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風,肯認傷痛:探問生活的電影──記 2025 IFFR 鹿特丹國際影展

今年二月初,第 54 屆鹿特丹國際影展(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以下簡稱 IFFR)順利落幕。影展歷時 11 天,選映來自 94 個國家總共 482 部電影(234 部長片、248 部短片與中長片,其中有 201 部世界首映)。根據官方統計,本屆 IFFR 吸引近 30 萬觀影人次,較上屆提升 12%,逐漸重回 2020 年疫情前的 34 萬人。
疫情期間,IFFR 曾舉辦兩屆線上影展,但因售票收入銳減,資金缺口導致人事結構劇烈調整,大量資深選片人於 2022 年遭解僱,當時引發不少爭議。去年,新組成的荷蘭右翼聯合政府,針對財政挑戰而刪減文化機構預算,IFFR 目前雖倖免於此,也暫時自政府與鹿特丹市議會取得未來四年(2026–2029)的籌辦資金,今年整體影展預算約 940 萬歐元。如今走過疫情,IFFR 新團隊仍在尋找選片方向與影展定位。
近兩屆影展,自 2021 年上任的藝術總監 Vanja Kaludjercic 不僅親自撰寫招牌雙競賽(金虎獎長片競賽、大銀幕長片競賽)28 部電影的介紹,更錄製導演訪談影片放在官網,用心程度不言而諭。但由於 IFFR 片量龐大,每位參展觀眾將有非常迥異的影展體驗,是踩雷或挖到寶,高度取決於你的興趣、好奇心與機運。對 IFFR 感到陌生的讀者,或許可以快速從本屆「焦點影談 Big Talks」的講者組合,大略掌握影展側重的各種面向。
本屆 IFFR 規劃七場「Big Talks」,講座影片能在官方 YouTube 頻道觀賞。包括「三池崇史導演 & 坂美佐子製片」(亞洲電影)、「美國導演 Cheryl Dunye & 阿根廷導演 Albertina Carri」(酷兒電影)、「荷蘭導演 Steffen Haars & 韓裔美籍導演 Joseph Kahn」(流行、通俗類型電影)、「法國電影資料館主席 Costa Gavras & 韓國電影資料館策展人 Sungji Oh」(經典或被遺忘的老電影)、「美國導演 Alex Ross Perry & 英國導演 Peter Strickland」(英語系獨立電影)、「Victoria Pedretti & Hanna van Vliet」(新星演員)。
當然還有,本次最熱門的對談:「奧斯卡影后凱特布蘭琪 & 加拿大鬼才導演 Guy Maddin」,活動移地至有百年歷史的 Oude Luxor 大劇院舉辦,門票火速售罄,現場座無虛席。講座中,Guy Maddin 真摯地向年初甫過世的大師 David Lynch 致敬,表示他拍的首部長片《橡皮頭》(Eraserhead,1977)讓年少的自己大開眼界。
這是筆者第四度實體參與 IFFR(加上疫情期間的線上影展則是第六次),今年誠然沒有如《橡皮頭》般讓人「大開眼界」的新銳傑作,但也不乏令人「眼睛一亮」的殊異佳作。本文將聚焦書寫金虎獎長片競賽、觀摩單元的優秀作品,及其他跨界節目的影展亮點。並嘗試思考「電影」與「生活」相互啟發、滋養的關係。究竟,我們為什麼愛看電影?
金虎獎長片競賽:重新理解「家鄉」與「家人」
《Fiume o Morte!》榮獲本屆金虎競賽首獎與費比西影評人獎,是克羅埃西亞導演 Igor Bezinović,費時超過 10 年研究、製作的紀錄片,以「反殖民」的批判觀點,重新梳理自身成長的家鄉 Rijeka(舊名 Fiume,當時為義大利領地),一戰後被「爭議名人」鄧楠遮(Gabriele d'Annunzio)短暫佔領 16 個月的政治歷史故事。
最初,導演是從美國無政府主義詩人 Hakim Bey 的《Temporary Autonomous Zone》 書中讀到 Rijeka 這段學校沒教的陌生歷史。在義大利人眼裡,鄧楠遮是「前衛詩人」、「愛國英雄」;克羅埃西亞人卻認為他是「法西斯佔領者」。如此衝突的歷史評價,引起導演的好奇。不滿足於過度簡化的人物理解,他在街頭採訪 Rijeka 住民,詢問眾人對鄧楠遮的認識,並進行公開選角,邀請居民「扮演」鄧楠遮,並集體「重演」當年遺留下的數萬張黑白攝影照片,企圖主動拿回歷史詮釋權。影片也找來數名性別、年齡、國族身份各異的居民,以當地獨特的方言「接力」朗誦文獻或進行旁白。此般複調的敘事策略,隱隱暗示本片「世代傳承」的教育意義,同時也讓觀眾不會輕易相信僵固、單一的說詞。
獨裁者墨索里尼曾以「蛀牙」比喻鄧楠遮:「該拔除,還是幫他鍍金?」2019 年,在距離 Rijeka 75 公里的義大利港口城市 Trieste,鄧楠遮的全新百年紀念碑落成,導演也親赴現場紀錄實況。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恆常都是現在進行式。在歐洲各國(極)右翼勢力興起的當下,積極面對(法西斯)歷史遺緒的複雜,不僅必要也非常重要。
同是金虎競賽入選作品,詩意動人的《Wind, Talk to Me》,是賽爾維亞導演 Stefan Đorđević 的首部長片。導演原訂拍攝二度抗癌的嬉皮母親,然而電影未完成,母親便先走一步。面對猝不及防的失去,導演找來全家人共同參與完成這部虛構的「家庭電影」。大夥重返鄉間的湖畔小屋,攜手整理、翻修老屋,並喝著拉基亞酒談心。電影開頭,導演親自飾演的主角,意外開車撞傷小狗,負傷的狗被帶回細細照料,牠彷彿成為不在場的母親化身,陪伴主角處理這份難以割捨的親情羈絆。
本片美麗的攝影構圖、飽滿而節制的情感,及對形式的高度自覺,讓人想起同樣啟發自創作者切身經歷的《幸福的所在》(Safe Place,2022)。影片不時穿插母親生前最後的影像紀錄,最魔幻的時刻,是接近片尾的一顆長鏡頭,畫面特寫母親倒臥的臉龐,與導演於窗邊長談。母親悠悠地說:「風會實現你的願望。⋯⋯你要學習去愛,相信風。」配上柔和憂傷的「手碟」(handpan)音樂,電影留下了所愛之人的畫面。當風起時,我們知道自己從不孤單。
另一部未獲獎的競賽佳作則是比利時雙導演 Noëlle Bastin、Baptiste Bogaert 的冷面喜劇《Vitrival – The Most Beautiful Village in the World》,宛若法國導演杜蒙(Bruno Dumont)前期冷峻寫意與後期荒謬喜劇的混合。電影講述一對互為表兄弟的年輕警察,追查遍佈小鎮四處的陽具塗鴉肇事者。同時,由於無因可循的自殺事件日漸頻仍,他們巡邏社區關切地方老人,但在過勞與高壓下,該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影片結構分明,以重要節慶區分三個章節,並找來非職業演員參與,生動捕捉小鎮的保守性與悠緩節奏。平凡小鎮居民的誕生與衰亡,依然值得被我們理解和記憶。
庇護港灣:手工質感的酷異小品
在鼓勵形式創新的金虎競賽之外,IFFR 亦有為首部長片導演設立的「未來之光 Bright Future」非競賽單元,今年共選 20 部片。其中,亞裔美國導演 Julian Castronovo 於加州藝術學院的畢業製作《Debut, or, Objects of the Field of Debris as Currently Catalogued》 ,僅以 900 美金預算完成,其美妙的粗礪手工質地,及迷人的實驗影像氛圍,其實完全夠格入選競賽,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本片像一樁後設且業餘的偵探故事,講述渴望創作的主人翁 Julian(導演本人飾演),著迷於他紐約公寓住處的過往租客,一名藝術品偽造者,卻離奇下落不明。電影透過PPT幻燈片般的文字圖片、 檔案影像、表演藝術等多重媒材,探索創作與生活鬼魅般的糾纏關係。作品的低傳真質感,及桌面錄影畫面,也讓人想起近年網路時代的恐怖片,例如《弒訊2:暗網》(Unfriended: Dark Web,2018)和美國酷兒導演 Jane Schoenbrun 一鳴驚人的首作《We're All Going to the World's Fair》(2021)。
鹿特丹是一個「港口」城市,IFFR 也自 2021 年起,全新設立「Harbour」單元,作為最主要的觀摩單元,企圖容納並「庇護」當代電影的各類奇花異卉。本屆共選入 78 部作品,從王兵《青春》三部曲、Albert Serra 驚人的鬥牛士紀錄片《Tardes de soledad》、多明尼加共和國的首部動畫長片《Olivia & the Clouds》、再到印度實驗導演 Amit Dutta 的手繪動畫《Rhythm of a Flower》,可謂應有盡有。其中最有趣的作品,通常能讓觀眾感受到,這是創作者的心血結晶,他們的雙手指紋明確烙印在影像上頭。
導演組合 Artemis Shaw、Prashanth Kamalakanthan 共同執導的慧黠喜劇《Removal of the Eye》即是這類作品。兩人曾於 2023 年,憑疫情期間的封城生活寫照《New Strain》入選金虎競賽並獲得特別獎,新作再度將個人生命搬上銀幕,講述一對定居紐約的跨文化(希臘、印度)移民二代美國夫妻,如何焦頭爛額地ㄧ邊創作ㄧ邊育嬰。電影除了混用手持攝影與 360 相機,巧妙營造生活的混亂與失控,也多次藉由逗趣的交叉剪輯,來回對照妻子與丈夫各自面臨的爆笑窘境,忠實呈現年輕藝術家,在當代嘗試成家立業的胼手胝足。
同樣想法充盈的類型混搭小品《Dead Lover》,甫於年初日舞影展「午夜」單元首映,大膽將經典文本《科學怪人》拍成寂寞女掘墓人尋找真愛的酷兒故事。加拿大導演 Grace Glowicki 和多次合作的伴侶 Ben Petrie 親飾片中幾乎所有角色,只要黏上假鬍子、戴上歪斜假髮,可以從風流倜儻的陽痿詩人演到偷雞摸狗愛慾橫流的修女,不正經的敢曝風格就像垃圾教皇 John Waters。本片的美術設計和復古視覺特效非常用心,即便我觀賞的場次沒有影人出席,放映結束時,滿場觀眾仍報以熱烈掌聲。
另一部啟發自文學的創作是西班牙導演 Lois Patiño的《Ariel》。阿根廷演員Agustina Muñoz飾演本片主角,她奇異地航抵一座莎翁之島,遇見的每位島民,不論飯店櫃檯人員或超市路人阿姨,似乎都不眠不休地扮演某齣莎劇的角色,直到她邂逅出自《暴風雨》的「風之精靈 Ariel」。兩人共同思索著,生命的意義與自由的可能。影片攝於葡萄牙亞述群島(Azores),導演數次交疊山海影像,試圖召喚自然的魔力,施咒般地模糊現實和幻想的邊界。角色如何不照既定劇本演出,活出心之所嚮?「生活屬於勇敢之人,」她說,「停在這,別演完。」
焦點專題和現場電影
除了長短片競賽單元與無人能悉數看完的觀摩單元新作,IFFR 每年也會策劃諸多焦點影人和專題。本屆共四名焦點影人(短片兩名、長片兩名),分別是美國同志導演 Matthew Lax、印尼導演 Timoteus Anggawan Kusno,後者去年曾於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辦個展「幻殤」;烏克蘭導演 Sergii Masloboishchykov、德國導演 Katja Raganelli,後者於 70 至 90 年代拍攝許多女性導演、藝術家的人物紀錄片,包括著名導演如 Alice Guy Blaché、Márta Mészáros、Mai Zetterling、安妮華達等人。
此外,焦點專題其一是「透過電影我們將奮起 Through Cinema We Shall Rise!」,在印尼萬隆會議 70 週年之際,選映了 15 部來自舉行於塔什干(1958)、開羅(1960)、雅加達(1964)三屆亞非影展的作品,其中不乏當年的「政治宣傳」片,例如中國電影《五朵金花》(1959)、《紅色娘子軍》(1961)。焦點專題其二則是「把影片握在手中 Hold Video in Your Hands」,在串流崛起而實體蕭條的年代,爬梳VHS錄影帶文化和社群的前世今生。兩部重點世界首映新作為 Alex Ross Perry 長達三小時的散文紀錄片《Videoheaven》與紀錄鹿特丹出租店生態的《Videotheek Marco》。有趣的是,搭配本單元,IFFR 不僅舉辦一日 VHS 市集,甚至有「盜版工作坊」,現場示範下載本屆影展有放映的《王牌自拍秀》(Be Kind Rewind,2008),實在非常魔幻。
在戲院放映電影之外,IFFR 也長年規劃「藝術方向 Art Directions」跨界單元,在藝廊或藝文空間,以沈浸式內容、現場音樂/表演等形式,邀請觀眾體驗電影的延伸可能性。今年首次與城市西南方離鹿特丹火車站約半小時車程的新場館 Katoenhuis 合作,放映 VR 與裝置藝術,亮點之一是阿根廷籍英國導演 Jessica Sarah Rinland 的雙頻道錄像裝置《Extramission: The Capture of Glowing Eyes》,探討 20 世紀早期的動物夜間監控科技與殖民暴力的關聯。
IFFR 與獨立藝文空間兼酒吧「WORM」合作的系列活動「sound//vision」是「Art Directions」每年不可錯過的活動,連續六晚,共九場現場電影放映。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有三組臺灣藝術家參與:駐柏林的多媒體藝術家 Sabiwa 的《Birth of everything from 無》、鹿特丹膠卷電影工作室 Filmwerkplaats 成員曾莉珺與 Robert Kroos 的《liminal light》,以及閻望雲(同為 Filmwerkplaats 成員)的影像劇場《藍太陽》。《藍太陽》啟發自童偉格的短篇小說,半小時放映過程中,閻望雲同時操作著四台 16mm 底片投影機,畫家秦孟萱在投影幕前地板用炭筆作畫、聲音藝術家 Nick(蔡瑋德)使用模組合成器配樂,三人共同帶給觀眾難忘的現場體驗,就像那交疊錯落的投影畫面,難以言喻卻引人遐思。
另一場特別的「sound//vision」由《親愛的奧黛莉》(A Woman Escapes,2022)導演兼影評人 Blake Williams 策劃,活動名為「奇觀電影 Cinema of the Spectacles」,觀眾輪番戴上四種(紅綠、明暗、色差、衍射)3D 眼鏡觀賞 16mm 膠卷放映的七部實驗短片:Paul Sharits《3D Movie》(1975)、Hy Hirsh《Gyromorphosis》(1954)、Ken Jacobs《Opening the Nineteenth Century: 1896》(1991)、伊藤高志《Wall》(1987)、Kerry Laitala《Orbit》(2007)、Jeff Scher《Turkish Traffic》(1998),還有讓眾人驚呼不已的三分鐘壓軸作品 Jodie Mack《Let Your Light Shine》(2013)。
電影與生活的交會
相比於臺灣影迷較為拘謹的觀影習慣,有時甚至出現「影展警察」規訓其他觀眾的無害行為(呼吸太大聲),參加 IFFR 看電影總是更為舒適、放鬆。誠然,在歐洲寒冷的冬季,眾人的咳嗽聲經常於影廳內此起彼落,但這並不過度影響觀影體驗。每每讓我驚奇的是,無論觀賞再為冷僻、艱澀、小眾的藝術電影,當地觀眾似乎總帶著愉悅開放的心情,甚至攜入戲院大廳販售的酒水飲品進到影廳,歡欣迎接電影的洗禮。不過,這也可能只是身為影展過客的我,對於心目中理想觀影文化的自我投射,一種透過玫瑰色濾鏡的粗淺觀察。
每到影展期間,我們被影迷同好們圍繞,長時間沈浸在對電影共享的愛,彷彿這再自然不過。然而,我們為什麼如此熱愛電影?英國大師 Mike Leigh 的最新傑作《Hard Truths》提供了我一種答案:好的電影展現生活的複雜,藉由虛構人物的喜悅、恐懼、傷痛,我們能夠共情,進而在他人的故事中,看見自己生活裡的惴惴不安。
電影中,Marianne Jean-Baptiste 飾演的主角,憤概不平地對周遭每個人惡言相向。觀眾首先被她連珠炮的咒罵逗樂,卻慢慢看見她生而為人的憂鬱及焦慮。當她與妹妹一同造訪母親的墓,才脆弱地坦言:「你們都厭惡我。」妹妹回道:「沒人討厭你。我們都愛你。⋯⋯我不理解你,但我愛你。」《Hard Truths》沒有廉價的親情和解,也沒有皆大歡喜的快樂結局。「受苦的人們,如何彼此共生?」當我隨著大批觀眾步出連鎖戲院 Pathé 的巨幕廳時,心中想著這樣的問題。■
.封面照片:《Wind, Talk to Me》電影劇照,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