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中前行,不害怕太陽和下雨──專訪《跳進部落的孩子》導演王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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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29
  • 採訪
    萬孟賢
  • 萬孟賢
  • 攝影
    蔡耀徵

2024 年於金馬影展世界首映的紀錄片《跳進部落的孩子》,以知名排灣族舞蹈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Bulareyaung Pagarlava)及其創立的「布拉瑞揚舞團」為被攝主體,電影不僅回溯過往演出片段,導演王政一更花費大量篇幅紀錄舞團排練光景,以及布拉瑞揚構思作品、擔憂舞團轉型及成員來去的日常點滴。本片經歷八年的漫長製作過程,如今即將走入院線,帶領更多觀眾接近布拉瑞揚及舞者們不為公眾所知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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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變動的八年製作期

影像團隊接觸舞團的源頭,始於 2016 年一支為法藍瓷「想像計畫」拍攝的八分鐘公益短片《綻放》,當時舞團尚介於草創階段,布拉瑞揚認為有影像紀錄是件好事,索性便讓團隊繼續跟拍。後續影像團隊也順道與舞團合作了幾支商案及宣傳短片,累積了不少素材,但對於手上素材可以如何整合,暫且沒有明確想像,逐漸失去方向的情況下,2019 年拍攝一度中斷。

直到 2020 年,當時的導演、也是後來《跳進部落的孩子》的製作人曹盛彥,申請到文化部補助,才立下製成長片的計畫,他邀請原先在團隊中擔任攝影的王政一回來,漸漸地,王政一主導成分變重,兩人基於長年工作默契及對彼此個性的瞭解,遂將導演一職交予王政一,因此,本片分工有隨時間經歷轉移,並非一開始就確立。

決定以長片為最終目標後,王政一與團隊維持一個月去臺東一、兩次,每次待三、四天的節奏跟拍,持續大約一年遇到疫情,便中斷一陣子,待解封之後,又維持一個月去一次的頻率。素材累積至 2022 年左右,團隊與舞者們已建立一定默契,剛好舞團也面臨更換成員與老師創作轉向的變動時期,王政一便先將素材拿上剪接台,一邊剪接一邊思考需要補拍什麼,而現在看到的長片內容,其中三分之二為 2020 年拿到補助後所拍攝,三分之一則為先前的積累。


(圖/經過近 10 年的積累,王政一完成紀錄長片《跳進部落的孩子》,與觀眾見面;攝影/蔡耀徵;場地提供:內容物數位電影)

2023 年起,布拉瑞揚開啟《我.我們》系列,回歸自身排灣族文化,並與阿爆(阿仍仍,Aljenljeng Tjatjaljuvy)等多位跨領域藝術家合作,風格與舞團前作有明顯差異:「其實我們有跟到《我.我們》發展的初期,我一度猶豫要不要拍攝並放入電影中,但製作人曹盛彥覺得那是另一件事,這部片主要還是講述布拉瑞揚與當時身邊幾名重要舞者的故事,2023 年之後,片中數名舞者離開,也有新的成員加入,我就覺得差不多,好像不需要再拍下去了。」王政一憶起決定結束漫長紀錄歷程的時機點,也感嘆道:「不過現在看舞團動態,發現他們已過著不一樣的新生活,我好像在整理他們的過去,會感到有些矛盾。」

無法隱藏的攝影機,難以敞開心房的布拉瑞揚

針對拿著攝影機進入部落拍攝這件事,王政一坦言,製作過程中確實會擔心影片帶有漢人觀點,與對部落相對熟悉的製作人曹盛彥聊過後,他逐漸放下心結:「我無法改變自己既定的身分,不管怎樣做,一定存在漢人觀點,除非我真的跑去部落生活。」他表示,即使是原住民導演,觀看不同部落時,都可能產生外來者的凝視,更何況身為漢人?「所以我只能盡可能小心地表達, 如果還是被批評,那就算了。」

然而,比起對外來者身分的自我質疑,王政一認為拍攝更大的困難是布拉瑞揚身為公眾人物,對鏡頭具備高度意識:「被攝者看到攝影機拿出來,自然會產生防衛,或者因為想分享而進入過度準備的狀態,會想給出特別的反應,那些反應不見得是假的,但觀眾還是容易感受到攝影機與被攝者之間,有股不屬於當下的力量在引導著。」

為了貼近更「真實的」布拉瑞揚,王政一嘗試過各種方法,包含刻意讓他看鏡頭,想像攝影機是一名旁邊的朋友,請他對著朋友講話,也曾經不帶團隊,一個人下臺東:「一個人拍攝時,他更能把你當成私底下的朋友,雖然會因為獨自拍攝導致素材品質沒那麼好,而且邊拍攝邊互動的話,我自己能做到的技術有限。」


(圖/《跳進部落的孩子》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除了面對鏡頭難以自在放鬆之外,拍攝布拉瑞揚的難點還在於他的生活相當簡單規律──早上會去同一家咖啡廳吃早午餐,下午則進排練場,排練結束去健身房運動一下,然後回家──當王政一提出想拍他下班後的生活,都被以「很無聊」為理由拒絕:「有段時間我真的不知該怎麼捕捉到他的私生活,怎麼拍都是他在排練場,或跟舞者去田調,沒有他與他自己相處的時刻;後來我反而發現,其實他最放鬆的,就是在排練場工作、編舞的時候,當一個人面對真正熱愛的事物時,會很專注投入其中,把其他事情忘掉,那個時候,真實的他會跑出來,而不太管攝影機了。」

而拍攝結束後,王政一才在社群上看到布拉瑞揚 po 出自己在家熱身、拉筋的小片段:「有點遺憾,當時沒想到還有這些可以拍,他做的那些簡單暖身,不見得與創作有關,但畢竟身為舞者,很多想法會藉由身體傳達出來,在獨處小空間裡伸展,就是他與自己的對話。」不過布拉瑞揚一直不讓鏡頭跟拍到私人住處,王政一的遺憾,終究只能是遺憾。

逐步建構影片:被攝舞者及演出片段的選擇

除了布拉瑞揚之外,片中尚有三位主要被攝舞者:卜耐(Ponay)、高旻辰(aulu tjibulangan)、王傑(Siyang Sawawan)。

關於紀錄對象的挑選,卜耐是最擅長帶動氣氛,勾起大家火花的人,在舞團仰賴舞者間互動的作品風格中,扮演重要角色,他本身很願意面對鏡頭,也應對如流,因此拍攝初期就確定他是要角;至於另外兩位,則是剪接階段才決定放入,以增加舞者背景的多元性,例如以家裡贊成跳舞的高旻辰,對比家裡反對的卜耐,而王傑在舞台上揭露自我創傷,以及排練期間受傷、結婚的生命歷程轉變,則凸顯舞者在跳舞外的現實面。

值得一提的是,經歷成員變動後,高旻辰為舞團現任全職舞者中唯一的科班生,做為一名科班生,他也透過布拉瑞揚舞團,獲得在其他舞團中不太可能經歷到的成長體驗;而電影最終選入的演出作品中,三位剛好都有擔當關鍵角色的重要片段。


(圖/《跳進部落的孩子》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布拉瑞揚從左營高中舞蹈班畢業,考入北藝大,接著進雲門,還遠赴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看似是一路在正統科班跳上來的資優生,但其實他在讀左營高中之前,沒受過正規舞蹈訓練,只是從小喜歡唱跳,因此當他面試舞蹈班時,聽到競爭對手都有五年、甚至 10 年以上的學舞經歷,完全受到震撼教育,多虧當時入學考評審是他的貴人林懷民老師,老師賞識布拉瑞揚的特質進而錄取他。

但在左營高中時,卻是布拉瑞揚最扭曲的幾年,不僅術科、學科跟不上,父親也反對他跳舞,在城市求學,又受到旁人歧視,他過得很不快樂,為了追求社會上主流認同,一直試圖拿掉自己的原住民身分,直到年過 40 歲、回臺東創團後,才將原先具備的特質一個個撿回來。

也因此,布拉瑞揚的創作生涯,概略上能分為「臺東前/臺東後」,而「臺東前」當中,又可分「北藝前/北藝後」,王政一曾經想多放一些布拉瑞揚在北藝大時期的演出片段,好將他的職涯脈絡說得更完整,但去校史室查詢檔案時,卻發現因年代久遠,留下來堪用的素材很少,影像紀錄也多半是全景的演出錄影,根本看不清舞者誰是誰。後來王政一決定,電影不該往太「人物傳記」的路線發展,因此刪掉很多關於舞作的說明和解釋,多留一些篇幅描繪布拉瑞揚與舞者的關係及差異。

至於「臺東後」的作品選用,團隊跟拍那幾年的《阿棲睞》、《漂亮漂亮》、《路吶》和《#是否》幾乎都放入了:「除了《無,或就以沉醉為名》,因為它已經封箱,再加上老師自己不太喜歡,且較偏離本片主軸;至於創團作《拉歌》,講述舞團草創時期,眾人一起在荒蕪中尋根的故事,我自己很喜歡,本來想放,可惜後來沒有找到適合段落安插,但沒放太多片段也好,畢竟不想要電影變成介紹舞作的編年史。」

建立於拍攝(或超越拍攝)之情誼

經歷多年跟拍,王政一認為自己與布拉瑞揚的關係挺微妙,除了 2023 年初剪版本出來,布拉瑞揚耿直評價「看不完」,讓王政一沮喪到落淚,兩人至便利商店徹夜長談的那次衝突外,王政一談起他捉摸不定的個性,至今仍啼笑皆非:「有的時候覺得他很有距離,前去拍攝像在打擾他、麻煩他,但當我們器材收好準備默默離開時,他又會走過來關心,給你一個擁抱。」也因為布拉瑞揚如此個性,王政一到現在傳訊息時給他時仍會想多慮,擔心他什麼時候才會回?如果沒回要怎麼辦?


(圖/表露拍攝中可能遭遇的隔閡與思量,王政一細述紀錄片創作過程中的點滴;攝影/蔡耀徵;場地提供:內容物數位電影)

至於其他舞者,則比較難因為拍攝而變熟,畢竟現實的地理隔閡擺在那,再加上製作初期都專注於拍布拉瑞揚,直到 2020 年後才重新認識舞者:「那時他們自創團起也跳了三、四年,想法有所改變,與我前幾年看到的他們不太一樣,我才比較頻繁地拿著攝影機去打擾、認識他們。」

談到這裡,王政一也想起 2020 年回去拍攝的第一天,老師不在排練場,團員們很鬆散、要排不排的,甚至有些人坐在旁邊納涼:「當時我有點嚇到, 印象中 2016 年到 2019 年那段日子,氣氛不那樣子的,原本預計回去會拍到舞者成長,結果情形卻完全相反。」

後來持續瞭解才知道,當時因為一些團員決定離開,大家鬧得不太愉快,疲倦與自我懷疑的風浪在表面下暗潮洶湧:「或許是年歲增長造成心境變化,其實就算不跳舞,一個 25-30 歲左右的普通人,也會在工作及人生規劃上面臨很大轉變,會去思考究竟要繼續追求理想呢?還是為了生計做穩定的工作?」王政一看出舞團舞者們漸漸變得世故,而世故不見得不好,只是他們不再像剛入團時那麼天真、單純,白天在排練場,晚上也住在一起,發生什麼事情都會跟彼此聊,他們長大了,有各自的生活圈,同時也在思考自己是否能繼續在舞蹈圈待下去。

「像是卜耐,他在舞團其實很快樂,只是單純跳舞拿的薪水沒辦法支撐家計,家務事都只能交給妹妹,身為哥哥的他產生愧疚感,才會再怎麼不捨也要離開。」不過對舞團有深厚感情的卜耐,雖然離開後有了新工作,但遇上排練需要幫忙時,還是會抽空回去。

剪接碰壁時遇上貴人

對於第一次製作長片的王政一而言,如何從海量素材中梳理出影片主軸,並讓觀者接收到人物真實的情感,是件不容易的事,剪接時他屢屢碰壁,便聯繫了文化部補助的審核評審之一沈可尚導演。當時在眾多評審的看片回饋中,他對沈可尚獨到的觀察印象深刻,認為找他談應能獲得啟發,結果,沈可尚的建議認真又具體,幾乎每個場次都給了仔細的筆記。


(圖/打磨多年,《跳進部落的孩子》登上臺灣院線,王政一也經歷一段與素材和主題共舞的旅程;攝影/蔡耀徵;場地提供:內容物數位電影)

獲得貴人指點後,王政一決心拿掉片中所有訪談,讓觀者能更專注地聆聽角色講話,並捨棄過往製作工商影片常使用的慢動作、加配樂等渲染情緒之手段:「他提醒我,那些技法出現會像是導演在講話,而非角色在講話。」

此外,王政一也回過頭來檢視看似樸素、無聊的片段,找尋其中的韻味:「例如影片中段五周年演出完,卜耐哭著說要好好珍惜團員能牽手的時刻,現在放在戲院看,一般觀眾可能會覺得有些鬆散,但我剪接時還不確定影片最後會上院線,所以沒有太管觀眾,而是回過頭問自己是否有感,而那段對我來說很珍貴。」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的舞蹈/電影精神

完成《跳進部落的孩子》後,王政一目前沒有其他長片的創作計畫,甚至笑說對紀錄長片產生陰影:「現在拍長片、並將長片推入戲院那麼難,製作時一直想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機會了,因此想挑戰不熟悉的說故事方式,其實我大可把影片弄得更傳記式,將訊息講得清楚、正確就好,但我選擇不那麼做,便產生很多自我對話與自我懷疑,過程很辛苦。」

製作電影大部分時間充滿艱辛,而王政一藉由反覆觀看舞者素材,獲得繼續前進的動力:「舞者演出時看起來風光、順利,記錄了那麼久,回頭看會發現他們在追求跳舞這件事上,曾面臨許多挫折及沮喪,有時訪談時說的話,我也知道其實是在逞強,但他們最後也都熬過來了。」被攝者們的堅持及韌性,照亮在黑暗剪接室中掙扎的王政一,令他克服重重困境,將《跳進部落的孩子》呈現於大眾面前。
 
.封面照片:《跳進部落的孩子》導演王政一;攝影/蔡耀徵;場地提供:內容物數位電影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