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語為時光賦形──記 2025 柏林影展

編按:2025 柏林影展於今年二月在德國柏林舉行,本屆評審團主席由美國導演 Todd Haynes 擔任,並由挪威導演 Dag Johan Haugerud 作品《關於夢(性與愛)》(Drømmer)獲得金熊獎。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黃瀚生展節評論一篇,作者親赴柏林,並對多部今年柏林影展選映之作品進行評論,包括 Radu Jude《Kontinental '25》、Richard Linklater 《Blue Moon》、李駿碩《眾生相》等。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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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中旬,寒冷的冬日裡,柏林難得降下大雪。邁入第 75 屆的柏林影展(Berlinale),便在一片皚皚白雪覆蓋的城市裡,隆重揭開序幕。
然而,當加薩走廊和烏俄戰爭的衝突持續升溫,淪為空談的「停火協議」並未實際帶來和平,加上於影展閉幕週末舉行的德國大選,極右翼的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or Germany,AfD)來勢洶洶(最終贏得超過兩成的選民支持),本屆影展的氛圍,嚴實地被這些來自現實的焦慮和擔憂籠罩。
於柏林電影宮舉行的開幕典禮上,獲頒榮譽金熊終身成就獎的蘇格蘭演員 Tilda Swinton,在她激昂的 13 分鐘致詞中直言:「由國家犯下且國際社會默許的大規模屠殺,正恐嚇世上許多地方。我在此向所有承認這點的人們,表達堅定不移的支持和團結一心。」翌日,她也在記者會上分享,面臨當代生活日常的「無力感」,「青年藝術家要找到自己的社群並堅持下去」。在這樣的社群裡,我們或許「能體會最放鬆、最忠誠、最具冒險精神、最享受樂趣的感覺。」
本屆影展中,部分優秀的電影人選擇「苦中作樂」,他們拍攝出的精彩電影,除了反映出現實之灰暗、世界之糟糕,也如明鏡般向自身、向我們提問:過往的人是怎麼過日子?又,現在的人,究竟如何找到「堅持下去」的力量?
時間裡的痴人
曾憑藉《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2021)擒下金熊獎的羅馬尼亞導演 Radu Jude,重回柏林主競賽的諷刺喜劇新作《Kontinental '25》獲頒最佳劇本獎。電影片名與故事皆致敬義大利名導羅賽里尼的《歐洲51年》(Europa '51),講述一名房產公司執法人員的「良心危機」,嘗試捕捉現今歐陸危機四伏的「時代精神」。
開頭 20 分鐘,觀眾跟隨一名年邁流浪漢,在羅馬尼亞西北的城市 Cluj 拾荒、乞討。接著視角轉換,電影跟著法警 Orsolya 來到流浪漢的地下室住處對他下達驅逐令,卻意外導致他自縊。這起悲劇令她懊悔不已,促使她展開一場心靈的「贖罪之旅」。
電影剩餘篇幅幾乎都由一段段「對話」長鏡頭組成, Orsolya 跟閨蜜同事、丈夫、保守母親、飢渴前學生、淡定牧師,在廣場、住宅、酒吧、墓園裡,不停重複地「談論」她的「良心不安」。不過,在新自由主義的體制下,此般意圖良善的贖罪之舉似乎有其限制,甚至注定徒勞。電影全片以 iPhone 拍攝,這些低清、時而模糊的不穩定影像,彷彿觀者心中的道德天秤,始終尋找正確對焦的清明時刻。
以首部長片《沒人愛小姐》(Jeune femme,2017)一鳴驚人並拿下坎城金攝影機獎的法國導演 Léonor Serraille ,第三部長片《Ari》再度聚焦迷惘的歐洲年輕世代,細膩刻畫後青春期的心理困境與掙扎,形式靈動而情感飽滿。本片雖未獲評審團青睞,卻是我最喜歡的主競賽作品之一。臉型削瘦的電影主角 Ari ,是名小學實習老師,片頭,他試著與年幼的學生分享超現實派詩人 Robert Desno 的詩作〈海馬〉,卻在一片失序混亂的教室中崩潰暈厥。
「除非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變得對世界麻木冷漠。」氣質溫柔敏感的 Ari 覺得無以為繼,若他尚無法理解自身在社會中的位置、參透生活的意義,該怎麼去教導小孩?他開始於城市漂流、尋覓,在美術館巧遇紈絝子弟的故友,卻因階級和政治理念差異,而在對方家中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他也重訪其他老友敘舊,陰錯陽差和前女友重新牽上線,她的業餘劇團排練中的戲碼,正是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徬徨少年時》。如同公海馬需身兼母職,Ari 也必須磕磕碰碰地領悟,初出社會「為人師長」的責任與勇氣。
並非只有青年感到徬徨、失落。美國導演 Richard Linklater 執導的《Blue Moon》的中年主角 Lorenz Hart,同樣躊躇於生命中的關鍵時刻。在 1943 年 3 月 31 號,叫好叫座的音樂劇《奧克拉荷馬!》(Oklahoma!)首演之夜的慶功派對,Ethan Hawke 精湛化身中年禿頭並有嚴重酗酒問題的傳奇作詞人 Lorenz Hart,在曼哈頓一間酒吧裡坐困愁城。他看著合作數十年的前搭檔作曲人 Richard Rodgers「投懷送抱」,首度與 Oscar Hammerstein II 攜手創作便博得滿堂彩。今晚他不是眾人欣羨的主角,但本片 100 分鐘幾乎發生在單一場景的故事,卻圍繞他的角色徐徐開展。
這是 Richard Linklater 第九度跟演員 Ethan Hawke 合作,本片美妙動人且驚喜不斷,其中愛爾蘭演員 Andrew Scott 恰如其分的表演,更為他贏得最佳配角獎。Robert Kaplow 撰寫的劇本充滿慧黠、幽默的對白,主角在酒吧裡喋喋不休,跟酒保老友、伴奏小生,作家朋友與陌生人們,討論著藝術的價值,與他的暮年浪漫嚮往。導演透過精巧的空間和視覺調度(例如 Ethan Hawke 身高 180 公分,畫面上卻總是「矮人一截」),昇華本片小巧而古典的故事。《Blue Moon》如同 Richard Linklater 最好的電影特質(比如「愛在三部曲」),觀眾跟隨角色間的風趣言談,感受時間的流動延展,並深刻陶醉其中。
酷兒「聊天記錄」
另一部純粹建立在角色跟對話,宛若時光膠囊的電影,是首映於「Panorama 大觀」單元的小品傑作《Peter Hujar's Day》。本片改編自作家 Linda Rosenkrantz 與酷兒攝影師 Peter Hujar 塵封多年未出版的訪談文稿,訪談內容關於「藝術家的前一天」。美國導演 Ira Sachs 繼《愛情轉移》(Passages,2023)後, 再度與英國演員 Ben Whishaw 合作,並找來優雅的 Rebecca Hall,試圖想像在 1974 年紐約某處的公寓,從下午到隔日破曉,兩名摯友的對話,如何發生的種種可能。
76 分鐘的片長裡,主人翁漫談著看似平凡的生活瑣事,煩惱著手邊進行的工作計畫。鏡頭鼓勵我們將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日常細節,注意光與影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變化。電影特別選用超 16mm 攝影,時常流連「特寫」演員的臉龐,呼應了 Peter Hujar 的攝影作品。本片極簡卻激進,光是捕捉一段親密、共享的時光,也能成就一部好電影。
同樣首映於「Panorama 大觀」單元,香港導演李駿碩大膽而赤誠的第三部長片《眾生相》(Queerpanorama)僅以 100 萬港元攝製,透過簡潔的黑白攝影,為觀眾帶來複雜而豐富的觀影感受。故事跟隨一名不斷約砲的男同志,在城市裡邂逅背景各異的香港住民,並在玩法迥異的各種性愛交合後,進行一段段看似平凡卻引人共鳴的「日常對話」,從語言、文化、身份、政治、抗爭到創傷,電影觸及的議題多元,卻從不故作深沉。即使「我的正常生活,不同於與你的正常生活」,角色仍嘗試在短暫的交流中,摸索共同的立足基礎,成為彼此黑暗中轉瞬即逝的光明。「別絕望,還不到時候」。
在鼓勵前衛風格與實驗創作的「論壇單元」(Forum),亦有一部亮眼的低成本喜劇《Fwends》。這部由澳洲導演 Sophie Somerville 身兼編劇、剪輯的首部長片,故事聚焦兩名久別重逢的年輕女「檳友」於墨爾本一天內的城市漫遊。彷彿繼承「呢喃核」(Mumblecore)獨立電影的精神,《Fwends》藉由大量即興的聊天對白,談討人物與世界的關係,在本片中,(女性)情誼和信任並非理所當然,但訴說與傾聽是重要的,展示脆弱並一笑置之是可能的。
面對氣候危機的威脅、心理健康的崩壞,還有高漲的房租,尋找自由是困難但值得努力的。電影近尾聲,一日之初始,主角躺在沙發上,身邊友人早已累癱熟睡,她朗讀美國作家 Bill McKibben 的書《Falter: Has the Human Game Begun to Play Itself Out?》:「⋯人類團結的另一個名字是愛(another name for human solidarity is love)」但神情肅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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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影展開幕夜的大雪,讓我想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在她詩意的小書《白》卷首曾寫下:「我們走在極其銳利的時間稜角,在時刻更新的透明懸崖邊往前走。⋯⋯並非因為我們特別勇敢,而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法了。」若能不念舊地回望過去,並以透澈的眼光注目當下的世界,我們或許能尋得繼續「堅持下去」的靈感與動力。■
.封面照片:《Peter Hujar's Day》電影劇照;2025 柏林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