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全州】我是用物理的方式在保存時間:專訪《從來》導演陳德明、製片林漢森

湖南偏鄉山區、貧窮農村家庭、一位寫詩的兒童,單看文字介紹,似乎容易埋沒在茫茫片海,好像就是另一個中國紀實題材紀錄片。然而這部片或許證明了「影像自己會說話」,絕美凝鍊的影像素材下,蘊含著掌鏡者不喧自鳴的獨到眼光,從孩子的詩與日常中,耐心地望見孤寂與深邃,讓電影從企劃階段即受矚目,跑遍各大紀錄片提案大會、工作坊。歷經諸多產業平台琢磨,今年三月《從來》在 CPH:DOX 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影展世界首映,並且勇奪主競賽單元的最大獎。五月韓國全州影展再接再厲,在不分劇情或紀錄的國際競賽單元中,拿下代表第二大獎的 Best Picture Prize,堪稱在地原鑽與國際資源的協作典範。
電影背後靈魂人物:一是導演陳德明,湖南人,現居北京,曾任新聞攝影,原本學靜態攝影,後投入電影,拍過紀錄片也拍過劇情短片,自 2018 年起累積本片素材拍攝;一是製片林漢森,福建人,赴紐約學紀錄片,現居紐約,擔任紀錄片製片也身兼導演。兩人在 2022 年 CCDF 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認識後展開合作,2023 年前往在印尼峇里島舉辦的 Docs by the Sea 提案大會暨工作坊,2024 年再經歐洲的 dok.incubator 工作坊孵化定剪。
本文經全州影展協助,採訪導演陳德明與製片林漢森,暢談《從來》製作過程,包括導演的攝影思考、揮別現實主義迎向自由、兩人的工作坊經驗談、剪輯過程、片中詩的穿插與選擇等。電影開場是拍主角龔佑斌拿著望遠鏡,好奇地眺望遠方,導演則在畫外問他看到什麼,影像與聲音指向廣袤未知;透過陳德明與林漢森的眼睛,《從來》既是一封致童年的信,彷彿穿越時光廊道,觸摸每個人心底的孩子,也帶領觀眾走進一道不一樣的當代中國紀錄片風景。
「我不追逐事件,不是完整記錄才叫真實」
導演過往.超越現實主義的詩性紀實
──先請導演聊聊過去背景。
陳德明(以下簡稱陳):青春期家人不太管,快誤入歧途時,喜歡上攝影,藝術彌補了我的家庭教育不足。我本來是體育生,跑田徑的,大學改選攝影為專業。我在校表現是最優秀的,但學校沒教什麼,第一次看學校的展覽非常憤怒,這東西我 16 歲就拍得比你們好,不想在這浪費時間。一度動念去法國 Arles(亞爾),那兒有法國國立高等攝影學院,這是全世界最好的攝影學校,一年全球只收 10 個學生,我覺得我可能是那 10 個之一,不過會花家裡很多錢就打消念頭。有時命運也很眷顧你,沒去更好的學校,卻獲得更高的自由,常跑去看展,也不用上課,老師要我把最近拍的照片發 email 給他看就好。
之前都是拍靜態,直到有次看見平常抄我作業的同學在剪輯影片,我才有危機感,趕快叫他教我剪片,作業交了才沒掛課(不及格)。這是我跟電影的最早接觸,但當時仍花大量時間拍靜態,因為電影是每秒 24 幀,要拍好電影得先把 24 幀拍好。我很要強,電影在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運動感也很吸引我,因此畢業交了兩組作品,一是圖片攝影展覽,一是紀錄短片《一切正常》(2017),關於甘肅石油庫一群沒有歸宿的人的生活狀態。拍完覺得電影挺有意思,就繼續拍下去。
──本片素材從 2018 年開始蒐集,緣於你在微信讀到片中那位老師分享孩子的詩。一開始就打算拍成紀錄片嗎?還是有先拍靜態?教室內寫詩的孩子很多,怎麼找到龔佑斌為主角?
陳:2018 年已經比較少拍照,這村子跟我成長的故鄉有點像,房屋、道路、同樣在湖南的大山等,或許我把對故鄉的情感投射在這些人物與村落吧。第一次去是 10 月國慶假期,主要是跟孩子們玩。為什麼在這群孩子選了小龔,坦白講是他跟他的家庭比較接納我。此外,他年紀小可能還不懂,但他沒有媽媽這件事挺觸動我。
──你平常有工作,無法一直待在村子內,有按照什麼邏輯去拍嗎?
陳:很隨機,有空就去拍。這部片也反映了我的紀錄片觀念變化,我不認為我應該追逐事件,只要是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這片土地上的人,都跟我的鏡頭有關。我的思想變得更自由,好像拍什麼都可以,只要在現場有觸動,甚至不用思考,直接就拍。
──片中基本都是觀察,不像一般紀錄片會安排訪談,是本來就沒拍,還是剪輯的選擇?
陳:本來就沒拍,我第一個紀錄長片《幸孕旅館》(2022),講一群很想生孩子的農村婦女,題材跟語言都是現實主義,可是我不只沒拍訪談,拍到後面連對話都不要,因為我覺得對話會削弱觀眾去理解背後的身不由己。我對過去的紀錄片不感興趣,前輩都是拍很現實主義的紀錄片,我們也是吃那些果子長大,但如果你在這片土地上經過幾十年,還開出一樣的花朵,那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拿攝影機的意義是什麼?我必須做不一樣的東西,否則只是重複他們的路。然而這件事很難,難在沒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是不是 OK,是不是值得繼續跟下去。我後來悟出一個道理:往往在最艱難時,會誕生更新的東西,一點都不難時,反而沒意思。
過去有些拍攝經驗,讓我能捕捉現場、記錄事件,但我想拍的不是這些。而且《從來》是基於詩的語言,我想做出改變。這片的概念很哲學,不聚焦在特定人物,如果用一個視野、景框來看片中小龔、其他小孩、學校、風景、各種人物等,當鏡頭越拉越遠、一直後退,直到所有事物都消失,化成一道光,匯入宇宙之中那剎那,眼前這一切甚至會讓我們懷疑,這段時間是否存在過?我們都會老也會死,彷彿變成畫面中瀕死的蛾,被螞蟻啃食。我想用紀錄片把小孩的一瞬觸動記錄下來,我是用物理的方式在保存時間。
──這種掌鏡者的領悟,大概何時發生?
陳:第二次去村子時發生一些大事,他們把房子拆掉、爺爺做了一口棺材,可是我沒拍到也沒想過。作為導演,總想控制現場,也對事情有預判,不如預期會手足無措。後來我想通了,我不追求什麼,看時間給什麼到我手上,沒給的就不屬於我。這是一種心態的改變,之前的我太慌張,攝影機不停搖擺,擔心錯失這錯失那,慌張在鏡頭下表露無遺。我是從做片子來學電影,剪《幸孕旅館》時,就看到自己因慌張錯失的好素材。我提醒自己要沉穩,不需要完整記錄才叫真實,比如我們在吵架,即使鏡頭對著窗外只錄下吵架聲,看似沒拍到什麼,這也是紀錄。而且現場很多事不會只發生一次,不用擔心錯過,只需專注當下的畫面跟感覺。
──有喜歡哪些電影或藝術品?
陳:我很喜歡安哲羅普洛斯、塔可夫斯基、蔡明亮,讀完蔡明亮所有的書。最近看侯孝賢導演的《南國,再見南國》(1996),發現侯導很厲害的一點是,沒在分紀錄片或不是紀錄片,看起來像紀錄片,是因為調度得非常好,現場不會出錯。
──聽起來你喜歡劇情片,還會想拍劇情片嗎?
陳:會,我沒有區分,只是看題材適合什麼。
「哪怕是一片葉子從天上飄落都有故事性」
提案大會與工作坊經驗:CCDF、Docs by the Sea
──請教製片漢森,影片在 2022 年參加 CCDF,從當時到定版是什麼過程?
林漢森(以下簡稱林):這是一個剝洋蔥的過程,把雜質全部剝開,看到最核心長什麼樣,找回影片本質。就像剛才德明分享的,他是很直覺的導演,要把在過程中不確定、自疑的東西找回來。不同的產業平台有不同功能,CCDF 比較是教你做一個漂亮的 pitch(提案),沒有花很多時間一對一交流,對齊導演的創作理解,更多是基於現有素材、片花,在很短時間內,教你怎麼吸引到國際決策者。所以我們得到的反饋,多數只在片面理解,例如建議更人類學一點。分享一個小插曲,我當時也在 pitch 相似的留守兒童題材,當我看到德明的素材時,覺得好像什麼都不用說,已經對影像內的情感非常認可,可是我去觀摩他的提案時,發現大家不是很懂他,甚至想用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怎麼做才是對的。
──片名一直都是「從來」(中文片名)跟「Always」(英文片名)嗎?這些名字應該不太有利提案吧?
林:對,德明起初就用這些片名,我們也沒有換掉。只有一次在 dok.incubator 開會,討論這樣取名,是不是可以在電影市場中 standing up(脫穎而出)?不過這是德明做這片的初心,後來決定讓它 always 在那兒。
陳:我很喜歡片中引用的詩〈從來〉,也覺得這名字很美,有種說不盡、道不明的混沌感。我不希望觀眾一下就知道這是什麼類型的電影,應當通過自己的眼光來經驗。我一直想要一股不確定性,CCDF 時做的片花,是用黑白混合彩色,就想打破現實邏輯。什麼是時間?誰能確定混沌感?我認為沒有人能確定,就用視覺直接表現混沌感吧,當你不再追問這是什麼故事、這小孩會怎樣,或許能更好地欣賞這部片。
──你們在 2023 年去印尼參加 Docs by the Sea,此工作坊的總監 Gugi Gumilang 後來也成為《從來》的監製,聊聊在 Docs by Sea 的經驗。我有讀到 Gugi 在他的臉書上寫,你們報名時提交 10 小時以上素材,他花幾天看完很喜歡才選你們,這數量好驚人啊。
林:對,那是當時和德明挑選出來最精彩的素材,而且沒有字幕,詩同樣沒翻譯,純看影像(笑)。找 Gugi 做監製是很晚才決定,因為項目做到後來我有點疲憊,新鮮感開始後退,才找他也進來看。雖然 Gugi 一開始沒有擔任我們的監製,因為起初我們在項目發展上就沒有特意尋找監製,但回顧《從來》一路走來,Gugi 似乎總在陪伴我們,默默給予我們需要的幫助,我們認為他是我們的後盾,從他第一刻選《從來》進入 Docs by the Sea,就已經是非正常選擇,給予我們很多機會與信任。
Docs by the Sea 是《從來》的重要轉折點。這是德明第一次出國,也是我跟德明在 CCDF 線上認識、決定合作後的首次線下見面,是一切美好回憶的開始,更是電影建立心臟的地方。不同於 CCDF 只要做三分鐘片花,Docs by the Sea 要做出 10 分鐘影片,這長度當然不代表全片,但已包含相當多概念與基調。剪輯工作坊的導師是 Mary Stephen(雪美蓮),她第一次看完素材的評語「素材很多,都很漂亮,這個很危險」,讓我印象很深。我們跟她一起剪這 10 分鐘,等於在探索成片可能性,還做很多練習。Mary 老師很會為每一個鏡頭找到獨特性,德明有很多是長鏡頭,她會提醒我們,哪怕是一片葉子從天上飄落都有故事性,並不是空鏡,然後我們會挑可能 3 秒、5 秒、10 秒的不同長鏡頭來做蒙太奇組合,看會得到什麼情感或敘事訊息。我跟德明都很有收穫,這跟我在美國接受的傳統紀錄片教育也很不同。
──參加過華語區內外許多提案大會、工作坊,有什麼差異?
林:差異很大,尤其像是我們最後去歐洲參加的 dok.incubator 工作坊,他們對中國不太了解,更多是人文關懷的視角,思考如何修改能讓主角在情感上離我們更近?或者作為普通觀眾,是否想進電影院看?用這些標準來打磨。反觀國內對這題材比較熟,自然地對主題和我們想做的片子有代入感,但我們想做的其實超越他們想像。
──這類場合有時接收的資訊很多,而且可能很紛亂,有什麼是不願妥協的部分?
林:對我來說是情感,不只是片子本身傳遞的情感,還包括德明對這部片的情感。德明英文不好,說不定是好事。這類國際創投與培訓多數講英文,有時英文講得很直接,可是經過翻譯轉述,又變得有點美,好像在誇他。也遇過發行商講很嚴厲的話,說這是黑白片,節奏很慢,不會有太多觀眾,不會有電影節要收。這些東西到了一定程度,我就自己吸收,沒有讓德明跟剪輯師知道,有些跟發行對接的會議我自己去開,他們在趕 deadline 已經夠累了。
「好的合作是做實驗,看結果說話」
剪輯過程.dok.incubator 工作坊經驗
──《從來》在 2024 年參加為期半年的 dok.incubator 工作坊,針對後期有從粗剪、精剪到定剪的三階段密集課程,還有發行與行銷策略的規劃討論。這是電影的最後幾哩路,此時還找了臺灣剪輯師林怡初加入,聊聊這個過程。
林:最初沒有想要找剪輯師,德明跟我都能剪,不過 dok.incubator 要求一定要導演、剪輯、製片三人共同參與,希望導演專心在導演工作上。錄取時也說,對我們的項目有興趣,可是一定要在期限內找到剪輯師才肯收。內容緣故,這名剪輯師一定要懂中文,之前想找 Mary 老師,但她太忙無法。我跟德明希望這個人的能力比我們突出或互補,然而一直找不到。當我們在期限前焦急想了一圈後,決定回來請 Mary 老師推薦,我們很相信她的直覺,她從助手與以前合作夥伴中挑了三個人選,其中就有怡初。我第一個就打電話給她,把一小時多片花傳過去,怡初迅速回信,正好她那段時間不忙,對工作坊感興趣,就加入團隊。
──德明跟怡初的工作經驗如何?
陳:經驗很美妙,讓我未來也想繼續找剪輯師合作。對我來講她是一個「外來者」,但也是團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得學會跟團隊溝通。我是從 Mary Stephen 身上學習怎麼合作,她在我們第一次會議時,只是沉默、不說話,線下一起剪輯時,同樣是聽大家表達觀點,沒回應什麼,多半是問問題。我當時就意識到,她是好老師,也是好剪輯師,因為她在觀察,判斷與測試對方性格,偶爾才會評語或提問,內容很簡短又關鍵。跟怡初合作時,我也嘗試這樣,不需要把我的邏輯灌輸給對方,那會打破對方的積極性,自己的聲音太強,同樣會干擾對方的判斷。好的合作是做實驗,嘗試吸納對方的創意,看結果說話。
──《從來》透過參與 dok.incubator 孵化而成,創作過程接收到很多建議,當然算是好事,不過有時也會變困擾。有什麼時間點,讓你們覺得專心做自己就好?
林:主創團隊最後集中在德明、怡初、我,還有剪輯顧問 Audrey Maurion,她對這部片也很重要。工作坊會接觸各路發行商,這些聲音我傳達到位,一起看片時想想就好。課程會接觸其他剪輯師、製片人等老師的建議,不會過度迎合,聚焦在團隊內想法。至於你問時間點,對我來說是六月份的第二場精剪工作坊,那時就覺得不用再聽太多外界聲音。這次剪完有放映,經過一輪反饋,再用兩三天調整,這版本跟如今所見已差不多。最後 11 月我們和 dok.incubator 在 IDFA(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組織的市場活動中介紹我們的電影,仍有些發行商、聯合製片提出建議,但我們就沒改了。
──關於剪輯這件事,想回來問德明,根據你先前的訪談,這部片從 2018 年起斷斷續續累積素材,總共約拍 60 天,電影前面的童年段落,看起來像是集中在接近的時間點拍攝,好奇是在哪一年?後面小龔長大後的段落是何時拍?
陳:童年主要集中在 2020 年,他長大後我就不太拍了。後面補拍是 2023 年,因為忽然接到小龔電話說爺爺去世。當時很緊急,要在一天內決定要不要去,這事件有唯一性,討論完馬上買票從北京趕去湖南。
林:小龔主動打電話來,這對德明的觸動還挺大的,顯示小龔和他的家人,真的把德明當成家裡的一部分,並不是攝影師,他們希望德明一起在現場,見證特殊時刻。
陳:其實沒拍到也沒關係,就是必須見個面。補拍的素材有用了兩個鏡頭,一個是爺爺的葬禮,一個是有人燒煙。
──這時已經在思考電影結構了吧,補拍對收尾有影響嗎?
陳:其實沒有,收尾仍是小孩在路上奔跑,小龔夢到同學,這在不同版本都一樣。然而死亡確實讓時間感更漫長,而且有對立性。
「成年人眼中的詩,只是孩子們想說的話」
詩意的節奏.告別童年
──片中用了 10 首孩子寫的詩,詩跟影像的關聯很微妙,把詩拿掉,影像跟故事好像也能成立,但味道就不太對。你們其實有收集到 200 首詩可用,聊聊選擇跟放置邏輯,有遺珠嗎?
陳:好多我喜歡的詩都被丟了啊!有一首叫〈原來〉:「風原來和月一樣,去了就不再回來,真讓人懷念」。這詩太讓我心碎,在討論時間。
林:我就是那個壞人(笑)。我很喜歡德明的一個觀點,詩是「孩子們的聲音」。雖然我們稱作詩,不過在孩子的世界裡,可能就是他想講的話,這是屬於他們的語言,只是從成年人角度來看,會覺得他思考好深。德明挺難受的,很多詩我們都想放進來,但最後還是得回歸到情感上。這片子不是在做詩歌欣賞,得看放入這個詩,能否讓你聽到孩子的聲音、跟孩子在情感面上靠更近?是用這個邏輯來掌握節奏。
陳:這是一種內心的節奏,跟心跳一樣,不是一種明確的時間安排。
林:非常細微,例如當德明說,是不是太久沒出現詩了,我們才會想放進來。要用直覺去感受,並不會一出現風景就來首詩,那是幻燈片、PPT。有些詩的時長多一點,讓我們沉浸下來,配著風聲、看著畫面移動,詩慢慢飄出來,詩意不總是持續,有時就是一剎那。有觀眾反應每首詩出現的時長不太一樣,有些還沒讀完就切成下一幕,不過我們的意圖不在展示詩本身,而是讓你感受這個空間,把自己放進去。
──有哪些詩是一定要放?
陳:開場的〈從來〉、收尾的〈送別〉、中間關於母親的〈她和我共望星空〉,就這三首。
林:當時的工作流程,是請德明把詩全部謄寫在一個文檔上,再來做篩選。這些詩其實都是命題作文,這是那位老師的獨特教法,不是教你韻腳、七言詩那種傳統的詩歌教學,只是給出關鍵字,讓孩子自由填空,發揮情感跟想像力。例如她在黑板上寫「清楚」,前面看孩子要加寫成「不」清楚、「好」清楚,再發展成多行詩。
──電影以小龔為主角,片中的詩伴隨著他鋪排出來,會有一種好像都是他寫的感覺。不過片末演職員表會發現,很多其實是其他孩子寫的。作為一個紀錄片,討論過這點嗎?
林:當然有,這在紀錄片倫理上大家會提到,甚至有被騙的感覺。我跟德明討論過,我們覺得詩歌是一種藝術表達形式,片中更當成一種共同的童年經歷,龔佑斌或其他孩子的詩歌是一個整體,而龔佑斌是讓大家進入這個共同童年回憶的一道窗口。此外,紀錄片本身就是一種非常主觀的表達方式,連新聞也沒有絕對客觀,而《從來》更是非常作者型的片子,因此會有比較高的創作成分。
──片中孩子們看過片了嗎?
陳:還沒,對小龔來說,這會是他明年 18 歲的成年禮物。有些孩子比較難聯絡,可能散落城市各角落。希望透過更多放映,讓大家看到這些孩子,這是最重要的。
林:之前德明說過一句很美的話,希望讓無論是有相似經歷,或在城市長大的孩子,看到這部電影,都覺得像是來自故鄉的一封信,能讓他們找回自己,喚起初心。
──《從來》某方面算是「告別童年」的電影,這裡所指的童年,不僅是兒時、過去,要當成純真、不成熟或其他意涵也行。最後想問兩位,認為自己的童年過去了嗎?
林:雖然現階段有很多困惑,但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孩子,無論以什麼身份活在當下,始終保持好奇,想給自己更多可能性,不願向寫實妥協,即使現實真的是挺難。
陳: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輾轉在各個親戚家長大,那時渴望流浪。這些往事看似不太好,卻又對創作與思考有幫助,讓如今的我彷彿透過作品、隔著時間,觸摸過去的自己。這股感受很模糊,很難說清楚。時間過很快,童年、少年一下過去。兩年前的夏天,太陽很熱很烈,當時在剪這片子,有次麵館吃完麵、走出門,碰上一個朋友,聊兩句後一起去他家喝咖啡,走著走著一個很偶然的瞬間,忽然回頭告訴他,我覺得我的青春期過去了。長大有兩種,一種是生理上的,一種是內心的,這時我感覺我在創作上長大了。《從來》實際上算是我的第一部電影吧,很個人的第一部,也是我的成年第一部。我覺得我現在很自由,只要開機就是紀錄,都有辦法做出來。■
.封面照片:《從來》電影劇照;HandsOn Studio LLC, Timelight Films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