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北影】「老派」影評的浪漫:訪柏林影展策展人潔西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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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8
  • 採訪
    沈怡昕
  • 沈怡昕

「我從不在影評寫票房預測!⋯⋯我對電影的『交易面』沒有太大興趣,我比較希望討論回到電影本身。」
 
應 2025 年台北電影節邀請,《綜藝》資深影評人、柏林影展策展團隊成員潔西卡江(Jessica Kiang)來臺參與「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工作。潔西卡江出身北愛爾蘭,畢業於英國東安格里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UC Santa Barbara),她曾任職廣告業,15 年前她轉換跑道,擔任全職影評人,以獨立撰稿人身份維生。她是網路媒體《The Playlist》最早的一批編輯和作者,2014 年以來,她為《綜藝》、《視與聽》、《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電影評論》撰稿。
 
這是一個這樣的時代,世道流傳好萊塢電影深陷「末日危機」,而臺灣當下也深陷民主危機。在一篇潔西卡江任職的貝爾發斯特影展訪談中,她提到:「越來越多人,在競逐越來越稀缺的注意力。」事實上,作為個位數的英美世界產業大報,潔西卡是世界僅剩少數的英語大報權威影評,值得注意的是,她的「晉升」其實也不過是近 10 年來的事。

作為影評、影展人的新晉「權貴」,她是顯然其中最具有強烈性別與階級反身性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或許是廣告背景出身,她挖掘亞洲大師、獨立新銳不遺餘力,犀利、快手,時而力排眾議的影評文字,讓她成為英語世界熟稔許多「國際影片」的第一扇窗。她長年憤怒、正直的形象,引起筆者注意,邀約她於臺北暢談影評職業的現況、從《綜藝》影評轉換至柏林影展策展工作的觀點轉換。我們在本文討論了她對影評寫作必須恪守「本格派」原則,影評人與影展人不應偏離電影本位、重視思考過程的心法,以及她面對萎縮中的電影產業、不進戲院的青年世代觀影習慣、「電影未來存亡危機」的思考。

※※

──過去,您曾幫貝爾法斯特影展選片,但該影展的競賽選擇的多半是「地區首映」作品。您參與 2025 年柏林影展選片工作,柏林影展的電影則以「世界首映」為主。可否請您談談,柏林和貝爾法斯特影展選片工作有何不同?我們尤其好奇柏林的新單元「視角」單元的理念。
 
潔西卡江:
「視角」(Perspective)是一個新的單元,由新任總監翠西亞塔特爾(Tricia Tuttle)創立,由包含我在內的新選片委員會進行選片。「視角」單元只有 14 部影片,電影來自世界各地,就像我們在「競賽」單元也會考慮到的,我們要盡可能地做到「地域」平衡。但我認為,比地域分佈更重要的是電影製作「風格」的多樣性,我們希望看到來自「精神世界」各個角落的電影。我保證,如果你看完「視角」單元的全 14 部影片,你的內心就會被帶到一個又一個完全不互相重複的奇異世界。
 
──每個國際影展都有「新導演單元」,這些給處於生涯初期導演的單元,多數都只要首部、第二部片,柏林「視角」(Perspective)、威尼斯「地平線」(Orizzonti)、坎城「一種注目」(Un Certain Regard),甚至坎城「影人雙週」(Quinzaine des cinéastes),也有接近一半的首部或第二部長片。
 
潔西卡江:
「視角」是獨屬於「首部作」的競賽單元,而且只評選首部長片。很多影展的「新導演競賽」允許「第一部」或「第二部」長片,這其實讓選片過程變得更容易一些,因為有時你可以觀察導演的過往實績。因此我們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挑戰,我們只評選首部作。沒有導演過往的實績作為安全網,我們全憑自己的品味判這部片。對柏林影展新架構、新任總監、新選片委員會來說,這是我和其他委員會的委員最關注的單元。
 
「競賽」我們會權衡作者導演、紅毯星光,「視角」單元沒有大明星,卻是滿滿我們想要呈現的電影熱情。例如,選首部作時,我們很容易就挑選到成長電影,因為導演會選擇以成長電影的形式拍攝首部作。今年,我們意識到「視角」單元有兩三部長片或許可以歸類到成長電影的範疇,但我們同時要求它們必須與眾不同,它們必須有其他成長電影沒有的觀點。
 
──每年我們有很多新導演,對你而言「視角」最重視導演的什麼精神?
 
潔西卡江:
這像是昨天我們在台北電影節「新導演論壇」中,正如碧安卡(Bianca Balbuena)在論壇上所講的,我們也是在尋找的是那些「真正抓住了首部作機會」的人。拍電影很難,就像我在柏林新銳營上跟影評人說的、我參與其他影展的「導演工作坊」和電影導演交流時,他們都會告訴我,在當下的環境,拍攝首部作時遇到的各種困難和挑戰。有時候,我會發現有人會這樣想:只要我拍完這部電影,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然後我會再拍下一部、再下一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想告訴他們的是,你現在正在想這有多難,20 年後你會回顧這一切,你會覺得那是自己經歷過最好的時光,因為拍你的第一部電影,你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自由。即使在未來你一帆風順,你有了令人稱羨的職涯,你入圍了奧斯卡獎,作為一個電影導演,你永遠都不會再這麼自由了。所以,我們有時不在乎一部電影是否特別完美,我們真的在尋找的是能夠駕馭這種「自由」的電影、只有首部作導演可以拍出來的首部作。
 
──在未來,隨著時間流逝,當柏林影展新的選片團隊不再「新」,隨著越來越多新人因為「視角」的加入柏林的大家庭,你必須要拒絕部分導演的第二部、第三部作品。團隊會建立一個自己的新系統嗎?
 
潔西卡江:
當然,到時候我們當然得拒絕導演。從去年中到年尾,我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說「不」。不斷在告訴人為什麼我們不想要他們的電影,不斷在寫拒絕信,非常費神,非常困難。有時候,成員會有這樣的對話: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虐待自己。事實上,這份工作我們一直都拒絕導演。「競賽」的過程中,我們就一直都拒絕大牌導演。相對來說,我們是很公平的,「視角」單元是首部作競賽,導演不能再回到「視角」。


(圖/《河鰻》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當「視角」的電影最近在臺北、香港、上海的影展首映、獲獎,我們都為這些片感到非常驕傲。我們希望,被我們選擇的導演感覺自己是柏林的一部分,並願意再次來到柏林。我們希望當他們製作第二部電影時能將作品送給柏林,我們將盡全力把這些作品放入影展。
 
11 天柏林影展期間,我們有機會更進一步了解這批電影工作者,這也是我體會到影展策展工作最美妙的地方。我們有機會與處於生涯起點的電影工作者一起工作,看到新導演人彼此交流、與觀眾進行連結、結識新的製片方。這跟前期的選片工作太不同了,作為策展人,前期籌備工作基本上就是在說「不」。但在影展期間,你會感覺到你的工作真的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你創造了一個空間,讓電影人彼此之間以及與觀眾之間建立聯繫。這些電影創造了一個世界,一個讓電影人感到受支持,他們覺得自己在這個行業有未來的所在。畢竟,現在這個時間點,身處電影產業,有時會讓人感到前途黯淡。
 
──台北電影節的「國際新導演競賽」也有三部來自柏林影展不同單元的佳作,來自「視角」單元《河鰻》(2025)、《利貝拉達再一顆》(Two Times João Liberada,2025),來自「新生代」單元《植物學家》(2025),可否談談您在台北電影節擔任競賽評審的經驗?
 
潔西卡江:
我與這次「國際新導演競賽」的評審團相處得很好,我們的討論真的很愉快。每部電影放映後,每位評審團成員都會談論他們對剛剛看的電影的想法。我接受影展邀請之後,才知道我會再次評選我在柏林已經看過的片。對於所有柏林的選片,甚至我因為參與柏林評選過程而看過的電影,我都是最後發言的。因為我覺得,若我已經看過影片,我對這些電影非常了解,這對電影或其他評審並不公平。而且,我顯然不會討厭我們選入柏林的電影。(笑)
 
──除了策展工作、評審工作,平時您也是影評人。您可以說是《綜藝》唯一的資深女性影評,而且您還有一半的華裔血統。常為日舞、三大影展進行報導的「權威」影評人中,女性影評並不多,僅有《銀幕雜誌》的執行編輯 Fiona Halligan、資深影評 Wendy Ide,《好萊塢報導者》Deborah Young 等。

目前主要英語產業媒體的女性影評的總人數也並不多;就算加上美國報紙,如《紐約時報》的 Manohla Dargis,美國或英語世界的女性影評人仍不算多。
 
潔西卡江:
影評的世界需要變得更加多元,但這是一整個更高層次問題的一部分,不僅僅是電影評論,而且是整個電影行業和整個世界的問題。但換個角度來說,這些身份當然是我的優勢,畢竟以《綜藝》來說,他們不可能開除他們唯一的資深女性「產業」影評。(笑)
 
我其實很驚訝有人「知道我在做什麼」;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因為在內心深處,我仍常覺得:你永遠不會感覺到你已經成功。畢竟,在《綜藝》,或我服務的其他媒體,我是一名「自由影評人」。但接案工作者永遠沒有工作保障,所以這從來都不是一份舒適的工作,「不安全感」總如影隨形。事實上,我們的文章能發表的地方很有限。在我加入這個行業,我只能從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發,因為除了報紙媒體,基本上沒有什麼固定的讓你寫作的影評「正職」,在(英語)報紙的正職影評工作,全世界只剩下大約 10 個了。而這些崗位的數量還在不斷減少。
 
若有人跟我一樣,決心做一名完全靠接案影評維生的影評人,或許像我一樣穩定服務於《綜藝》已經是非常好的位置,所以我能做的部分,我已經做到我最好了。「影評人」的職涯道路並非康莊大道,很難讓你不斷過關斬將,取得職業成就。在這個時代,影評的處境確實越來越困難。
 
──2020 年,在貝爾法斯特影展接受訪談,您曾提到「越來越多的人正在爭奪越來越小的關注。」我們有太多的影評了嗎?
 
潔西卡江:
寫影評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有越來越多,這麼說吧,「業餘」(casual)影評人。比起「正經」影評,我們有更多比較隨性的影評書寫,像是在「Letterboxd」上的評論。我認為新的評論文化對電影產業是好的,這能鼓勵人們進戲院看電影、討論電影。但,我承認我對影評書寫有其預設,我認為影評作為一門「專家」的角色是必要的。
 
時常,人們覺得「專業」影評都是精英,是守門人,傲慢又老派。這也是我們影評面臨的最大挑戰,部分原因也在於電影產業外,大環境促使人們普遍抗拒「專家」這個概念。例如,你現在在美國就能看到,右派政府讓對醫學一無所知、一個不相信疫苗科學的人掌管公共衛生系統。時下(政治)流行一種心態,他們鼓勵大家討厭有人比自己懂得更多。
 
──這也與您提到影評正職的稀缺、減少有關,影評世界的「世代更新」也十分緩慢。電影產業正在萎縮。
 
潔西卡江:
但,我們不希望這個產業變小。我的意思是,某個程度上,我們仍希望這個產業能夠擴張。所以我認為我們確實需要多付費讓影評人發表批評的地方,我們需要更多的影評人。我們也需要更多一般讀者,能夠以「不同於現在的」方式去評價專業影評人的文章。
 
時下的閱讀文化是從「爛番茄網站」看到一個評分,或者直接上「Letterboxd」上看打星就好,為什麼我要讀一篇潔西卡江寫的 800 字電影長文?有時候,我不得不同意他們,我漸漸接受「RSS 摘要」、「Letterboxd」、「爛番茄網站」這類的閱讀器存在。它們是人們發現新電影的方式。你從跟你喜歡同樣電影的人身上,找到其他新電影,它們很適合推薦電影。
 
至少在我看來,影評不只是關於「我喜不喜歡這部電影」。影評包含的遠不只於此,所以我喜歡人們在看完電影後,也許會有一些他們想要理解的感受,還想深入的事物,再來閱讀我的影評。我希望有時閱讀(我的)影評,能幫助人們在觀影後更多地理解電影。
 
──我時常在影展時,聽到許多產業人士與影評常會抱怨,我們好像有越來越多新導演和新導演單元,但沒有足夠多真正「夠好」的新導演。我們有越來約多的新導演,但電影產業的資源越來越少,人們只有越來越稀缺的注意力。我們是否有太多新導演的單元?
 
潔西卡江:
不,不是因為有太多新導演、首部作。導演時常拍完首部作,就遇到巨大的貧頸。我不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減少「新導演」競賽。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在製作首部作之後,提供更多專注在發展第二部電影長片的途徑。多做,而不是少做。在資源分配這個議題上,我贊成為新導演分配比目前更多的資源。
 
電影圈的資源確實有限,影展的資源也有限。過往柏林是一個比現在更大的影展,總是被人們說電影量太大,當我還只是影評人的時候,我確實理解這種說法。柏林的前任藝術總監卡洛夏崔安(Carlo Chatrian)曾盡其心力縮小影展規模,為此做出許多巧妙安排。柏林現在的團隊正延續這份努力,盡可能保持影展架構簡潔。


(圖/《利貝拉達再一顆》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但同時,我們希望盡可能多地給各式各異的電影機會。對世界電影的多樣性而言,我們的新導演作品還是太少。我不理解我的某些同業,和你提到的產業人士在抱怨什麼。坦白說,如果有影評人抱怨這點,那只是因為他們的懶惰。我向你保證,大多數抱怨這件事的影評人,他們只是在抱怨龐大數量的新導演,讓他們的工作更未知、更加困難,他們不得不去看一些他們不確定能不能看的電影。我希望他們回歸工作的本分,如果你一年內看完了所有新導演的電影,然後告訴我其中很過半都很糟糕,這些片只是為了在專為新導演設計的單元裡湊數,那好吧,我舉白旗投降。
 
──您任職於產業媒體,您對「專家」的嚴謹看法,一定會影響你寫作的密度。在像坎城這樣的大影展,高度壓力下,您要如何抉擇您要寫作的電影呢?
 
潔西卡江:
過去幾年來,我在坎城只負責那些我受《綜藝》委託寫的電影,所以我事先知道哪些電影是受委託寫的。《綜藝》的運作方式是這樣:在影展開始前,所有為《綜藝》撰稿的人會拿到一份名單,一欄是所有參與的影評,另一欄上面列著所有影展放映的片。我們會在每部電影旁邊寫:我們真的想評論它嗎?有什麼理由不評論嗎?最後交由總編決定誰適合寫哪部片。
 
為《綜藝》服務的好處是,影展期間我可以專心看片和寫作,不用費神周旋於不同刊物的編輯間推銷我的影評。然後,《綜藝》委託的片之外,當然我也會抽空看一些我喜歡的導演、我感興趣的電影,然後我會在影展結束後再向其他雜誌投稿我的影評。這幾年,影展結束後,我可以為其他媒體寫一些片。例如,我在《視與聽》寫了《艾諾拉》(Anora,2024)、《墜惡真相》(Anatomy of a Fall,2023)、《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2023)……等。這些電影有時是《綜藝》首席影評留給自己或其他同儕的電影。
 
──今年坎城,您是否只花了不到兩天就寫完了畢贛《狂野時代》(2025)影評?這篇文章對該片的理解超越幾乎所有您的影評同儕,我記得您不會中文?我聽說許多西方影評在媒體放映場,因體力不支、理解字幕困難,都未能看完本片。
 
潔西卡江:
《狂野時代》確實是很特別的例子。在坎城,作為《綜藝》影評,有時候我們能看市場放映,早於紅毯的世界首映和媒體場。但《狂野時代》看今年影展第一週的市場放映取消了,因為導演未能及時完成。我們跟其他記者同一天看,我們是看早上小廳媒體限定放映,晚上「德布西廳」也放映給所有媒體。所以,我的時間並不比其他人多太多。事實上,我所認識的同業都跟我看同一場。
 
放映之前,我就知道寫這部電影會很有挑戰性,你知道你要寫什麼東西的時候,確實可以更集中注意力。再加上,我一直都很熟悉畢贛的作品,這可能也是編輯願意委託這部片給我的原因。我想,如果說我有一項專長,那肯定是我很擅長看電影,這或許是我唯一真正擅長的事情。當然,在影展,我們一天或許可以看到五部片,我不會五部都用等同的精力去看。除了我要寫的片,剩下兩三部片,通常我會把他們安排在一天的中間,如果電影對我來說沒這麼有趣,當然也可能會打瞌睡,我會允許我自己比較放鬆。
 
──我注意到,您去年為《視與聽》寫了法蘭西斯柯波拉的《大都會》(Megalopolis,2024)影評。這部片當時在影展只有一面倒負評。作為產業媒體的自由撰稿人,如何寫負評?或,如何為一個爭議電影辯護,甚至寫正面評論?
 
潔西卡江:
隨年歲增長,當我開始替更大的媒體寫作,我確實會考慮自己的定位。當我剛開始影評寫作職涯時,我為《The Playlist》寫影評,當時他們獲得《Indiewire》的贊助,開始有稿費。即便那時候的稿費不豐,但我有自由。我很清楚我的讀者群不太大,而且相對於我寫的那些「大片」,我的地位不算高;因此,如果我不喜歡一部片,我可以有很大的自由,狠狠地批評我想批評的,那當然是當時工作最快樂的一部分。
 
現在,當我為大媒體寫稿時,責任變大了,我有責任避免像在小平台寫作時那樣刻薄、刻薄、殘酷。尤其當我在評論處於導演生涯初期的創作者時,我會意識到我所處的位置;當然,我已經不像過往,他們可能最終會賺得比我多很多,至少現在我可以跟他們某種程度上平起平坐。所以,我會無意識地自然去做權衡,如果一部電影是大製作,背後有大量資金支持,眾星雲集,而我確實認為它很糟糕,那麼即使在《綜藝》,或其他場合,我恐怕都會毫無顧忌地發表我的評論。但,我的評論不是為了毀掉任何人的事業。
 
如果《綜藝》要我撰寫一個導演首部作的影評,現在的我不會這樣粗暴直接。如果要寫負面評論,我會問我自己:「或許我不需要寫這部片的評論,這樣會不會(對這個人)友善一些。」現在的我,找到了更委婉的方式來表達對電影的「評價」。因為影評是寫作。因為我們所有影評人,都先是一個作家,作為作家,我們必須與讀者建立關係。當你為更大的媒體撰稿時,你會有責任去思考你的影評會如何影響讀者。作為評論者,我當然還是喜歡評價電影,擺出幽默尖酸的一面,這很好玩。現在,我還是會在社交場合私下交流,我誠實地告訴人,我不喜歡一部電影;但我不一定會為那部片寫評論,因為現在我的評價確實會傷到人。


(圖/《植物學家》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即使我不喜歡一部電影,我也不隨便想傷害它,因為我不想阻止人們去看那部電影。話說回來,兩年前在威尼斯,我恨透了盧貝松的《人犬》(Dogman,2023),我當時為《綜藝》寫了這部片的影評,我把它批得體無完膚。盧貝松和他的公司都氣瘋了,他們譴責《綜藝》和我,怎麼能發表這樣的影評。盧貝松的事業和名聲足夠大到,應該在花大錢請明星演出、砸重本拍攝前就想清楚。盧貝松是老江湖了,他應該要更清楚這一切,他會沒事的。擊倒他電影事業的不會是這篇影評。
 
──我們越來越難看到產業媒體刊負面影評嗎?或許是一種陰謀論,時常有人認為,「公關公司」,和時下「公關文化」下的片場製片公司,總會試圖去操作,或者說至少「選擇」對他們友善的寫手。
 
潔西卡江:
其實這並不完全正確。就像我剛剛提到的,《綜藝》在影展前都會有自己的規劃。他們跟公關公司不會交流,公關公司根本無權決定誰能評論他們的電影。公關們總會跟客戶說得好像他們自己有權力影響我們,但這只是一種說辭,至少以我所知,他們其實沒有這種影響力。
 
當我對某些亞洲作者有研究、或特別有興趣,我會在表格上寫下我對那部片的意願和意見。例如,今年坎城我想寫畢贛《狂野時代》,我強烈表達我的意願,編輯 Peter Debruge 決定把它交給我。但他完全可以不交給我。他完全可以決定自己要寫。《綜藝》的影評都會拿到整份影展的影片清單,我們表達我們的意願,但編輯決定把影評交付給誰。事實上,《綜藝》的政策是,不是讓能寫出最佳影評的影評人來寫一篇文章,而是讓最能談論相關內容和議題的影評人來評論這部電影;通常,他們會讓最熟悉該導演前作的影評人寫,但時不時會調整一下。如果作者對該電影製作者的作品太熟悉了,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應該要避免,像是我無論如何都會討厭這個人的新片的狀況。
 
影評工作的關鍵是誠實,我們只能相信我們的同事、相信自己會誠實。實際上,如果影評只是因為喜歡某個導演,盲目寫下一部爛片的正評論,這對我的職業來說是一種侮辱,但這種狀況還是時有耳聞。
 
──如何平衡影評人與策展人的身份?
 
潔西卡江:
作為影評人,我必須非常誠實、非常清楚地說明哪些電影我不能評論,因為我可能在影展首映前,以其他身分看過這部片。以今年坎城為例,我不能評論《墜落之聲》(Sound of Falling,2025)。我不能評論某些我已經看過的電影。《綜藝》的主編,常常會和影評人商量後再做決定。除了詢問我們意願,也會討論到我們是否有「利益衝突」?
 
今年柏林新銳營的影評部門論壇上,我被問到這個問題,如何平衡影評人與策展人的身份。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這問題,有人問到,如果你在《綜藝》給坎城影展放映的電影負評,會不會被認為這是一個柏林影展的策展人,在刻意反坎城。事實上,這樣說很奇怪,其實不是更應該擔心正因為我為柏林選片,我難道不是更可能給坎城的電影好評嗎?而且如果這部電影本身就是一部好電影,我卻給負評,這部電影導演、製片公司、國際銷售以及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會對我有意見。
 
作為策展人,我希望這些人可以跟柏林影展建立穩固關係。服務於產業媒體、影展,會有很多潛在利益衝突,他們會互相牽制。我希望這些利益衝突之間,它們應該要相互抵消。
 
──影評人不應該說謊。就像拍電影的人應該保持誠實。但,作為影展人,服務於藝術機構,總會有政府的壓力。
 
潔西卡江:
目前為止,作為影評人,我累積的權力,或我取得的成功,完全歸功於我不說謊。如果有人發現我在說謊,未來誰會相信我說的任何話呢?隨著年歲漸長,我希望我的名字能保持一點「正直」。我不會貪快而說出「我不喜歡這部『坎城片』」,或者相反撒謊說喜歡一部我討厭的片,而毀掉我的整個影評生涯。如果我不喜歡這部電影,我就會說我不喜歡它。
 
同時,服務於(影展)組織,你必須要顧及大局,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而已。但如果你私下問我,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我對任何(政治)議題的想法。
 
──我們有時候無法平衡「藝術的政治化」與「政治的美學化」之間的利弊。
 
潔西卡江:
我確實相信藝術比政治更重要,藝術比政治更長久。這確實是我確實有點老派,或所謂「X世代」的地方,實際上我常希望人們看電影就好,不要過分考慮電影工作者的性別或身份。確實,這種觀點時常被嫌棄過時,因為現在一切都與政治有關,這年頭我們總要先揭露電影代表了誰、是誰在講故事。我有時候看起來在開玩笑,我說:你看異性戀白人男性也會拍好電影。但,我是認真的。
 
關鍵在於,儘管很多電影都是非常政治性,對我來說,主要先是關於電影本身。我不是那種批評流派,但有些人們會否抱著:「每篇你寫的電影文章,都必須全部圍繞電影的政治。」我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先是關於電影本身;然後你必然在你的文章中寫下關於這部片的政治性,這也是作家的義務和責任。
 
──對我而言,這種政治性不只是性別、階級、世代差異,有時候更有根深蒂固的「東方 vs. 西方」的文化刻板印象。
 
潔西卡江:
昨天論壇裡有人問到西方人要怎麼理解東方文化的問題,但我盡量不去想這些。出席世界各個影展,人們常會問我,你覺得中國、臺灣、日本、韓國電影如何,這似乎是一個非常「亞洲」的現象,這很讓人沮喪。
 
於我個人,我只是想看到這些優秀的電影,但我對任何國家的電影搖旗吶喊,我都不抱持民族主義情緒。對我的故鄉愛爾蘭,或者我父親的故鄉中國,我都沒有民族主義情緒。
 
拍好電影,讓電影自己說話。我認為一部偉大電影的特徵,在於它的核心主題和氛圍能夠被理解,即使這些細節並非那麼清晰。我作為影評人的經驗是,當電影是關於我不了解的文化,我會知道這是我不明白的脈絡。電影可以像一幅浩瀚、縝密的掛毯,你不必辨識掛毯上的每一根線,就能看到整體畫面的美麗。我可以感覺到,這些我不明白的習俗和事物,它有沒有被處理的足夠真實,而且符合這個文化的脈絡。

──似乎,從策展人與影評人的立場,你將「電影的未來」寄望在新導演上。我們可以將同樣的期待寄託在年輕觀眾上嗎?近來,許多關於「電影末日」的討論,似乎越來越少人進電影院看電影,但網路上越來越多人在看「短影音」⋯⋯。
 
潔西卡江:
電影教育很重要。我舉個例子,我有一個姪子小時候只吃番茄醬「焗豆」(baked beans),給他吃雞肉、蔬菜他就哭,但那只是我成長文化中很基本的食物。當年我姊姊想進一切方法,逼他吃其他食物,現在他是一個不挑食的 30 歲青年。試想,如果我姊姊真的讓他一輩子都吃番茄醬焗豆,他就會變成一個只吃這種味道的人,他可能連漢堡都不吃。這就是人類文明跟抖音(TikTok)的現況。
 
年輕世代觀影的危機,是我們大量會討論的問題,這沒有沒有單一的解決方案。以法國為例,學校的電影教育, 學習電影史、電影素養;人工智慧的興起,學校本身也面臨著自身的挑戰。人工智慧有時成為人類為了擺脫獨立思考的工具;所以教育現場的挑戰越來越嚴峻,或許我們應該有 20 個解決方案,而且只有 20 個解決方案同時出現才有效。「電影的危機」是更大層次「人類意識的危機」的一環,這關乎:我們作為一個物種,願意接受什麼、認為「自己是什麼」的危機。
 
電影只是所有這些正在發生的事情中,最為明顯的其中一個方面。我有時也喜歡關上大腦,看一些短影音、看爆米花電影,我也喜歡看,但如果我只看超級英雄電影,我會營養不良,就像我的姪子如果一輩子只吃一種東西、只吃焗豆,我的意識會死去。


(圖/潔西卡江來臺參與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工作,並出席國際新導演論壇,分享對於電影在當代遇到的挑戰之觀察;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攝影/郭守珀)

──您認為影展和影評在這樣的危機中,可以做些什麼?
 
潔西卡江:
我們必須讓不同世代的人理解:電影能讓你只投注兩個小時的注意力,卻可以獲得巨大的回報。
 
電影可以拓展你的注意力,讓你的人生活得更久。前天「新導演論壇」我提到,我通過看電影,讓我自己彷彿活過其他人生。彷彿只需要兩個小時,我就能體會到一切……我可以活 80 年,或者更久。如果你看《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電影從史前時代延伸到遙遠的未來,你可以活 100 萬年!
 
我工作的地方缺乏的是通過電影,培養去理解不同文化、用不同語言講述故事的渴望。幾年前我開始擔任策展人,我家鄉的貝爾法斯特影展,我在那開創了影展的國際競賽。貝爾法斯特影展是一個觀眾基礎很小的影展,很多放映場次觀眾人數 30 人就算很多了。我們又沒有足夠的資金邀請影人映後座談。大多數的時間,是我在開場親自介紹每部競賽片,我告訴觀眾,你為什麼選對了這部片。
 
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另一項專長。我非常喜歡做這些「映前」簡介。我會跟他們分享我初次看到這部片的地點、當時的觀影環境,我認為我得讓人明白看電影,不只是去看電影,他們實際上是參與了這部電影的生命。去年我們選了姜曉萱執導的中國電影《一匹白馬的熱夢》(2024),這是我那年帶到貝爾法斯特的其中一部亞洲獨立電影。我請觀眾閉上眼睛,想像它在中國的內蒙古拍攝,電影在義大利威尼斯首映,然後他去了很多地放映,我希望讓觀眾可以想像一張亮著許多小燈的世界地圖。最後在貝爾法斯特,這個愛爾蘭北部的小地方有一盞小燈,在這部片的世界旅程中點亮。我們把地圖交還給觀眾。
 
──影展的年輕觀影族群間,有許多迷戀 NEON 和 A24「權勢恐怖」(prestige horror 或 elevated horror)的觀眾。事實上,我常覺得許多年輕人喜歡觀看短影音的紅毯軼事、名人訪談。電影遇到危機,但人們對權貴的迷戀顯然不減反增。你怎麼看電影產業的品味精英化?「品牌行銷」與「權勢文化」(prestige culture)之間是什麼關係?
 
潔西卡江:
說到「A24」、「NEON」和「MUBI」這三大巨頭,「A24」確實非常擅長打造自身品牌,但當電影品牌開始往「精品」的方向發展,這讓電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東西。我心底希望他們也能更加多元化,因為「A24」這幾年的擴張變得非常壟斷,「NEON」 也開始有些跡象。今年坎城,最主要的玩家是「NEON」和「MUBI」,它們在電影採購和製作方面都是巨頭;他們做著大公司該做的事情,不斷擴張,這是商業的一部分,恐怕無人能夠責怪它們。
 
以我作為影評人的體驗,在柏林、坎城、威尼斯影展,影評人時常一看片出來就在討論奧斯卡前景。我常覺得,一年能不能就給我們幾天,我們能不能先看電影,別談「交易」,然後再去討論這些出價、獎項。坎城影展的媒體放映場,電影片頭「A24」 的標誌一出現,居然出現熱烈掌聲。我明白法國各家製片公司都有其支持者,但當你走在路上,人們問你最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現在會有人回答:「我喜歡『A24』的電影。」
 
一個品牌,變成一種「類型」。但他真的創造了一種類型嗎?還是他們只是利用了人們的崇拜,這與電影製作已經沒什麼關聯了,電影只被當作產品。一旦你開始把你的 LOGO 印在T恤上,開始銷售「A24」周邊商品,品牌就完全變成了不同的東西,他們用製作或發行公司的形象,來打造這些小眾的 cult 品牌,但這不是過往許多美妙的 cult 文化的起源。我必須指出,商業行為讓電影變的像是「運動」賽事,只關乎你支持哪個球隊,和球員或比賽本身無關。這讓一切和電影無關,比較像是看賭馬。
 
──很多人崇拜「A24」,因為覺得他們引領的電影的未來。然而,就算是「A24」也不算是經營特別順暢的公司,他們也深陷現在整體好萊塢蕭條的狀態之中。這些商業模式可能是他們品牌存活策略的一部分,有時這些策略奏效了,多數時候沒有。您服務於產業媒體,不會有時有需要討論這些部分嗎?
 
潔西卡江:
身為服務於「產業媒體」影評人,我從未在文章做出票房預測。《綜藝》很多影評人,和其他許許多多專業影評人都必須做出一些預測,但我不做這些分析,我也不在影評寫「商業交易」相關內容。畢竟,你可以找到很多比我更有見解的商業人士,我對電影的「交易」面沒有興趣,我比較希望討論回到電影本身,即便這可能讓我顯得相當天真。但我的理由是,我時常擔心這些討論,會變成一個「自我實現預言」。例如說,如果我在《綜藝》上寫一部電影,「只有極少數藝術片發行公司會感興趣」,那麼就會真的只剩下藝術片發行公司會對這部電影感興趣。
 
在我寫作的領域,有太多其他重要的東西要寫,我想寫有趣的東西,不會寫任何我不想寫的東西。隨著年歲增長,當談到電影時,我做的很多事情變得更加自私,因為我知道我的心在正確的地方。我愛電影,我會盡我所能,將我的一生、我的職業生涯奉獻給電影。但這也是我的生活,活一天少一天,我不再願意花時間一整天寫一篇關於「A24」或其他新創公司的經營策略。
 
選片工作也是如此,它是電影追尋的過程,我試圖找到一種方式來享受整個過程,而不僅僅是專注於最終的結果。這也可以總結我們今天所有環繞電影文化的相關討論:人們總是不斷地想要得到結果,但我們對這個過程投入還不夠多。
 
有時候,我們看完一部精彩絕倫的電影,出電影院在談奧斯卡獎機率,而不是享受思考和觀賞這部電影的樂趣。然而,這些觀影和思考過程中的樂趣,才是真正充滿營養的養分,對生命有益;而這正是我們作為一個物種正在忘記如何去做的事情。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堅持只做我喜歡做的事情,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
 
.封面照片:柏林影展策展人潔西卡江於 2025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論壇;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攝影/郭守珀

沈怡昕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所MFA畢。導演、影評人、詩人、資深國際影展記者。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詩作曾獲台積電文學獎首獎,目前影評作品散見放映週報、釀電影、關鍵評論網、典藏ARTouch、OS,與粉專「CinemaAny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