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風格化的影像作為通道──2025 第二屆 Cinema at Sea「焦點島嶼」:新喀里多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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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14
  • 翁皓怡

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甫落幕,今年影展新設單元「焦點島嶼」(Islands in Focus)「期透過聚焦選映太平洋島鏈特定區域之作品,使這些地區的創作者有一個面向國際的平台,也讓區域以外的觀眾、產業人士認識當地故事」(注1)。各國影展不乏以國家、城市,等地理區域作為選片標準的策展方式,但對我來說,Cinema at Sea影展本屆設立「焦點島嶼」單元一決定之於其強調「泛太平洋」、島鏈連結、民族多元性的精神,格外具意義。本屆影展以新喀里多尼亞(New Caledonia)島嶼為焦點,綜觀影展選映的五部作品,除內容觸及新喀里多尼亞島嶼歷史、政治,與民族文化,更重要的是,從這些影片極為不同的風格、敘事策略、紀錄方法,乃至製作背景,都反映出該地紛雜的創作生態。

自 2018 年,新喀里多尼亞經歷三次獨立公投,結果均為否決獨立,因此至今其仍為法屬海外領地。這幾次公投期間人們經歷新冠疫情,獨立派發起的杯葛,以及去年(2024 年)的街頭暴動。自 1988 年簽訂努阿美協議(Noumea Accord)後,當地便有著島上原住民,與歸屬法國後的白人移民之別,而這醞釀著有關民族、國族認同的潛在衝突。新喀里多尼亞之所以會舉行多次公投,除與努阿美協議有關,也因為他們的獨立與否並不只關乎原住民土地權、民族認同,或解殖民,更錯綜複雜地牽涉殖民母國與被殖民國之外的列強奪權。因此,當創作者欲拍攝、觸碰此題,必然面對無法二元劃分的歧異立場;且當拍攝涉及島上原住民,又更牽涉創作者自身身份,以及拍攝正當性等問題。

本文將以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焦點島嶼」單元幾部影片、筆者在影展期間與其中之一紀錄片《Eden Tribal》(2020)導演對談之紀錄,以及此單元論壇「Stories Woven by the Vast Ocean: Cultures and Peoples of the Pacific Islands」之內容為基,試在這些影像,或從影像長出來的文字和思考中,照見對臺灣觀眾來說不甚熟悉的新喀里多尼亞處境,並提供一種觀看這些影像的可能取徑。

紀錄片「And After?」的目光與提問

最明確觸碰獨立公投問題的紀錄片《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2022)聚焦在 2020 年的新喀里多尼亞獨立公投,也就是自法國在 1998 年簽署努美阿協議後,應諾的三次公投之二,繼 2018 年公投結果為否決獨立後的近年第二次公投。電影開場以蒙太奇拼貼著公園、海灘、街頭、草場等新喀里多尼亞空間、大特寫的孩童與老人臉容,以及聚集的群眾畫面。男聲女聲畫外音交錯,人們講述著自己對獨立公投的想法。有人希望持續持有法國護照;有人願不惜所有擺脫殖民統治;有人已對第二次公投結果不抱希望;有人鼓勵女性不應受丈夫影響,而投下自己心所嚮往的一票⋯⋯。開場不到 10 分鐘,《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的調性已明確,它雖訪問背景各異的居民、擁有投票權的公民,卻依然將這些聲音聚合成群像,它希望呈現新喀里多尼亞整體面貌。

即便箇中複雜,但站在投票亭中,人們依然只有「Oui」(是)與「Non」(否)的二元選項。《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完整地記錄下 2020 年公投前至結果揭曉後的新喀里多尼亞人們想法和綜合面貌,而這樣的紀錄意義即在,我們嘗試在那些揮舞著新喀里多尼亞(獨立)旗幟或法國國旗的不同群眾間,也看見那些被放大、被攝影機定睛凝視的臉孔之獨特,以及在最後走進投票亭的「贊同/反對」二元選擇之間,聽見那些紛雜的、光譜一樣多元的立場。


(圖/《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電影劇照;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53.26% Non
46.26% Oui」

紀錄片最末,重曝疊映的法國三色國旗與新喀里多尼亞旗幟上大大地烙上公投結果數字字卡。畫外音的人聲開始期待或想像下一次公投,配以受訪者眼睛的大特寫蒙太奇,於是我們發現《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的重點一直都在那「And After?」的疑問語法:這次公投後的下一次呢?之後呢?留有餘韻的人們眼神,將目光投向鏡頭,以及其後的遠方,觀者被注視,人們有意識地對攝影機表述自身政治理念,被凝視的觀者必須進入「And After?」的思考中。

從《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的「And After?」疑問文法來思考新喀里多尼亞的影像是有趣的,2018 年至 2021 年的三次公投之間;每一次的「Oui」和「Non」之間;新喀里多尼亞與殖民母國法國之間,這些我們僅僅透過所接收到的新聞結果無法看見的異質性,必須被影像提煉出來以供觀眾思考。而我想這也是本單元中幾部片讓我看見的——創作者如何處理自身,或者此地的種種「之間性」。

回歸的外來者之位置

與《Referendum 2020… And After?》風格大相徑庭的紀錄片《Eden Tribal》由現定居巴黎的影像創作者 Martin Jayet 和 Mathilde Lefort 雙導演拍成。如同片名,兩人從巴黎返回曾經成長的新喀里多尼亞,拍攝他們心目中「伊甸園」一樣的地方。從雙導演的背景、片名,至拍攝契機,均反映出一種新喀里多尼亞敘事樣子。2018 年,新喀里多尼亞舉行第一次獨立公投,兩赴法國求學的創作者,便覺得「必須回去拍點什麼」,如同所有「返鄉」紀錄與敘事,這奠定了《Eden Tribal》一定的「來自外部」的視角與位置,以及兩人的中間性。《Eden Tribal》拍攝新喀里多尼亞島上的原住民族卡納克族(Kanak),因此創作者必然面對外來者——甚至從殖民母國前來——拍土地原住民的倫理問題。而正如前文提及,新喀里多尼亞獨立與否不只關乎「解殖」本身,更有著獨立後、後殖民可能引發的強權控制、資源覬奪等問題。因此當我與《Eden Tribal》導演 Martin Jayet 談起獨立問題,他的回應文法總是:我們與卡納克族站在一起。這是非常有趣的,從他的回應中能看出,支持卡納克族並不完全等於支持獨立。《Eden Tribal》製作方仍然有法國參與,並且是「從巴黎再次回到新喀里多尼亞」的一部片,創作者能多次強調支持受訪者原住民,卻避而不談支持獨立與否的問題。

政治立場、國族認同之複雜,就這樣反應在《Eden Tribal》的紀錄中。電影開首,隨著河流向前漂流的小舟上,鏡頭拍攝卡納克族女長老 Maggy 背影,低沈女聲喃喃誦著詩文,河流兩旁森林蓊鬱的樹叢搖曳,鏡頭邊沿模糊、失焦,這是一種魔幻的「進入」,就像穿越某個甬道,即進入卡納克族的土地與世界。鏡頭徐緩地跟在被攝者身後,彷彿也在告訴觀眾:這是另一個世界,與現實不同的世界,你必須低下身子,方能進入。

支持卡納克族與同他們支持並渴望獨立之間,存在一個間隙,而我認為,觀看《Eden Tribal》最好、最妥當的方式,就是將之視為這個間隙的具象化。最初,雙導演來到新喀里多尼亞,尚未有明確拍攝對象與主題內容,只知道電影會和即將發生的獨立公投有關,他們訪問了當地支持與反對方的人,直到遇到了即將成為卡納克族首位女長老的 Maggy(注2),她樂於在鏡頭前侃侃而談自己的政治立場,甚至在許多片段,我們會發現 Maggy 對鏡頭、拍攝一事的強烈意識,就像她相信這部片能成為一種宣言/宣傳。 然比起人物訪談,構成《Eden Tribal》更多的是觀察式的長時鏡頭,攝影機或近或遠地拍攝部落人的日常,大多時候並沒有對話,而這些鏡頭裡也沒有明確的目標。《Eden Tribal》確實有民族誌的影像質地,而這些非以明確訪談語言定位被攝者的悠緩鏡頭,即很好地呈現了卡納克族部落的時間感,而雙導演選擇走入的,便是這樣的世界,以更接近民族誌的目光靜靜凝視,體驗獨立公投前原住民族渡過的時日。《Eden Tribal》作為一個「間隙」,既是時間上的「公投前」,也是在觀者能明確看到「政治立場」、相關表態與論述之前的一個「空隙」。如同 Jayet 在專訪中提及,他更希望觀眾能隨著鏡頭,以及電影的時間,去感知這個民族的生活狀態。


(圖/《Eden Tribal》電影劇照;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Eden Tribal》另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配樂,尤以開頭結尾,彷如進入夢境的配樂,電子音樂中能聽見清脆的鈴聲、風聲、海浪,沙與樹葉的聲音,既如同自然現實,卻又魔幻,開啟觀者感官。Jayet 強調,他起初就確定,絕不使用卡納克族的民謠、傳統音樂來做配樂,反倒轉向自己熟悉與熱愛的電子樂,僅有那些自然聲響是他去當地田野調查、拍攝過程中持續蒐集錄下的。而最後我們所聽到的「夢境」音樂,便以混音結合了兩者。

起初,我對《Eden Tribal》最大的疑惑是,雙導演的立場在哪?於是從映後到專訪中或旁敲側擊,或直擊紅心地問 Jayet 的想法,得到的答案是:「我的觀點無所不在」。想著紀錄片中佔中大比例引領著觀眾感受影像的配樂時,我似乎較能理解其意。從本片有意識地向觀察型、長鏡頭,與非人物訪談的紀錄風格靠近,至音樂的選擇與呈現,在在反應了雙導演作為「回歸」的「外來者」的之間位置之悖論。確實,《Eden Tribal》除作為理解卡納克族的媒介,更體現了一種介乎法國與新喀里多尼亞的視角。

荒謬喜劇中「被控制」、「被調度」的影像

除紀錄片,焦點島嶼單元中亦收錄兩部劇情片,均為 20 分鐘以內的電視劇情短片,風格與調性更和此單元中其他紀錄片大相徑庭。《Detective Pierrot》(2023)講述一名私家偵探的故事,敘事從偵探 Pierrot 的一天開始講起,如同《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一般,電腦 AI 的男聲畫外音敘說著主角 Pierrot 從起床、睡過頭,至信箱領取每日報紙,到出門去早餐店喝咖啡的經過。畫外音快速地介紹了片中虛構的「Les Nouvelles」新喀里多尼亞日報產製、印刷過程,以及其內容。而《Detective Pierrot》的主敘事也正由此報紙開啟:Pierrot 在早餐店讀到了「自來水中含有『鎳』金屬」的新聞。接著影片以極快的節奏、通片畫外音說明,以及許多物品、動作的特寫鏡頭,呈現 Pierrot「辦案」找尋潟湖、乃至湖泊水域的鎳金屬的經過。快速的剪接、一切被放大和誇大的行為、全經設計過的大量鮮橘色視覺和場面調度,不只符合「偵探敘事」,甚至這樣偵探電視劇查找兇手、調查線索的節奏,更給人一種角色「被控制」、彷彿活在《楚門的世界》場景裡的感覺。

畫外音男聲到底是誰?報紙消息來源為何?Pierrot 到底是什麼來歷的私家偵探?短片並未在極短篇幅裡揭露以上疑問,但正正透過其營造的荒謬喜劇和懸念,達到了諷喻效果。鎳金屬是新喀里多尼亞最具經濟價值的礦產,新喀里多尼亞亦是世界前幾大鎳礦產地,而島上的鎳金屬開發及出口由三大法國公司/企業掌控。自 2018 年第一次獨立公投以來,引起的衝突、抗爭,均與鎳產業相互影響、交織。可觀的礦產資源使得土地始終遭各列強覬覦,而當地的衝突與混亂的政局,又回過頭來影響礦產開採工業。於是,Pierrot 就像所有在新喀里多尼亞過著每一天的居民,在日報上看到鎳新聞的消息,好像離自己很遠,卻其實很近,日常的一切——早餐水煮蛋、熱美式、鹽巴、鎳金屬製成的不鏽鋼餐具與衣架——皆與這場懸案有關,一切也總有更高、更未知、更大的力量隱隱掌控。《Detective Pierrot》神秘敘述者與 Pierrot 辦案框架,從大特寫的線索蛛絲馬跡,到空拍鏡頭的新喀里多尼亞水域;可控制與被控制;全知敘事或被敘事操控,這就是鎳金屬與新喀里多尼亞的微妙關係。

一樣與獨立議題相關,《REFERENDUMBS》(2021)則將鏡頭轉至外太空。兩名來自法國與新喀里多尼亞的太空人,即將在幾分鐘內航至新喀里多尼亞頂空,電視台預計拍攝兩人在島嶼上空握手的太空照片,而這場盛事也同步直播給全國、全宇宙觀眾看。與《Detective Pierrot》一樣是荒謬喜劇,一樣限縮在短時間內發生的故事,一樣大量的對白與快節奏,《REFERENDUMBS》更明確拍出法國人/親法派與新喀里多尼亞獨立派的衝突。代表新喀里多尼亞的太空人口袋裡放著新喀里多尼亞的旗幟,在當地若掛出此旗,就表示支持此一「國旗」符碼、支持獨立,因此當太空人口袋裡的小旗子在無重力的太空中飄出,便引起法國人的憤怒。《REFERENDUMBS》以直播現場的方式,以及各種銀幕中銀幕、不同場域、空間中人嘗試「連線」、「對話」,以促成「友好」、「握手」的設定,以及其節奏明快的兩時空交叉剪接,製造出的混亂效果,呈現出面對旗幟、獨立議題時,不同背景、牽涉不同相關利益的法國人、新喀里多尼亞人不同的立場,和潛在衝突。


(圖/《REFERENDUMBS》電影劇照;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脫口秀主持人連線兩名太空人的直播設定聰明、充滿趣味,且畫龍點睛,電影大部分場景發生在攝影棚,我們看得見台下觀眾以及後台的導播、音效師。我們看著電影,也就像攝影棚內的觀眾看著眼前的直播螢幕,「直播」一事指向真實,但存在的攝影棚、框架、已被寫定必須發生的「握手敘事」則具一定的虛構性。而我想,如此設定幾乎就是在提醒觀眾,我們所看見的螢幕,其中營造的事物現象,很可能都是設計好的——被迫「倒數計時」發生的「握手」畫面,這些畫面、影像,僅僅是種政宣手段。而這也是新喀里多尼亞電影潛存的問題,拍攝者來自何方?拍攝者帶著什麼目的、甚至政宣的敘事而拍攝?如同《REFERENDUMBS》從外太空看見的頂空,藍色水體與綠色、土黃色土地構成的小島,豐富的自然資源,美麗懾人的觀光勝地,而人們在其上擺放的任何影像「調度」(比如握手),背後究竟帶有什麼意義?

後記:尚未風格化的影像

尚未前往影展觀影和接觸創作者之前,我對此單元的期待是尋找「交集」與「同」,以此看出一種當地潛在的影像運動,然而實際看過這五部作品,我才明白,正是它們之「異」,拼出了新喀里多尼亞的現況。正因為此地的影像尚未足夠「同」或「風格化」,而能被歸納、統整出特定的焦點影人或是相關的影像運動與風格,所以需要先以產製區域為基,來聚合這些「各異」。

新喀里多尼亞電影產業與其自身面貌仍在發展中,我們所見的許多劇情片,即便產製國家或拍攝地為新喀里多尼亞,其紀錄或敘事方法是否真正是「島嶼的聲音」仍可議。《Eden Tribal》最末,同其開頭,小舟順著森林河川漂流,觀眾同鏡頭離開部落。Jayet形容這部片是一個圓,是跟著 Maggy 做的一場夢境,而這場夢的進與出,都揉雜了外來者的眼光,Jayet 創作的詩詞為 Maggy 吟誦;巴黎電子音樂混合著部落風聲、水聲,和當地人生活的鏗鏘聲響。我們如何觀看新喀里多尼亞電影?新喀里多尼亞近年風格各異的影像如何幫助我們理解此地?影像成為通道與橋樑,通過之我們「進入」這個複雜的島嶼,影像具象化島上所有的「之間」,而當「And After?」的疑問依然存在,我們只能不斷向問號後方搭橋、搭建通道。

猶記完成 Jayet 的專訪和聽完單元論壇「Stories Woven by the Vast Ocean: Cultures and Peoples of the Pacific Islands」時,我感到困惑與不解,我不明白為何創作者不斷強調自身作品與「政治性」的切割,試圖將作品的純粹藝術性凸顯。仔細思索新喀里多尼亞近年尚未明確風格化的影像,以及不同立場、背景的創作者如何用各種形式回應時局也好,反諷亦罷,便明白,政治與藝術當然相交織影響,但在抵達「政治」的明朗、確切位置之前,或許可把這些嘗試視為曖昧的通道,它們留給創作者空間,也讓觀者明白這些並非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複雜位置,如同光點存在光譜各處。
 
.封面照片:《Eden Tribal》電影劇照;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翁皓怡

臺大中文、外文系就讀中,第八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喜歡女性、紀錄、實驗,與散文電影。現經營 ig @cathparadi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