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語為時光賦形──記 2025 柏林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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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26
  • 黃瀚生

編按:2025 柏林影展於今年二月在德國柏林舉行,本屆評審團主席由美國導演 Todd Haynes 擔任,並由挪威導演 Dag Johan Haugerud 作品《關於夢(性與愛)》(Drømmer)獲得金熊獎。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黃瀚生展節評論一篇,作者親赴柏林,並對多部今年柏林影展選映之作品進行評論,包括 Radu Jude《Kontinental '25》、Richard Linklater 《Blue Moon》、李駿碩《眾生相》等。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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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中旬,寒冷的冬日裡,柏林難得降下大雪。邁入第 75 屆的柏林影展(Berlinale),便在一片皚皚白雪覆蓋的城市裡,隆重揭開序幕。

然而,當加薩走廊和烏俄戰爭的衝突持續升溫,淪為空談的「停火協議」並未實際帶來和平,加上於影展閉幕週末舉行的德國大選,極右翼的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or Germany,AfD)來勢洶洶(最終贏得超過兩成的選民支持),本屆影展的氛圍,嚴實地被這些來自現實的焦慮和擔憂籠罩。

於柏林電影宮舉行的開幕典禮上,獲頒榮譽金熊終身成就獎的蘇格蘭演員 Tilda Swinton,在她激昂的 13 分鐘致詞中直言:「由國家犯下且國際社會默許的大規模屠殺,正恐嚇世上許多地方。我在此向所有承認這點的人們,表達堅定不移的支持和團結一心。」翌日,她也在記者會上分享,面臨當代生活日常的「無力感」,「青年藝術家要找到自己的社群並堅持下去」。在這樣的社群裡,我們或許「能體會最放鬆、最忠誠、最具冒險精神、最享受樂趣的感覺。」

本屆影展中,部分優秀的電影人選擇「苦中作樂」,他們拍攝出的精彩電影,除了反映出現實之灰暗、世界之糟糕,也如明鏡般向自身、向我們提問:過往的人是怎麼過日子?又,現在的人,究竟如何找到「堅持下去」的力量?

時間裡的痴人

曾憑藉《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2021)擒下金熊獎的羅馬尼亞導演 Radu Jude,重回柏林主競賽的諷刺喜劇新作《Kontinental '25》獲頒最佳劇本獎。電影片名與故事皆致敬義大利名導羅賽里尼的《歐洲51年》(Europa '51),講述一名房產公司執法人員的「良心危機」,嘗試捕捉現今歐陸危機四伏的「時代精神」。

開頭 20 分鐘,觀眾跟隨一名年邁流浪漢,在羅馬尼亞西北的城市 Cluj 拾荒、乞討。接著視角轉換,電影跟著法警 Orsolya 來到流浪漢的地下室住處對他下達驅逐令,卻意外導致他自縊。這起悲劇令她懊悔不已,促使她展開一場心靈的「贖罪之旅」。

電影剩餘篇幅幾乎都由一段段「對話」長鏡頭組成, Orsolya 跟閨蜜同事、丈夫、保守母親、飢渴前學生、淡定牧師,在廣場、住宅、酒吧、墓園裡,不停重複地「談論」她的「良心不安」。不過,在新自由主義的體制下,此般意圖良善的贖罪之舉似乎有其限制,甚至注定徒勞。電影全片以 iPhone 拍攝,這些低清、時而模糊的不穩定影像,彷彿觀者心中的道德天秤,始終尋找正確對焦的清明時刻。


(圖/《Kontinental '25》電影劇照;2025 柏林影展提供)

以首部長片《沒人愛小姐》(Jeune femme,2017)一鳴驚人並拿下坎城金攝影機獎的法國導演 Léonor Serraille ,第三部長片《Ari》再度聚焦迷惘的歐洲年輕世代,細膩刻畫後青春期的心理困境與掙扎,形式靈動而情感飽滿。本片雖未獲評審團青睞,卻是我最喜歡的主競賽作品之一。臉型削瘦的電影主角 Ari ,是名小學實習老師,片頭,他試著與年幼的學生分享超現實派詩人 Robert Desno 的詩作〈海馬〉,卻在一片失序混亂的教室中崩潰暈厥。

「除非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變得對世界麻木冷漠。」氣質溫柔敏感的 Ari 覺得無以為繼,若他尚無法理解自身在社會中的位置、參透生活的意義,該怎麼去教導小孩?他開始於城市漂流、尋覓,在美術館巧遇紈絝子弟的故友,卻因階級和政治理念差異,而在對方家中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他也重訪其他老友敘舊,陰錯陽差和前女友重新牽上線,她的業餘劇團排練中的戲碼,正是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徬徨少年時》。如同公海馬需身兼母職,Ari 也必須磕磕碰碰地領悟,初出社會「為人師長」的責任與勇氣。

並非只有青年感到徬徨、失落。美國導演 Richard Linklater 執導的《Blue Moon》的中年主角 Lorenz Hart,同樣躊躇於生命中的關鍵時刻。在 1943 年 3 月 31 號,叫好叫座的音樂劇《奧克拉荷馬!》(Oklahoma!)首演之夜的慶功派對,Ethan Hawke 精湛化身中年禿頭並有嚴重酗酒問題的傳奇作詞人 Lorenz Hart,在曼哈頓一間酒吧裡坐困愁城。他看著合作數十年的前搭檔作曲人 Richard Rodgers「投懷送抱」,首度與 Oscar Hammerstein II 攜手創作便博得滿堂彩。今晚他不是眾人欣羨的主角,但本片 100 分鐘幾乎發生在單一場景的故事,卻圍繞他的角色徐徐開展。

這是 Richard Linklater 第九度跟演員 Ethan Hawke 合作,本片美妙動人且驚喜不斷,其中愛爾蘭演員 Andrew Scott 恰如其分的表演,更為他贏得最佳配角獎。Robert Kaplow 撰寫的劇本充滿慧黠、幽默的對白,主角在酒吧裡喋喋不休,跟酒保老友、伴奏小生,作家朋友與陌生人們,討論著藝術的價值,與他的暮年浪漫嚮往。導演透過精巧的空間和視覺調度(例如 Ethan Hawke 身高 180 公分,畫面上卻總是「矮人一截」),昇華本片小巧而古典的故事。《Blue Moon》如同 Richard Linklater 最好的電影特質(比如「愛在三部曲」),觀眾跟隨角色間的風趣言談,感受時間的流動延展,並深刻陶醉其中。


(圖/《Blue Moon》電影劇照;2025 柏林影展提供)

酷兒「聊天記錄」

另一部純粹建立在角色跟對話,宛若時光膠囊的電影,是首映於「Panorama 大觀」單元的小品傑作《Peter Hujar's Day》。本片改編自作家 Linda Rosenkrantz 與酷兒攝影師 Peter Hujar 塵封多年未出版的訪談文稿,訪談內容關於「藝術家的前一天」。美國導演 Ira Sachs 繼《愛情轉移》(Passages,2023)後, 再度與英國演員 Ben Whishaw 合作,並找來優雅的 Rebecca Hall,試圖想像在 1974 年紐約某處的公寓,從下午到隔日破曉,兩名摯友的對話,如何發生的種種可能。

76 分鐘的片長裡,主人翁漫談著看似平凡的生活瑣事,煩惱著手邊進行的工作計畫。鏡頭鼓勵我們將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日常細節,注意光與影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變化。電影特別選用超 16mm 攝影,時常流連「特寫」演員的臉龐,呼應了 Peter Hujar 的攝影作品。本片極簡卻激進,光是捕捉一段親密、共享的時光,也能成就一部好電影。

同樣首映於「Panorama 大觀」單元,香港導演李駿碩大膽而赤誠的第三部長片《眾生相》(Queerpanorama)僅以 100 萬港元攝製,透過簡潔的黑白攝影,為觀眾帶來複雜而豐富的觀影感受。故事跟隨一名不斷約砲的男同志,在城市裡邂逅背景各異的香港住民,並在玩法迥異的各種性愛交合後,進行一段段看似平凡卻引人共鳴的「日常對話」,從語言、文化、身份、政治、抗爭到創傷,電影觸及的議題多元,卻從不故作深沉。即使「我的正常生活,不同於與你的正常生活」,角色仍嘗試在短暫的交流中,摸索共同的立足基礎,成為彼此黑暗中轉瞬即逝的光明。「別絕望,還不到時候」。

在鼓勵前衛風格與實驗創作的「論壇單元」(Forum),亦有一部亮眼的低成本喜劇《Fwends》。這部由澳洲導演 Sophie Somerville 身兼編劇、剪輯的首部長片,故事聚焦兩名久別重逢的年輕女「檳友」於墨爾本一天內的城市漫遊。彷彿繼承「呢喃核」(Mumblecore)獨立電影的精神,《Fwends》藉由大量即興的聊天對白,談討人物與世界的關係,在本片中,(女性)情誼和信任並非理所當然,但訴說與傾聽是重要的,展示脆弱並一笑置之是可能的。


(圖/《Fwends》電影劇照;2025 柏林影展提供)

面對氣候危機的威脅、心理健康的崩壞,還有高漲的房租,尋找自由是困難但值得努力的。電影近尾聲,一日之初始,主角躺在沙發上,身邊友人早已累癱熟睡,她朗讀美國作家 Bill McKibben 的書《Falter: Has the Human Game Begun to Play Itself Out?》:「⋯人類團結的另一個名字是愛(another name for human solidarity is love)」但神情肅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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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影展開幕夜的大雪,讓我想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在她詩意的小書《白》卷首曾寫下:「我們走在極其銳利的時間稜角,在時刻更新的透明懸崖邊往前走。⋯⋯並非因為我們特別勇敢,而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法了。」若能不念舊地回望過去,並以透澈的眼光注目當下的世界,我們或許能尋得繼續「堅持下去」的靈感與動力。
 
.封面照片:《Peter Hujar's Day》電影劇照;2025 柏林影展提供

黃瀚生

臺大外文系畢,自由譯者,迷影寶貝,「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