,但更像引路人,這不是有趕場壓力的跟團踩點,而是容納長時間凝視的自由行,隨「植物節奏」搖曳,於「非人時間」漫遊,端詳花草、土壤、微風、光影共構的微觀生態系。回頭來看,片名的七段「散步」,不僅是「經過」,亦是不同觀測角度、尺度、速度下的豐富「生滅」──七天作為有聖經意義的天數,看著世界生成、超越、溢出,感受其必然消逝,電影是標本/檔案,也是業已消逝的物證。
委託案:必然失敗的肖像、友誼、新語法
前述去人類中心之作,多收斂作者身影(畢竟作者就是經常自我意識過剩的一種人),避免武斷、過度倡議,讓觀眾細品曖昧。然而「好電影」不只一種,入選「電影的可能性」單元的《Mondongo》三聯畫,走入相反方向:作者的自我劇烈膨脹,不僅成為作品中心,更想吞噬一切,招致自毀與懺悔。不過正是這股傲氣,讓「自恃」到「自噬」的往復循環,化為形式創新的沃土,是全州看下來最興奮的長片體驗。更甚者,這還是個接案影片!在臺灣司空見慣,許多拍片者賴以為生,竟能玩出這麼多花招,格外驚艷。
這套系列作品由 Mariano Llinás 執導,他是本世紀極具創造性的電影團體「潘佩羅小組」(El Pampero Cine)(注9)的核心成員,曾有 14 小時超長片《花系列》(La Flor,2018)在臺放映。這部瘋狂電影耗費 17 年完成,混搭 B 級僵屍、音樂通俗、諜報動作、科幻恐怖、默片、後設等類型,充分體現其鮮明特色:強烈的導演介入、神經質的自我解構、關於電影的電影,帶有「後電影」的拼貼、破碎、去中心特質,將敘事玩成高度自覺的遊戲、迷宮、歧路花園,讓電影如擁有自主生命,自體繁衍,永不落幕。
相比《花系列》是數卷巨幅史詩,《Mondongo》是寫給創作焦慮的三本隨筆,向內掏挖創作中的自疑、卡關、衝突、形狀摸索。「Mondongo」為阿根廷雙人藝術團體,擅以不尋常媒材回應現實,創作帶有挑釁、不合群姿態。Llinás 與之相識多年,受託拍攝,最終完成三部長片。僅首部稍微像典型「藝術家紀錄片」,其餘跟被攝者關聯甚微。
首部曲《Mondongo I: The Tightrope Walker》,記錄 Mondongo 受德國包浩斯學院成員、瑞士表現主義畫家 Johannes Itten 著作《Kunst der Farbe》(色彩的藝術)啟發,在藝廊創作《Baptistery of Colours》(色彩洗禮堂)的過程。電影包含三層次:一是 2023 年作品製程,由材料入場至洗禮堂竣工;二是 2021 年專家訪談,聚焦 Mondongo 採用的橡皮泥媒材,具有強可塑性、易變性;三是翻拍 Llinás 電腦桌面,播放 YouTube 上的希區考克《迷魂記》(Vertigo,1958)音樂,並在黑白 Word 檔(相對橡皮泥的色彩斑斕產生反差)上,打字寫下靈感與自我對話。
三層次在片中平行剪輯,互不因果、從屬,各為「進行式」獨立行進、相互映襯,供觀者自在詮釋。堪稱一場真正的「藝術正發生」兼「電影正發生」,提供一種別開生面的藝術家紀錄片創作思維。譬如橡皮泥,是洗禮堂的物質基礎,也是 Llinás 的創作目標借喻,追求「草稿」的有機、靈光、毛邊,而非「作品」的精準、完整、封閉。再如《迷魂記》,是洗禮堂內攝影機橫搖的視覺暈眩,亦是由「愛」生「控制」,走入「失控」後必然的「墜落」,但即便預見未來仍須直視的宿命典型參照。首部曲的「相對傳統」是蓄意為之,一如片名副標題「走鋼索的人」,全片 73 分鐘,Llinás 在前 52 分鐘走得戰戰兢兢,直至 52 分鐘才決意冒進放飛、不甩「鋼索」,此時起他明確入鏡,以近 20 分鐘 Word 檔長詩,文思泉湧地傾吐心情:其他大師畫別人的肖像時,能巧妙放進自己,為什麼我不行?
這股雄性競爭心態,使二部曲《Mondongo II: Portrait of Mondongo》風格丕變。副標題名為「Mondongo 的肖像」,內容實為「Llinás 使勁想搞出符合他想像的 Mondongo 肖像,孰料付出友情破滅的巨大代價,成為一幅既是被攝者也是拍攝者的『失敗』肖像兼自畫像」。
他要求被攝者照劇本唸,配合擺拍,氣氛尷尬。更幼稚下戰帖,宣布也要拍《色彩的藝術》,下注拼輸贏,搞到友情決裂。他在電影社群網站 Letterboxd,讀到網友批評他在《花系列》後江郎才盡,只剩自我重複的自毀戲碼。於是「又」打開 Word 長文回應,堅稱「每個肖像都必然是自畫像」,創作「無法不是自毀」。玻璃心舉動好氣又好笑,但同時不禁被這股「明知會變爛人也要追求藝術」、「滿腔愚勁不惜成餘燼」的傻氣打動。此一自毀形塑,再經後設與互文,自覺調侃成「自找死路」、「邪惡反派」。如開場播放《驚魂記》(Psycho,1960)音樂,將其開車動作與片中即將遇害的女主角凌厲對剪,預示與《驚魂記》殊途同歸的「為財/才而死」。他亦以Fritz Lang(有片廠暴君臭名的德裔電影大師)自嘲,戴上「星際大戰」黑武士面具。
後段轉為溫情,他從與 Mondongo 年輕時相伴的舊素材中,似乎找到平靜。調性異於前段由《驚魂記》、《豔賊》(Marnie,1964)音樂繃起的緊張,走入懷舊金曲連發,甚至搭配卡拉 OK 字幕。還插入西部片《赤膽屠龍》(Rio Bravo,1959)中,Robert Mitchum 飾演的酒鬼副警長,被 John Wayne 飾演的正義警長潑水喚醒的經典橋段,借用霍華霍克斯慣用的男性角色動力,暗示自身好似轉變,在酒精、音樂、回憶催化下,走入飄飄然的微醺和諧。然而,Llinás 從不輕易論斷虛實,不給予明確收場,救贖如夢脆弱。尾聲一個甩尾變奏,先前寧靜好似暴風雨前的假象,片尾彩蛋上字幕宣示:「Fritz Lang Will Return」(戲仿當代盛行的超級英雄電影)。
若二部曲尚存傳統紀錄片痕跡,聚焦在拍與被拍的關係──只是有別於此類型中,失控的常是被攝者,這片是拍攝者自己來亂(也是來玩來鬧,不搗蛋不成片,Llinás 一貫創作態度);此外,紀錄片「倫理」他沒那麼在乎,無論這個倫理糾結來自客觀義理,抑或出資者箝制,都在片中交代甚微──最終章《Mondongo III: Kunst der Farbe》則徹底甩開,是一場奔向太陽的伊卡洛斯獨自翱翔。Llinás完成在二部曲的豪語,在最終章將 Johannes Itten 著作《色彩的藝術》拍成關於色彩的散文電影,但局勢已非「決鬥」,這是一場沒有對手的「帝國大反擊」,Mondongo 未出場(公開資料是說他們鬧翻),純為 Llinás 的自我挑戰實踐。
正式討論電影前,先簡述《色彩的藝術》這本 20 世紀重要色彩理論書。此書 1961 年首版,副標題「色彩的主觀經驗與客觀原理」,可概括全書論點。Itten 針對色彩系統整理,包括互補色、色相、冷暖、飽和度等對比型態,同時強調色彩不僅是物理光譜,更與人類的情感、心理、生理反應緊密關聯。書中援引音樂術語「主觀音色」(subjective timbre)(注10),說明他請學生將不同顏色的色塊,拼貼成「和諧」色彩時,發現每個人調配風格各異,因此推論「顏色和諧」有強烈主觀性。
主觀音色概念,讓人想起電影中的蒙太奇──不同影像的組合邏輯,帶來不同觀看效果,也會因每個接收者理解而異──《Mondongo III: Kunst der Farbe》就是一場眼花撩亂的蒙太奇饗宴:用顏色分成八章,各自搭配現場音樂演奏,透過濾鏡、子母畫面、DaVinci Resolve 調色軟體等手段,將街景、自然、Louis Feuillade 默片《Les Vampires》(1915)、名畫、藝術品等,臨摹、拼貼成城市交響曲(City Symphony)式影像詩。相較前兩部,Llinás 不再以 Word 打字出場(或許此處的「草稿」不是 Word,而是 DaVinci Resolve 這個強大的影像變造數位工具),將作者的發聲位置,讓給純粹的影像與聲音,嘗試在剪輯節奏、影音衝擊兼混搭成效等「非顏色」中,開發出各自相應的「特色」(特定顏色)。但他仍愛插科打諢,這次扮成 Frtiz Lang,與演員角色扮演,用蹩腳德語朗讀《色彩的藝術》,或重演與 Mondongo 的往事。
「失敗」是三部曲的貫穿關鍵字,首部曲是失敗的肖像,二部曲是失敗的友誼,最終章是注定失敗的新語言嘗試──恰如導演本人生硬仍硬要說的德語。失敗不是缺陷,是伊卡洛斯飛向天空的燃料,他必須說、必須拍,哪怕結果笨拙、不成體統、醜態百出。其養料來自對《色彩的藝術》全力詮釋,對日常、影史與藝術史的創意拼貼。引用《Les Vampires》並非懷舊,而是回到百年前,從貌似過時卻依然鮮活的電影原初魅力中,翻找新一輪文藝復興火種。這場不斷借用、混合、試錯的實驗,注定不會「完成」,更在片頭直言未完成的坦然中獲得自由。最終,Llinás 不以被攝者、現實為依託,不求觀眾全然理解,不求完美只求「玩」,彷彿只向自己與電影世界宣告:如果電影還能誕生新語法,勢必從這種高風險、任性妄為的自毀中發芽,而他願以膨脹自我為馬前卒,墜落後腦袋開花、肝腦塗地,用腦漿繪成一片混沌。
從動物、植物,再到一場既自黑也自吹得令人服氣的作者自我鏡像,這些來自全州的前沿之作,雖在形式、題材與情感密度上南轅北轍,卻都以各自方式逼近同一核心:挑戰電影的觀看習慣,探索另一種感知與表達的潛能。「電影的可能性」,在這兒不只是抽象口號,而是持續發生的現場。儘管這些有一定難度的電影可能讓人坐立難安,但正是這種不討好、不求穩妥的選片姿態,讓全州在韓國乃至亞洲,保有獨特位置吧。■
.封面照片:《7 Walks with Mark Brown》電影劇照;2025 全州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