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跨國製作,提煉更豐富的私人敘事──專訪《刺心切骨》導演劉慧伶

曾以《凍》(2016)入選法國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影展(Clermont-Ferrand 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Festival)與金馬影展,新加坡導演劉慧伶(Nelicia Low)睽違八年交出首部劇情長片《刺心切骨》,身兼導演及編劇,先獲金馬創投「臺北文創劇作獎」肯定,再於第 58 屆捷克卡羅維瓦利國際影展(Karlovy Vary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水晶球獎拿下「最佳導演獎」。
劉慧伶將成長經歷對情感的探尋,融合多元文化背景──出身粵語家庭,20 歲以前效力於新加坡擊劍國家代表隊,後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電影碩士,因緣際會至臺灣拍攝兩部短片前作──淬鍊為《刺心切骨》中撲朔迷離的兄弟情誼故事。
本文專訪劉慧伶,細談她如何發揮新加坡、臺灣、波蘭的跨國合作優勢,突破語言和文化的框架,並集結臺灣不同世代演員:劉修甫、曹佑寧、牧森、丁寧、林子恆,將帶有自傳性的故事化為片中各種衝突並置:家庭成員間暗潮洶湧的張力,對照擊劍場上疾速的攻防與嘶聲吶喊──正如劉慧伶善於擊劍,她創作電影亦是運籌帷幄又靈活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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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首部從短片跨足長片的作品,整個創作過程對您而言最具挑戰的課題是什麼?
劉慧伶(以下簡稱劉):編劇是最困難的,寫 15 分鐘和一小時半的故事架構差異很大,所以這部劇本耗時五年才完成。
劇組規模擴大,也讓我發現團隊夥伴的重要性。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時,《孤味》(2020)的編劇黃怡玟是我的學姊,是她把我帶來臺灣的。美術指導許貴婷從我第一部短片到《刺心切骨》,已合作多年。先前兩部短片皆在臺灣拍攝,成員都是熟識的人。在藝術夥伴的選擇上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但比較不熟悉創作以外的面向,這次《刺心切骨》接觸許多新的職位,也是我覺得首次拍長片較具挑戰的部分。
還有,2022 年拍攝時碰到臺灣 COVID-19 疫情高峰,那時各國劇組人員抵達後都要經過隔離,拍攝過程也必須配合各種防疫措施。
──遽聞,本片創作初衷與導演患有自閉症的兄長相關,這五年如何將劇本發展完整?中間是否有歷經較大幅度的調整?
劉:我是用英文寫劇本,最後再交由臺灣人翻譯成中文。途中劇本顧問 Pierre Hodgson 有針對片中母親(丁寧飾)的角色設定做調整,莊叔叔這個角色是後來才新增的。故事中自傳性的成分是: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想什麼──以及即便如此,仍然無條件地支持他的這種心情。其他部分則是在創作過程中逐漸發展出來。
擊劍其實是在編劇第三年才加進的元素。一開始先設定哥哥溫子涵(曹佑寧飾)是控制欲很強又聰慧過人的角色,擅長操弄人心,這樣的人我認為不管從事什麼都能得心應手。有些觀眾可能以為電影有擊劍是為了暴力橋段,其實不然。擊劍是非常講求策略的運動項目,要不斷猜測對方如何出手,並隨時應對跟調整自己。當我在描寫子涵這個角色時,就覺得「一位傑出的擊劍選手」這設定能凸顯他高智商的特質。
結局則是開始寫劇本後,大約一星期就浮現的靈感。我覺得自己花了五年琢磨的是,子滐(劉修甫飾)這角色最後發現的答案不是:「他愛哥哥,所以要拯救他」,那太 cliche 了,而是有更深層的情感──無論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他都不能不愛哥哥。
──在刻劃哥哥溫子涵這個角色時,還有參考哪些社會時事,或針對特定議題進行田野調查?
劉:雖然故事跟犯罪有關,《刺心切骨》並不是要去探討「為什麼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子」。我和曹佑寧有看泰德邦迪(Ted Bundy)的紀錄片,他是一位美國 70 年代著名的連續殺人犯。也有參考泰德邦迪一位歷任女友伊麗莎白克洛普弗(Elizabeth Kloepfer)撰寫的書《我身邊的陌生人》(The Stranger Beside Me)。克洛普弗一輩子都有個疑問是:「為何泰德邦迪沒有殺我?」書中有提到某次兩人去划船,泰德邦迪將她推入水裡,隔了很久才把她拉上來。當下克洛普弗看著泰德邦迪的表情,覺得眼前的他好像是另一個不同的人。多年後邦迪被處刑前,甚至有寫信給克洛普弗,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是真心的。那種難以言喻、複雜的情感,使我印象深刻。
另外,我有研究一些美國精神中心的資料,它們專門收容從小就會傷害兄弟姊妹或小動物的孩子,無法透過教育去改變這些兒童對殘忍行為的價值觀。當時有位父親把兒子送去這種機構,但某天回家時,撞見兒子將意外墜入泳池的弟弟救上來,那個行為和他平常的形象截然不同,讓父親對兒子重新燃起希望。這些真實資料都對我的編劇帶來影響,也有助於曹佑寧更融入角色。
──擊劍是節湊非常緊湊的運動項目,轉瞬間就定出勝負,但本片的運鏡和剪接節奏感不特別明快,並穿插了長鏡頭、環繞鏡頭和不少角色特寫。能否分享和波蘭攝影師 Michal Dymek 本次合作的契機,以及對鏡頭調度的想法?
劉:當時面談了約 30 位人選,覺得和 Michal 有足夠的共通點,也有差異性能彼此互補。他是很 free 的攝影師,我則是比較強勢、有策略的導演,而他在我的主導下還是能有所發揮。
我認為他最大的優點是擅長拿捏鏡頭的距離。這部片有很多場戲重點是在演員身上,攝影和美術就不能太突出,有時則相反。我們三方對每場戲要強調的主體有共識,這也是我覺得在藝術創作上很關鍵的一個前提,後續也才能更貼近作品核心。
在 Michal 來臺灣前我們就先線上敲定整齣劇本要如何拍攝,每天從早到晚討論了一個月,甚至直接用視訊鏡頭模擬心目中的畫面給對方看。第一個確認的是畫幅比採用 1.66:1 。身為前擊劍選手,我不希望只有比賽常見的旁觀者視角,更想從選手的主觀心境出發──在比賽時我們專注的是對手和自己之間的物理距離。同時,這樣的鏡頭也讓弟弟對哥哥的心理隔閡更加具體。
我們還有測試能否拍出擊劍面罩底下的臉部表情,後來發現特寫時若隱若現的面容,可以傳達「無論是否戴著面罩,你都摸不透對方在想什麼」的意味。
──弟弟溫子滐的特寫鏡頭在片中反覆出現,主角的心理狀態是導演想特別強調的嗎?
劉:和攝影 Michal 事前就確定要有重複的鏡頭策略,他原本想用環繞運鏡表達子滐內心的混亂,但我覺得這手法會蓋過演員。
後來有受一部紀錄片《The Imposter》(2012)啟發,片中採訪主角都用單純的定鏡,讓人物盯著鏡頭說話,卻會讓我對他抱持強烈的懷疑。當時覺得這樣簡潔的處理方式挺適合,和 Michal 討論後,決定用 180mm 的長焦鏡頭,呈現兄弟之間互看的張力,也加強觀眾和弟弟對子涵「到底有沒有說謊?」的質疑感。
Michal 提出的環繞運鏡還是有用在其他地方:第一次家族聚餐大家各說各話的情境,還有俱樂部及最後那場戲收尾前。
──當時如何和主創團隊定調《刺心切骨》的風格?
劉:我自己對這部片的描述是:像有一張母親和兩個兒子的合照,但母親用筆把哥哥的臉塗掉,所以 Michal 有增加畫面的顆粒感,我們還有參考奉俊昊《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2003)這類風格冷冽的犯罪驚悚電影。和兩位臺灣的美術指導許貴婷、鄭予舜討論時,他們提出的想法是:整部片像一場夢,弟弟對哥哥投射很多自己的想像。
這個夢境的概念有體現在子涵第一次潛入學校教子滐擊劍那場戲,他們加入自動灑水器營造如夢似幻的氛圍,而我和 Michal 決定用長鏡頭引起觀眾更多不安。 剪接時,也刻意讓空景和弟弟的臉部特寫交錯出現,並加快鏡頭切換的速度以增強懸疑感,讓人產生子涵突然出現又消失的錯覺。
──本片的聲音設計對角色心境切換的具體化和氛圍營造有不少加分作用,團隊是來自臺灣的杜篤之、吳書瑤,能否進一步分享其中的巧思?
劉:我想延續跟美術指導討論出的夢境感,因此在灑水器啟動那場戲,以及結尾那次溺水事件的蒙太奇,他們都有特別加強回音效果。最後那場戲,畫面拍攝布簾在飄動,但聽不見任何空氣吹動的聲音,也有種虛實難辨之感。
另外,當子涵戴上擊劍面罩,他們會刻意拿掉演員的收音,讓觀眾只能憑眼前畫面去猜測角色的心思。
──遽聞,《刺心切骨》有部分選曲是源於導演哥哥所喜愛的音樂。除此之外,和波蘭作曲家 Piotr Kurek 針對電影配樂有什麼討論嗎?
劉:子涵和子滐在雨中奔跑回家,搭配〈Oh! Carol〉的那場戲,我們調了很久。原先想重新編曲讓丁寧演唱,但一直調整都感覺不太對。後來是 Piotr 和我說,這裡就是要用原唱版本,才終於定案。
片中重複出現的主題旋律,他特地選用迷你鋼琴的音色彈奏,增添一股回憶的懷舊感。至於最戲劇化的結尾,是 Piotr 混和了 18 種不同的樂器去創造非常磅礡的聲響。有時候是由聲音設計提出再加些音樂會更好,比如:子滐對第二次回來陪他訓練的子涵開始產生信任感,那場戲就出現了相對片中其他橋段而言,較樂觀一點的音樂。
兩場家族聚餐的戲都有很多轉折,我提議剛開始先以餐廳的背景音樂為主,再隨著每次大大小小的情緒轉折,在配樂上做細微的變化,逐步增強戲劇張力。子涵說謊那次,甚至有歌劇的加入。這些都有呼應到我希望電影風格是介於夢境跟現實之間的想法。我覺得和 Piotr 的合作很愉快,他就像變色龍,風格是變化多端的。
──想請導演談談選角過程:主演的劉修甫,曾以影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貓的孩子》入圍金鐘獎,本次首度挑戰劇情長片演出,實際年齡比角色設定年長許多。好奇當初如何決定主角人選?
劉:原先以為高中生子滐的選角會很困難,因為哥哥子涵那個年紀的臺灣演員比較多,結果實際情況相反,反而是子涵的演員找了很久。和修甫從初次見面到後來面試都覺得他很適合──非常溫柔、敏感,跟子滐的形象十分吻合。
另外,我可以想像不是所有觀眾都能接受那樣的結局,但我認為飾演子滐的演員在這點必須和我有共識。而跟修甫聊劇本時,他完全能認同角色,他也是會做出同樣決定的人。
──《刺心切骨》匯集了新生代和資深的演員,和每位演員工作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
劉:通常我會個別給他們指導。當時我和修甫住在臺灣同一個捷運站附近,所以頻繁地約出來見面,我們在準備期間將劇本討論得很透徹:每場戲的目標是什麼、要如何進入狀況、我對他的期待是什麼……等等都逐一釐清。修甫英文能力不錯,因此我會用英文和他溝通。
我覺得他最大的優點是「活在當下」的感覺非常強烈,偏向邁斯納(Meisner)的表演技法。但我同時有混用方法演技去引導演員,將他們的真實生活經驗也帶入角色,比如片中子涵回溯和子滐相處的童年記憶,去柑仔店玩戳戳樂,那段台詞就是我讓佑寧從自己和親弟弟的回憶發想而來的。
每位演員有各自的優勢,丁寧姊比較 stable,修甫則是給人感覺很新鮮,演員資歷不同,搭配在一起能擦出不一樣的火花:成熟的丁寧讓修甫多一點穩定,年輕的修甫則讓丁寧的演出有更多驚喜。曹佑寧比較算是介在兩者中間,有不少演出經驗但也還是帶點新穎感。
──如何調和不同演員之間的表演?
劉:我和林子恆(飾莊叔叔)合作很久了,他是臺灣著名的劇場演員和表演講師。片中包含主要演員、配角,以及臺灣的真實擊劍選手們都有接受子恆的表演培訓。
很幸運的是,當時主要演出的五位演員,在開拍前有進行一個月的密集排練準備。尤其針對母子三人的相處,從兩兄弟五歲起,玩過哪些遊戲、一家人如何吃飯聊天、子涵入獄那天子滐和母親分別有什麼反應、媽媽如何和莊叔叔相遇……等,將整個故事經歷的過程都排演過,才開始正式劇本的拍攝,對演員間的調和有幫助。
──根據本片的製作經驗,未來在創作或執行面會有什麼想特別調整或嘗試的?
劉:下一部作品已經寫了兩年,這次有找共同編劇,因為我不想再一個人 suffer 那麼久(笑)。
故事設定在美國舊金山,是一齣粵劇,講述兩名女演員:一個花旦、一個文武生,在從事藝術工作時面臨的掙扎與抉擇,那部作品也和我的人生經驗息息相關。我覺得自己目前為止的創作都是帶有自傳性色彩的。■
.封面照片:《刺心切骨》導演劉慧伶;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