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鹿特丹】「每個人都不正常,才有複雜與美」──專訪《失明》導演周美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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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13
  • 採訪
    黃瀚生
  • 黃瀚生

林依晨首度擔任監製並主演的電影《失明》,是「周子娛樂」創辦人周美豫在《女優,摔吧!》(2022)後,第二部執導的劇情長片。本片曾於 2020 年入選金馬創投 FPP,2024 年在金馬創投入選 WIP,並榮獲「臺北文創劇作獎」。《失明》也是繼趙德胤導演《歸來的人》(Return to Burma,2011),睽違 13 年再度有臺灣電影入選鹿特丹國際影展招牌的金虎獎長片競賽(Tiger Competition)。

改編自作家劉梓潔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同名短篇小說,《失明》講述不快樂的主角許書儀,被家庭和婚姻生活深深束縛,直到她偶然重逢兒時的愛人玩伴羅雪津,才開始認真重新思考,她的人生到底想要什麼?電影二月初於鹿特丹進行世界首映後,筆者有幸與周美豫導演在影展主場館 De Doelen 三樓的媒體中心進行專訪,聽她分享主角這段從「眼明心盲」到「眼盲心明」的生命歷程。我們談論了改編劇本的過程、片中眾多的「攝影」元素、選角與親密戲的準備,以及勘景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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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失明》改編劉梓潔的同名短篇小說,這個故事最初吸引你的元素是什麼?為什麼想把它拍成電影?

周美豫(以下簡稱周):出版社會固定寄書給我,他們最初問我對另外一篇小說有沒有興趣。但〈失明〉這一篇特別讓我感興趣,尤其人物的刻畫方式,整個小說的寫法很曖昧。閱讀的過程中,你會去猜。我覺得作者寫故事的方式,「讓你去猜」這個部分我很喜歡,讓讀者有很多想像空間,我喜歡這樣的作品。另外,它既有說不盡的家庭史,又有曖昧不明的情感關係,這給我很大的動力去進行改編。

──本片找來吳美枝撰寫劇本,作家張耀升擔任劇本顧問。在籌備電影的三、四年期間,你如何參與小說的改編?在原著裡,逐漸失明的人物除了小說敘事者,還有她的父親,由於他的深櫃身份,最後導致因愛失明。電影不算非常忠於原著,主要角色橫跨三個世代,刻畫女主角書儀是一名受困家庭、壓抑同性慾望的已婚女性,跟多年後意外重逢青梅竹馬雪津的糾葛情愛關係。

周:在討論這個題材的時候,我覺得用一個男性,既是導演又是作家的角度,來看一個改編作品,會對劇本很有幫助。美枝則是跟我第二次合作,我很了解她寫東西的方式,也知道她適合這個劇本。耀升給了很多劇本回饋後,我跟美枝再一起修改。我們並沒有跟原著作者劉梓潔討論太多。

改編很大的部分,是主角性別的置換。當初寫作時,我們先思考,要從誰的視角來走這個故事?我覺得用大兒子天瀚這個角色,去看他媽媽發生的事,會很有趣。所以電影是從天瀚的眼睛開始,然後慢慢在中間轉換成媽媽的視角,去走媽媽內心這一條故事線。在我們劇本中,加入了一個年紀更小的弟弟,他用更純真的眼光向大人提問。

──小弟弟角色提問的語氣和方式,可能會讓人想到楊德昌導演《一一》片中洋洋的角色。

周:我很喜歡楊德昌的作品,但我們沒有往那個方向想。因為原著本來就有一對姐妹,我們只是把它改成一對兄弟,並把弟弟的角色年紀下調,我們覺得他可以更天真地看待這個世界。


(圖/《失明》電影劇照;2025 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

──改編劇本的過程,是否有參考其他影視作品?例如,觀眾可能會聯想到《因為愛你》(Carol,2015)這部同樣是小說改編的酷兒電影。該片原著《鹽的代價》的主角職業是名新銳劇場舞台設計師,電影將主角設定成業餘攝影師。而《失明》片中,吳可熙飾演的角色雪津,也有攝影的嗜好。

周:我年紀比較小的時候,看過一部女同志片《夜幕低垂》(When Night Is Falling,1995),加拿大導演 Patricia Rozema 拍的,片中的馬戲團,以及盪鞦韆的段落讓我印象深刻。我當時看就很喜歡,這部片也是我們跟演員溝通、討論的一個參考,因為它比較早期嘛。當然《因為愛你》我們也看了,同樣很喜歡。

寫劇本的時候,美枝提出我們要如何定位雪津的角色?她的職業是醫生,跟原著一樣,但我們要不要去設定她有一個興趣?什麼興趣比較契合?美枝覺得,人性是一個探索的過程,她覺得透過攝影,從相機看出去,就是一種探索。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棒,雖然心裡的確擔心會不會跟《因為愛你》有點接近。但這部片也是主角書儀自我覺醒的過程,所以我們都覺得將「攝影」的元素放進來很適合。

──談到攝影,能不能聊聊片中使用的攝影家作品?包括日本女性攝影師石內都(Ishiuchi Miyako)的作品;雪津角色家中牆上,她拍攝的女體攝影,則出自台灣藝術家李毓琪;片中的慈善藝術拍賣會,也出現郭英聲老師的作品。

周:石內都的作品非常有趣。她拍的東西都是殘缺、不完美的,這個殘缺不完美,也是電影想帶給觀眾的感受。稍早的映後 Q&A,就有人提問:「怎麼界定正常跟不正常?」片中這句台詞讓那位觀眾印象深刻。我回答:其實每個人都不正常,就因為不正常,才會有這些複雜性跟美。當我看到石內都的作品,就覺得:「哇!她好特別。」她拍的東西都是那麼不完整,甚至她把媽媽的衣服收集起來,拍攝媽媽的遺物。石內都曾講過一句話:「身為女性,本身就是一個禮物。」我覺得非常貼切。電影中的主角書儀,她一直都是為家庭、母親、丈夫付出,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她忽略自己就是一個禮物,應該去追尋自己想要的。

李毓琪的作品,我自己滿喜歡的。郭英聲是我們的美術老師李天爵找的,他給我看了幾幅,最後決定用《黑白草系列-10》,因為我覺得重點是「韌性」,女性跟韌性。不管在什麼樣的狀態之下,都可以呈現出那種韌性,所以我就選了那一幅。要在電影放入這些攝影照,我們都要取得授權,石內都老師的作品也是如此,而且她要先看過劇本。我們就翻成日文給她,讀完劇本她也很支持我們。

──本片找來匈牙利攝影師 Tamás Dobos 掌鏡,他過去跟《暴雨將至》的金獎導演 Milcho Manchevski 合作過《生之柳》(Willow,2019)。在與鹿特丹策展人 Vanja Kaludjercic 的訪談中,你提到會給對方一些自己喜歡的電影來溝通。

周:我們一直都是用圖畫的方式在溝通。我本身非常喜歡柏格曼,尤其是《假面》(Persona,1966),就找了一些劇照給他看。我跟他說,攝影機盡量都不要動,這呈現了書儀,還有每一個角色很壓抑、禁錮的感覺。我其實也會講一點點匈牙利語,他英文也還行,我們就是語言交雜的溝通。Tamás Dobos 也是辦過攝影展的平面攝影師,他的作品我以前就看過。我們倆的品味很像,所以現場就省了很多溝通的過程。

──電影似乎運用較多自然光,室內戲也經常比較暗一點。你跟攝影師如何討論片中的光影?

周:有一場戲是書儀的夢境,她睡著後,突然跟一個女孩子沈浸在紅色的光裡。當時我跟攝影師說,可以在光影上做些不一樣、華語電影中比較少見的嘗試。只有那場戲我們討論比較多,其他部分我相信攝影師,他跟燈光師溝通好光影之後,現場我看 monitor,都覺得沒什麼太大問題。 我們在拍攝前,是每一場戲都有作分鏡腳本。


(圖/《失明》電影劇照;2025 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

──身為林依晨的資深經紀人,你們這次合作的過程如何?本片卡司也找來吳可熙、劉敬、李銘忠,以及李沐跟王渝萱,兩位出色的年輕演員。能不能分享一下選角與前期的準備過程?

周:當初寫完劇本,我都還沒想到要找誰演。那時有人說,你跟依晨這麼熟,怎麼不找她?但我盡量避免自己先預設框架,後來想一想,覺得她好像滿適合。依晨是一個非常矛盾的女生,她的想法都一直在拉扯。這其中的矛盾拉扯,不就是書儀這個角色嗎?後來跟她聊,她也覺得劇本很好,就先進來了。訂了依晨後,剛好我跟可熙的經紀人是認識多年的好朋友,我跟她聊到這個籌備中的故事,她就說可熙很像裡面的角色。後來找可熙聊,只是想認識一下她,都沒有談到劇本或任何合作,只聊平常在幹嘛、喜歡什麼。聊完大概過了一個多月,我自己思考沉澱下來,也找了更多她的作品來看,覺得她有一種屬於電影銀幕獨特的魅力,就決定向她提出邀約。

坦白講,李沐就是很像依晨,很多人都說她們長得像。那時找她來,也聊得滿開心。她跟我分享以前念女校的生活經驗。後來講一講,她說:「導演你為什麼找我?很多人說我像小號林依晨。」我就回:「對啊,所以就找你來聊。」她演得很順利。渝萱則是我們透過試鏡找到的,我們試了很多臺灣現在新生代優秀的女演員,我發現她非常特別。這個演員不按排理出牌,所以也很適合雪津年輕時的這個角色。拍攝前,我們讓這兩組演員一起出去很多次,培養默契。比如說,依晨跟李沐就會討論,她們彼此的習慣、小動作啦,另一組也是。她們就慢慢去模仿對方,這段準備過程挺有趣的。

──電影中有好幾場床戲,也找了雪甄老師擔任親密指導。事前如何讓演員準備,拍攝過程的狀況怎麼樣?

周:華人女演員,當然都保守一點。這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也不想拍得很赤裸。因為本來故事裡的角色都比較壓抑、曖昧。我也沒有覺得,需要大喇喇地來一個床戲,也因此給演員比較大的安全感,她們知道尺度不會太超過。我們跟雪甄老師,先討論每一場親密戲的分鏡,想要呈現什麼樣的感覺。之後在雪甄老師的工作室,跟她的助理開始排練,思考大概想要什麼動作,每個動作的含義是什麼?

例如,有一場戲依晨的角色衝進來,主動去親可熙的角色。在前一場戲,顧太太告訴她:「以後你要多多費心了。」當下她就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個衝動她跑去雪津家,很主動撲上去。在依晨的衣服設計上,我有跟造型師說,想要設計一個蝴蝶結,因為那場戲,雪津會把蝴蝶結拉開,展現一個解鎖的過程。親密戲的每個細節,我會跟雪甄老師溝通,需要什麼動作,誰先去解鎖,誰是後面再把它脫下來。攝影師看了我跟雪甄老師討論的動作後,再加進來思考他的機位要放哪裡。

──在拍攝場景的選擇上,是否有特別思考去回應影史的經典場景?例如,有場書儀向雪津傾訴的哭戲,是在大安森林公園拍攝的嗎?由於前陣子,蔡明亮導演《愛情萬歲》(1994)30 週年的跨年活動,重新奠定大安森林公園作為台灣電影的一個重要地標。另外,電影後段好像也有一場戲是在文湖線捷運拍攝,王家衛《春光乍洩》(1997)的經典結尾,也有梁朝偉搭文湖線捷運的場景,這兩部片剛好都是酷兒主題的電影。

周:勘景上有思考過是肯定的,但這個連結倒是你現在講我才想到。首先,臺北捷運只能借我們文湖線,只有那條線能拍。大安森林公園則是有地域性的考量,因為雪津的眼科診所在附近。我非常在意場景,我覺得一個景選對了,那場戲就成功一半。比如說,其他劇組可能開拍前兩個月,場景組才開始找景,我讓他們提早大概半年,他們找得好辛苦。我覺得台灣很多時候拍戲,時常遇到場景組說:「怎麼辦,我們找不到,時間快來不及了,導演就這個好不好?」真的太多了。我不想要有這樣的情形發生,不管怎樣都希望找到最適合的場景。

──片中某些場景的視覺讓人印象深刻。例如,眼科診所外的圓形玻璃鏡,或雪津家門口窗簾透出的美麗光影。

周:當初在跟美術溝通時,我就提到電影中會有很多「鏡像」的表現,不管是你剛剛說眼科診所的玻璃,或者我希望有很多窗戶,帶出一些層次感,也會有一些反射,這些都是反映出主角內心的變化。當然如果場景本身有最好,沒有的話就請美術作。

──本片的剪輯找來國家文藝獎得主的陳博文老師。電影片長近兩個半小時,這需要很好的影片節奏,才不會讓觀眾體感覺得沈悶。你是如何跟剪接師討論影片素材的取捨?

周:陳博文老師是一個非常愛惜素材的人,他跟楊德昌合作很多次。我跟他剪接時,前面都會聊天,他會聊楊德昌,或哪個導演跟他相處的過程,然後才進到剪接。剪接時,反而比較多是我說:「這一段好像可以拿掉。」老師就回:「啊,好嗎?」我覺得他最滿意的版本,應該是三個小時。 我不是那種,拍完好喜歡,猶豫要不要拿掉。我會看整體,不會捨不得剪。陳博文老師不會馬上答應,他會回去想一下。過幾天,再突然打給我說:「導演我聽你的想法,再調了一個版本,你過來看一下。」


(圖/《失明》電影劇照;2025 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

──最後,想聊聊侯志堅老師創作的配樂。

周:開拍前,我跟劇組分享了《束縛》(Corsage,2022)的電影原聲帶,請大家聽完再來工作。《失明》這部電影想要的音樂跟調性,就是那個原聲帶的感覺。每個工作人員都有聽,當然,也有發給侯老師。其實,侯老師只有問我:「你希望跟觀眾近一點,還是遠一點?」他覺得,這部電影不要音樂都成立,我覺得很有趣。坦白說,我告訴他,我不想要這麼近,我想稍微遠一點。我們討論音樂的時候,他會給我幾種選擇,可能約一分鐘長度的音樂。他會說,這個可能近一點,這個遠一點,這個比較置中。哪一個比較符合你的想法?我再做選擇。

最後派對那場戲的音樂,反而溝通很久,因為很不容易。我是非常喜歡聽音樂的人,也什麼都聽。我給了他幾個參考,他再慢慢揣摩我想要的。侯老師很專業,進歌點在哪,我幾乎都同意,只有派對那場戲,音樂要往前或往後放,來回討論了很久。
 
.封面照片:《失明》電影劇照;2025 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

黃瀚生

臺大外文系畢,自由譯者,迷影寶貝,「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人」。